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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欠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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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班主……他们又来了。”
“他们又来了!我们该怎么办?”
“……醒醒,少班主,醒醒!!”
孟悬麟猛的一睁眼,惊魂未定地坐起来。
他的记忆停留在自己出车祸的那一刻,超速的轿车直直冲了过来……
难道是被人救了?
刚才好长一段时间里,他明明一直能听到外界的模模糊糊的吵闹声,却怎么也醒不过来,感觉就像是被鬼压床。
孟悬麟好不容易从梦魇中挣脱出来,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见床边一个面容稚嫩的少年哭丧着脸。
一看到他醒来,少年立马焦急道:“少班主,当铺的人来了,我们怎么办啊!”
孟悬麟浑身酸痛,抬头打量了一下四周,目光所及皆是古色古香的家具。墙壁也不像现代那样洁白光滑,而是略显粗糙的浅棕黄色。
窗外,是一个小小的院落,布景简单,却颇具雅趣,院中树上的叶子已经因为秋凉而由绿转红,落了一地。
刚醒来,孟悬麟脑子昏昏沉沉的,来不及思考便下意识地脱口而出:“请问你是?”
少年表情顿时五雷轰顶。
“完了完了,少班主变成有礼貌的傻子了!”
孟悬麟:“……”
礼貌你吗!
“这可怎么办?”少年一边哭嚎,一边前言不搭后语地说,“——我是小鸦青啊!您可千万别变成傻子,少班主,您要是再出事我们拜月园就真完了!”
……拜月园!
听到这三个字的瞬间,孟悬麟如遭当头棒喝,眼前闪过一连串光怪陆离的画面,原主漫长的记忆顷刻间灌进他的脑海中。
这是个历史上没有出现过的朝代,不知道蝴蝶的翅膀扇动了哪一条因果,吹出了这个叫做“奉”的国家。
此处是名叫拜月园的戏园,前任班主——原主的爹几日前刚刚离世,而原主是昨天才接到消息赶回来的少班主,与现代的自己同名同姓,也叫孟悬麟。
不幸的是,原主的老爸在去世之前,还欠了当铺一大笔钱。昨天原主拎着行李回来时,不巧,正好赶上当铺的人来催债。
挨了一顿打,烧了一整天。
接受记忆的孟悬麟:沉浸式被揍,体验派生病。
原主意识迷迷糊糊的,一躺一整天,烧刚退下去,当铺的人再次上门催债,照顾他一天的戏园小杂役鸦青赶紧把他叫起来。
只是,醒来的就已经是来自另一个时空的“孟悬麟”了。
……
孟悬麟捂着脑袋接受完全部记忆,原主经历过的各种各样的情绪犹充斥在他心间。
不过孟悬麟很快梳理出眼前最要紧的事,就是赶紧把当铺的人给应付过去,想到这里,他立刻艰难地试图起身。
一旁呜呜哭的小鸦青赶紧上前来扶他。
“少班主,”小鸦青眼泪汪汪地看着孟悬麟,“您有法子吗?”
这话问的。
不管是根本不在戏园长大的少班主,还是自己这个异世的灵魂,都是初来乍到。
整个戏班都没能解决,甚至还逼死了浸淫行业几十年的老爹的事,他能有什么法子呢?
孟悬麟揉揉眉心,头疼道:“走一步看一步吧。”
——这话,孟悬麟也是对先遭横祸又莫名其妙穿越到这里的自己说的。
他叹口气。
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小鸦青扶起自家少班主,两人走出房间,穿过后院。
经过戏班院子、杂役房、后厨、后台,一路上的家什映入孟悬麟眼帘。这些建筑的底子从梁到柱,各个细节里都能看出老旧破败的岁月痕迹。
不过堂内的桌椅装饰倒是崭新,且少有使用痕迹。
他们从台后绕出来,走到前堂。还算宽敞的堂厅里,戏班成员正和当铺的人分列两旁,正紧张地对峙着。
这时候的当铺除了典当物品,还兼行发放贷款的业务。然而当铺放贷不仅税率在孟悬麟看来完全称得上是高利贷了,而且一些灰色地带的行事风格也颇为不羁。
“说好的期限根本没到!”戏班这边,一个长相清秀的男生正在据理力争,看模样也不过十五六岁,“昨日你们出手伤人,我们出于示好已经没有追究了,怎么现在还是如此过分?”
对面满脸横肉、一身匪气的中年男人嗤笑一声,道:“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少说那些没用的,就说今天还不还吧?”
男生语塞一瞬。
中年男人见他这就哽住,嗤笑一声,变本加厉逼问道:“当初借钱给孟老板,是因为觉得这钱能收回来,现在孟老板去了,谁能帮他还款子?就算我现在不来上门要,等到了期限,你们又能用什么还?”
他用脚尖踢了一脚旁边雕花精致的交椅:“拿这些孟老板用借款买的桌桌椅椅还?这可打发不走老子!”
他身后的打手们发出隐隐的嘲笑声。
虽然音量很小,只有三两声,然而空旷的前堂里戏班这边的人死寂一片,个个脸色苍白,衬得这些笑声得愈发嘲讽。
中年男人又洋洋得意道:“我们主家很忧心你们能不能还上这笔款子,所以在收到之前,我决定每日都来你们拜月园看看营业情况。怎么样,这并不过分吧?放心,我们绝不会影响到你们的客人的。”
无耻至极!男生捏着拳头颤抖,脸上气得发红。
人群外面,一位身材干练的汉子冷哼一声。
中年男人又转向这位单独坐在旁边的汉子,一改刚刚的嚣张态度,客气地劝道:“四尺爷,拜月园眼看是不成了,您也得想好接下来的道儿怎么走啊。”
此人艺名“叫四尺”,是位武生,在业内的名气不小。
叫四尺掸了掸袖子,举手投足间都是名角儿的范儿,一手理着衣摆漫不经心道:“在哪端碗就吃谁的饭,我只学了怎么走‘出将入相’的道——别的路不会。”
戏台上,上场门和下场门上分别贴着“出将”和“入相”二字。
叫四尺这话的意思就是,他只会唱戏,旁的事管不着。
听到他的回答,中年男人冷笑一声,倒也没再对叫四尺说什么,只转过头看着拜月亭的其他人。
最开始说话那个男生酝酿了一会儿,此刻再次开口,重振旗鼓道:“戏班的事我们这些人说了不算,但更不可能听你的。贵铺还是按规矩行事吧,听说升亨典当行诚信仁义闻名上京,可今日你们的所作所为,真是让我大开眼界!”
“偌大拜月园如果连一个主事之人都没有,那我当然可以做主,‘按规矩行事’……”中年男人大笑起来,“——规矩就是拜月园当初已经被用作抵押,我不主事,难道你们现在是在等孟老板显灵?”
话音未落,男生已气得脸颊涨红。
对方此话几乎可以算是把升亨典当行的算盘明着打出来了。
——趁他病,要他命,他们想把拜月园整个吃进嘴里!
虽然从拜月园渐渐衰败伊始,大家就或多或少预想过这个结局,但此刻它真正快要来临时,许多人还是不免感到悲凉。
冷眼看着拜月园众人的表情,中年男人对催款时这些穷人磨磨蹭蹭垂死挣扎的把戏感到厌倦极了。
还是速战速决吧。他转而扬起声音,面对拜月园众人煽动道:
“就算孟老板还在,也是无能为力。他当初想救这个戏园,又是翻新店面,又是买进新角儿的,最后反而把自己搭进去了,诸位中,难不成还有谁觉得自己能力挽狂澜?”
他的一位手下嘿嘿笑:“花大价钱请来的四尺爷都没能成,其他人现在要还有本事能做成,岂不是叫四尺爷没面子?这些人但凡要有一个能做成,也就轮不到咱们今天上门了!”
虽然手下口称“四尺爷”,语气中却丝毫不见对叫四尺的尊重,反而奚落的意味更浓。
叫四尺充耳不闻,其他人脸色更黑,但无人再说话。
听到这里,孟悬麟感觉外面已经再聊不出什么来了,于是轻咳一声,对小鸦青点点头。
小鸦青眼睛里写满了担忧,又对当铺那些人肆无忌惮的冒犯言语感到愤怒,自己攥着拳头咬牙。
孟悬麟再次轻咳一声。
小鸦青还是没有注意到。
孟悬麟又轻咳一声,然而身体并未痊愈,这假模假样的一咳反而激得他真的激烈咳嗽起来。
孟悬麟:“……”
听到一连串咳嗽,小鸦青疑惑转头,看着少班主,手敷衍地抬起来帮他拍了拍背。
孟悬麟:“…………”
他只好亲自掀开过道和门厅之间的帘子,拖着高烧才退下去没一会儿的病体,非常没有排面地虚弱缓步走了出去。
那边,中年男人刚才的问题正问得拜月园满堂哑口无言。
他扫视一周,将众人的神情一一收入眼中,顺手从桌上抄起一个装饰的小玩意儿漫不经心地把玩。
正要开口说什么,就听见角落传来一阵咳嗽的声音。
中年男人抬眼望去。
一个虽然面带病色,但仍能看出长相相当俊秀的青年慢慢从帘后走出来。他面色有些红,唇色却泛着白,一手握拳抵在唇边,低声地连续咳嗽着。
身后,一个杂役模样的少年一步一跟,虚虚扶着他走近。
众人的眼神跟着他俩一步一挪。
中年男人:……这谁啊?
中年男人看了一眼手下,手下便立刻凑上来道:“孟老板的儿子,之前不在园子里,更多的还没查到。”
说着,手下做出一副硬着头皮承认错误的尴尬表情,小声快速道:“昨天上门时兄弟们心急了点,在这边打了一个人,就是这小子。”
中年男人闻言,皱了皱眉,指责地看他一眼。
倒也没说什么。
手下知道这便是过关了,忙不迭对男人讨好地拱了拱手,然后自觉退回原地。
中年男人扬声,装作不知地问:“这位是?”
“我叫孟悬麟,”孟悬麟收了咳嗽,苦着脸道,“拜月园少班主。”
中年男人道:“原是少班主——我乃升亨典当行的管事,王匀川。”
王管事一边互通姓名,一边痞气十足地对孟玄麟拱手。
孟悬麟立刻回以郑重的见礼,整个人看起来就是一副文弱书生、不通俗务、纯纯冤种的样子。
明明少班主身体看上去明显不好,现场拜月园众人也并没有露出忧心或愤慨的神情。就好像一个拳击手把另一个按在地上揍时,台上突然旁若无人地路过了一个吸着可乐的观众似的。
挨打的拳击手担心自己还来不及,怎么可能对乱入的观众做出反应。
王管事视线向四周略一扫,心下便有了底,先对孟玄麟客气道:“少班主,不知拜月园的情况你了解多少?”
孟悬麟刚想开口,就又是一阵咳嗽。
他一边“咳咳咳咳咳”,一边对着王管事歉充满意地拱了拱手,以表不好意思。
王管事也做表面工夫,微笑着对他拱了拱手,示意无事,没关系。
孟悬麟于是继续:“咳咳咳。”
两边加起来有几十号人,都在看着他咳嗽。
一旁,叫四尺撩了撩袖子,又一抖衣摆,换了只翘二郎腿。
王管事本来把手里的装饰品放下准备认真说话,这会儿又抄了起来。
小鸦青替他拍背的手累了,拍得越来越慢,最后干脆直接放在孟悬麟背上休息。
孟悬麟一手捂着嘴咳嗽,一手冲王管事又摇了摇,意思是不用担心,我没事。
王管事放下装饰品,双手插进袖套,露出营业的微笑点点头,表明不碍事儿,慢慢来,我就这么静静地看着你装病。
孟悬麟无比专注地咳着,气虚力弱夹带费劲喘息的咳嗽声在整个堂厅中回荡。
升亨典当行和拜月园的所有人那一刻都在想:这人怎么还没死。
这个想法甚至不带恶意,只是一个单纯的疑惑。
对人体健康的疑惑,对人类生命极限的疑惑,对孟悬麟脸皮厚度的疑惑。
终于,升亨典当行这边的一个伙计在无限洗脑的咳咳声中没能压住火气,一拍桌子道:“你在耍我们呢?啊?!”
王管事立刻装模作样地拦下他,说:“不可无理!”
而孟悬麟则马上顺着杆子往上爬,虚弱道:“对不起,我身体向来是不太好,再加上昨天……”
他的话音恰到好处地停在这里,抬眼看向对面从他出场以来一直在装模作样客客气气的王管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