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合集》顾九绿

10、相思垢（三）

　　苏予嫣成了端王妃后便再没见过宋景言，只从雨荷口中断断续续地听闻。
　　他竟十年之内登上了丞相之位，从此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而苏凝及他的长子宋鸿却没能享到他的福分，早早便被人所害，丢了性命。
　　妹妹没了，做姐姐的于情于理都要去奔丧。
　　苏予嫣央了端王与她一同前去，却被毫不留情地拒了。
　　她只得独自带了雨荷前往丞相府，这时节雨声纷扰，凉意不经意间便浸透了衣衫，苏予嫣不由拢了拢身上雪白的披风。
　　一抬头却对上了宋景言的眼睛，他浑身一片缟素，丧妻丧子之痛使他整个人消沉了不少。待见了她，也只是淡淡地看了一眼，随即低头道:“多谢王妃前来为内人上香。”
　　“家妹福薄。”苏予嫣用手帕压了压眼角溢出的泪水，语调带上了一抹悲色。
　　她走进灵堂，亲手为她这昔日关系并不亲密的妹妹上了一柱香。
　　人死如灯灭，往日的恩恩怨怨便随着这柱香尽皆散在了人世间。
　　“王妃不必太过伤心，一切都是命中注定。”宋景言与她一同上了香，抬起头时却与她这样说道。
　　苏予嫣骤然晃了神色，只因他以往其实是不信命的，如今竟也向命运妥协了。他当真如他当初立下的誓言那般，自此一生，求而不得，孤苦无依。
　　她笑了笑回道:“大人是该信命，因为如大人这般薄情的人，此生注定孑然一身。”
　　“王妃。”宋景言陡然抬起头，脸色苍白却真诚地看着她:“我怎么样都可以，却不希望你也同我一样无人养老送终。”
　　苏予嫣唇边带着一抹冷笑，再没有回答他。
　　一柱香已经燃完。
　　苏予嫣唤了雨荷扶她出门，到府门前时有一小厮匆匆而来，拦住了她们。
　　“王妃，您在府中落下了东西。”小厮伸着双手恭敬地道。
　　苏予嫣垂眸，却看到那双手上放着一只绣得十分精致的旧荷包。
　　即便保存得再完好，却依然看得出已是有些年头了。
　　她的眸光闪了闪，伸出素白的手将它紧紧握住。
　　“这确是我落下的东西。”
　　一声轻轻的叹息穿过着硕大的丞相府，在风里流转了一阵，渐渐消散在了雨幕中。

　　端王爷好美人，府中妾室通房便有十多个。
　　几年不来她房中亦是常事，是以她成亲十多载膝下竟没有一个亲生孩子。
　　雨荷急得团团转，甚至想出了献身于端王为她固宠的笨法子。
　　苏予嫣笑她:“端王可不是什么良人，若真跟了他，你此生便毁了。”
　　王府新来的丫鬟不懂规矩，竟懵懂地问她:“那王妃觉得什么样的人才是良人呢？”
　　苏予嫣侧着头想了想，回道:“我此生呀，没有遇到心中的良人。”
　　雨荷在一旁闻言，心中一阵发涩。
　　她私下找到这个名唤青竹的小丫鬟，告诉她:“王妃的良人便是她即便膝下无子也能护得王爷不敢休她的那个人，王妃十多岁时便遇到了。”
　　青竹摸着头疑惑地问她:“那王妃为何没与她的良人在一起？”
　　雨荷指尖颤了颤，轻轻叹了一口气:“因为一个恶人拆散了他们。”
　　青竹追问恶人是谁，雨荷却没有再告诉她一个字了。

　　苏予嫣年岁大些，便从一个死去的妾室手中过继来一个孩子，取名为颢。
　　她日日亲自教导，吃饭穿衣这等小事也不假他人之手。颢终是长成了一位顶天立地的男子汉，继承了端王的位置。
　　同年他娶了新的王妃，是位标准的大家闺秀。一举一动都分外优雅，苏予嫣看了十分满意。
　　于是下令磕府上下不再唤她王妃，改称老夫人。
　　老了的苏予嫣以为她终于能离开这囚了她半生的王府，却不想竟生了病。
　　这病起初只是感染了风寒，之后便日渐严重，久了竟连床都下不了了。
　　雨荷每日都会陪她说说话，闲了教训教训那叫青竹的小丫头。
　　可不知什么时候，雨荷也不见了踪影。
　　这一日青竹终于告诉她，雨荷在一个下着大雨的夜里去了。
　　她死时只哭着说对不起小姐，哭得声嘶力竭，泣不成声。
　　末了，青竹拿出一封信。
　　“老夫人，这是雨荷嬷嬷临死时交于奴婢的，她嘱咐奴婢定要亲手交到老夫人手中。”
　　苏予嫣半磕着眼看着青竹，她感觉自己的身体有什么一直在流失，仿佛生机就要断绝了。
　　“我的眼早就花了，看不清字了。”她吩咐青竹:“你念给我听罢。”

　　青竹低低应了一声，抽开那张淡黄色的信纸，少女清脆的嗓音在空中缓缓响起:“小姐，我还是喜欢唤你一声小姐。自先夫人离世，我便一直伴着小姐。自问此生忠心耿耿，未曾做过一件背叛小姐的事。然有一件事，我至死都耿耿于怀。”

　　那日宋景言得知自己中了状元，心中不知如何欢喜。
　　只等参加了宫宴，便迫不及待地遣了媒人上国公府提亲。
　　哪知行至半路，却遇上了苏予嫣身边的丫鬟雨荷。
　　“你当真要娶我家小姐？”雨荷拦在他的身前，抬着头毫不避忌地与他对视。
　　“自是当真。”宋景言笑笑，极为耐心地回她:“我说了此生定不负她。”
　　“好，你娶，你娶她之日，就是她丧命之时。”雨荷蹙着眉头，毫不客气地道:“宋公子，你寒门出身，不知高门大户中的龌龊之事。苏府如今看着富贵，却已是强弩之末，老爷被端王捏了把柄，端王扬言非要小姐嫁过去，否则便毁了苏府，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到那时，宋公子你能同端王府作对，保下小姐吗？”
　　她一步步靠近宋景言，逼得他与她直视:“即便你能保下小姐，若苏府没了，小姐日后知晓真相，又岂会不恨你？她吃苏家饭长大，便得为苏家负责！你若当真爱小姐，便不能上门提亲。”
　　宋景言再也笑不出来，他捏了捏手中提着的提亲礼，只觉讽刺异常，心中顿时涩然一片。
　　“你说的乃是真的？”
　　“是与不是，一探便知。我不过一个小丫鬟，如何骗得了堂堂状元之才？”

　　宋景言后来终于知道，雨荷说的都是真的。
　　所以他最终没有向她提亲，却反而娶了她的妹妹苏凝，他原本想着，既然娶不到她，娶谁不是娶，她妹妹与她有着七分相似，权当是自己娶了她吧。谁知那女人不甘寂寞，竟与府中小厮珠胎暗结，他这才知道自己错了，苏凝哪怕长得再像她，也依然不是她，这世上再也没有第二个苏予嫣了。
　　一步错步步错，她与他，从此相见是路人。即便后来他登上了高位，却终于还是应了当初立下的誓言，她是他此生永远的求而不得。
　　命运就像开了一个玩笑，将他们硬生生拆散开来。一个携着回忆日夜忍受相思之痛，一个怀恨在心终年不得开怀。
　　却原来这一切都不是他的错，原来他从始至终没有负她，反而是为了她负了自己的一生。
　　已经成了老夫人的苏予嫣躺在床上静静听完了青竹念的信。她伸着手颤抖地握着床榻想要翻身起来，试了几次都无功而返。苏予嫣混浊的老眼中早已经泪水涟涟，她捂着自己的胸口，那里有颗心如刀割般钝钝地疼。
　　恍恍惚惚中，她仿佛随着风雨重新回到了年少时光。
　　那个眉眼精致的少年站在她的面前，轻轻在她额角落下一个吻。
　　“予嫣，我宋景言这一生最大的幸运，便是遇见了你。”
　　不，你最大的不幸便是遇见了我。苏予嫣在心中默默回答。
　　却见被他吻了额角的少女羞红了脸趴在他的胸前:“那么，宋景言，明日陪我去看一场红梅傲雪吧。”
　　我们不打伞，任白雪覆满长发。
　　如果雪覆满头，我们可算一起白头到老？

　　“宋景言，宋景言。”苏予嫣感觉到呼吸越来越困难，耳边先是传来青竹的惊呼声。
　　随即便有唤太医的声音，最后越来越多的声音汇集成一片，她却什么也听不见了。
　　“予嫣，我来接你了。”直到一个略显清冽的声音闯入她的耳中，眉眼如画的少年轻轻朝她伸出了手:“跟我走吧。”
　　苏予嫣费力地将手伸了过去。
　　景言，这一次我握紧你的手，便是时光的尽头。
　　再没有什么能将你我分开了。
　　我再不会让你孤身一人伴着思念遗憾过一辈子。我要与你白头偕老，与你花好月圆。
　　还要与你在春日种满院子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