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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 7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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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邈极度厌恶红色。红色,便是血色。太刺目。
就连四年前与昭华公主成婚时,先帝御赐的大红喜服他都没穿。
他钟情玄色衣袍。
起先大概是因为在战场厮杀,遍地狼烟黄土,时时流血受伤,不便于换洗衣物。他便喜欢上了玄色衣袍,时间久了竟成了难以改变的积习。
早上出门时,他对镜端详自己一身玄袍,踟蹰许久,叫来青羽。
“天暖了,去帮本王找件素色的衣裳来。”
年轻时的物件,早已尘封进了库房。
青羽找来一件浅黛色的衣裳,他拿在手上瞧了又瞧,最后又塞回青羽怀中。
“去查一查,沈平近来都跟什么人来往。”
终是如往常一样,一袭玄袍出了王府。
*
赵意南打定主意,这回她府里的小学堂肯定要遣散了。
靖南王是何许人也?连先皇寿宴都请不动的大忙人,她一个斗鸡走狗的女纨绔,一个平平无奇与他无甚交情的小辈,如何请得动?
学堂一散,她再也不用日日起早,更不用看到沈时砚那张让她恶心的脸。
想让她嫁到沈家,没那么容易。
抱定这样的想法,从四言堂回来第二天,她便开始逃学。
第一日,她还有所担忧。没想到竟无事发生——小红没来闹腾,那就说明皇兄彻底被她提出来的条件给难倒了。
于是她更加忘乎所以,心无忌惮。
整日不是出府闲逛,就是在南风阁看各种奇闻怪志。
这日在外头玩到天黑才回府,一进南风阁,便让青芜拿了去岁酿的桃花酒并几样糕点。高兴过了头,喝到半夜才昏昏沉沉睡过去。
翌日,青芜晃醒她的时候,她简直要气疯了。
瞥了眼屋外还不甚明亮的天色,她甩开青芜,一个翻身滚进床里。
“这么早你干什么呀!人家刚梦到要紧处,快别吵了,让我把梦续上。”
“起来上学了殿下……”青芜温声提醒。
“我何时让你叫我上学了,快些出去……”
“靖南王正在前院候着殿下呢。”
这话比一盆凉水泼到赵意南身上还能让她醒神,她瞬间一跟头从床上坐起来。
“你方才说,谁?”
“靖南王。”
一声闷雷霎时在赵意南的脑中轰然炸开,她以为自己听错了,睁大眼睛又问:“谁?”
青芜一字一顿重复道:“靖、南、王。”
“几时了?”赵意南的嗓音都开始发颤了。
看到青芜一脸难为情,抿唇不答,外头天光大亮,她便知道自己已经迟到很久了。
掀开被子,一骨碌从榻上溜下来,趿着鞋顾不上梳妆就往屋外跑。
“殿下,先梳头……”青芜急声的呼唤被她甩在身后。
赵意南头也不回。
不理世事清高孤傲的靖南王都撇下身段来她这小小的学堂当夫子了,此刻就在学堂里候着呢,她还梳什么头?
只求他看在小姑的面上,别跟那个迂腐的老家伙一样,当着同窗的面骂她废物,打她手心,她便谢天谢地了。
跌跌撞撞一路跑到学堂外,谢邈正手持书卷,对着讲台下面一群学生谆谆教诲。
摄政王的威名果然不同凡响。
平日里不是打瞌睡就是传纸条的世家子们,今日一个个都挺直了脊背,凝神听讲,专注的模样就连翰林院修书的大学士都要逊色几分。
赵意南本想从后门偷偷溜进去,但想到以前她来迟,就算走后门企图蒙混过关,也会被眼尖的老家伙揪到讲台上一顿臭骂。
正当她犹豫的时候,谢邈极为锐利的目光正好从她脸上扫过。
她索性也不走后门了。横竖都是一死,不如来个痛快。
走到前门,谢邈恰好也放下了书本。
她鼓足勇气走上讲台,走到那个熟悉的蒲团边上。
蒲团中间陷下去两个明显的窝,那是她两只膝盖跪出来的。
她深吸一口气,扑通一声跪了下去。
同窗们很快像以往一样嘲讽起来。
“哟!公主今日好生用功啊,连头发都忘记梳了!”
赵意南十分精准地定位到了说这话的人,一个眼刀射过去,那人瞬间闭嘴。
“你忘了,公主有个诨号叫什么来着?”
“废物公主!”
一阵毫不掩饰的嘲笑。
沈时砚多日未见赵意南来学堂,竟凭空对她生出几分想念,今日破天荒地主动帮她说话。
“都闭嘴!”他冲那几人叫道。
周遭霎时陷入了安静。
不过很快,这安静被一道嗓音打破:
“沈世子何必动怒啊?若本世子没记错,这诨号好像还是你给公主取的吧?”
沈时砚的脸顷刻间变白了。
谢邈轻咳一声,将台下正在酝酿的焰火掐灭,所有人顿时把嘴闭上,不再摩拳擦掌,立时正襟危坐。
赵意南懒得跟这群酒囊饭袋一般见识。
认错要紧。
她深吸一口气,缓缓抬起下颌,一点点往上看去。
宽大的皂靴,绣着暗纹的玄袍……
许久,终于看到了他的手。手心冷白,手背则是浅麦色,是早年征战沙场风吹雨打所致。光是拇指都有她食指那么长。骨节分明,筋络突起,仿佛有使不完的力气,轻易就能掌控一切。
赵意南不禁吞了下口水。
今天她的手怕是要彻底废了。
心头的敬畏霎时聚积到无以复加的地步,她一咬牙,颤颤巍巍地伸出右手,手心朝上。
哀求的眼神小心地探向那双平日她不敢直视的双眸。
姑父,你可千万要手下留情啊……
眼前这张脸太好看,赵意南意外地发现他的眼中竟不见一丝责备,反而还很温和,让她有种春风拂面的感觉。
莫名不敢多看,她迅速垂首,就听见他平和的嗓音从头顶传来。
“起身,下去坐好。不可再有下次。”
“姑父……”赵意南吃惊地再度抬头看他,意识到如此场合这么称呼不太妥当,她马上改口,“夫子……竟不打我?”
“人非圣贤,孰能无过,过而能改,善莫大焉。”
高高在上的靖南王,说起这番话的样子,还真有几分教书先生的儒雅。
赵意南仍是不敢相信,看到他优雅地朝台下她座位的方向努了努嘴,她才欣喜地咧嘴笑了。
从地上一蹦而起,向他乖巧地行了个屈膝礼:“多谢夫子!”
然后扬眉吐气地走回自己的座位。
同窗们惊讶的目光追随她一路。
沈时砚讨好赵意南反遭冷遇,正等着看她被夫子教训。谁知兴冲冲等了半天竟是这不痛不痒的结局。
他倏地从座位上起身,义愤填膺道:“无规矩不成方圆,夫子如此做,是否有偏私的嫌疑?”
谢邈闻声朝他看去,唇角几不可察地勾起,用最温和的语气说着最强硬的话:
“是,又如何?”
沈时砚登时气得鼻孔都变大了。
谢邈不过大他三四岁,究竟有何能耐,骑在他沈家头上作威作福?
可气不过也无可奈何,如今他是夫子,他只能强忍怒气,不甘心地坐回座位。
赵意南生平第一次被人这样毫无原则地袒护,还是她向来讨厌的“夫子”,她头一遭听课没有走神。
“《南华经》《逍遥游》篇,何人能诵?”谢邈右手拿着书卷,左手背在身后,期待的眼神巡视讲台下方。
学生们听到要检查背诵,霎时一个个把头埋了下去。
唯独沈时砚昂首挺胸,嘴上勾着一抹邪笑。
“敢问夫子可会背诵?”他素闻谢邈熟读兵书,武将出身,未经科考,便大着胆子反问他,有意让他难堪。
谢邈懒得与他多费口舌。他不过是了解一下学生们对《南华经》的掌握情况。
“既然大家都不会,那今日我们便一同来探讨这《逍遥游》篇。《逍遥游》……”
“原来夫子也不会啊?”沈时砚不依不饶,脸上有几分得意。
他还时不时用眼神撺掇周围几个世子,让他们跟他一起为难谢邈。不过大家也许惧怕摄政王的威名,都对他置之不理。
赵意南没好气地瞪他一眼,道:“沈时砚!你休要对夫子无理!”
沈时砚十分欠打地看了她一眼,又看看谢邈,小声道:“你们姑侄二人果真是一家人呐。”
“你!”赵意南攥紧了拳头,险些就要从座位上一跃而起。
这是她头一次没忍住,在学堂上与人起冲突。
谢邈从容地看她一眼,示意她坐好。他知道今日不给沈时砚点颜色瞧瞧,这课是没法继续授下去了。
他从容一笑,合上手中书卷,优雅地放到面前的沉香木书案上。
冲沈时砚道:“请出题吧。”
沈时砚翻开《南华经》,看了两眼,心念一转,霎时邪魅一笑。
“百骸、九窍、六藏、赅而存焉,吾谁与为亲?敢问夫子,下一句是什么?”他对着书本读完,用不坏好意的期待眼神看向讲台上的谢邈。
谢邈负手而立,眼中带着一分讥诮。
“这是《齐物论》第五段,第五句。沈世子莫非连‘逍遥游’三个字都不认得了么?”
台下暗自隔岸观火的学子们霎时间都把头从书里伸出来,在一片低声的惊叹中个个崇拜地看向台上临危不乱的夫子。
赵意南紧张得手心都出了一层汗。
没想到她这位武将出身的姑父竟然这么厉害!
今日她生平第一次觉得听夫子讲学竟也是一种享受。
很快到了放学的时辰,往日一下学就四散而逃的学子们,今日竟围着谢邈,跟他讨论了好多《逍遥游》里的细节。
赵意南无意参与,她的肚子早就叫苦不迭,便起身准备离开。
“赵意南。”
听到谢邈点名让她留下,她只好把迈出去的腿收了回来,老老实实坐在位子上等候。
莫非,姑父还是要教训自己一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