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梦歌》沈渺渺

28、第二十八章

　　自春琴被大少爷收房之后，嘉仙居原本就应该补个有阶位的丫鬟来。若不是陈嬷嬷为了让自己的女儿秋箫先能争个上位而一再阻拦，这本是早就该定下的事情。如今陈嬷嬷和秋箫母女都被发卖了出去，就更没理由再拖延了。
　　先前昌平侯失了大面子，恨不得直将人打死了出气，是王觉杉顾念着姐妹的情分才勉强劝住了父亲才保了她俩都是囫囵个儿。作为交换条件，这边新选的两个丫鬟，需得在李氏夫人与王觉杉二人面前过目，均都合意了才行。二等丫鬟董杏是家生子，性情温和谨慎。而三等丫鬟周莲则生一个王家产业中一个庄户上的小管事家庭，别的楚梦也不甚清楚，只知道她是二小姐破格为妹妹挑出来的。

　　此时的王觉柳走得飞快，险些裙下左脚绊到右脚，内心火急火燎。
　　“小心，”楚梦眼疾手快，连忙伸手把她搀住站稳了，又帮她理好了头发和裙摆，“你忘了刚才二爷说的话了？什么时候自己的阵脚都千万要稳好，可不能让别人打乱了去。”
　　“多亏有你提醒我。你瞧我，我这一着急就忘了，”王觉柳咬咬嘴唇，复而叹了口气，“虽今日父亲夸了我，到底这个家是二姐和三姐的。我……我一听见青霜惹上了事儿就心慌。”
　　“倒不一定是青霜惹上事儿，既不知发生了什么，且去看后再说。也许就是小丫头拌嘴上头了，见着主子去便收敛了？”楚梦话虽如此说，眉头也紧蹙。原先想，周莲到底是王觉杉看中的人，心中当然认为和秋箫那般张扬跋扈的不同，便松懈不曾打探清楚，现下不清楚状况，但今天王觉柳先在昌平侯跟前得了脸，总归有几分不妙的预感。
　　两人行步匆匆，到底院子偏远，等到了跟前，面前已经围了一圈的丫鬟奴仆。楚梦忙喊了一声： “五小姐来了。”众人听闻皆齐齐回头，赶紧让出一条道来，脸上却都带着几分等闲看热闹的神色。楚梦用手护着王觉柳走近人群中，只见青霜怀中抱着一幅画卷，面色青灰跪在地上，红彤彤的眼睛瞪得圆圆的，努力把蓄的泪水憋回去，面前三小姐王觉桐面带闲适笑意，施施然众星捧月般立在中央，旁边站着的便是新来的周莲。青霜听见声响，连忙扭过头，开口已是带了哭腔：“小姐……”
　　王觉柳见状赶忙上前把青霜搀起来，倒是楚梦上前一步福了福，顺势隔在两位小姐中间，开口柔和又谦卑：“三小姐安好。都怪小的没教好，我们院小丫鬟莽撞得紧，不知何处得罪了三小姐？还望三小姐大人不记小人过，奴婢回去定然狠狠教训她。”
　　楚梦把头埋得很低，一边等着王觉桐回话，一边在脑海中布条陈列出刚才那一眼对周莲的印象。这个丫鬟穿着七八年前时兴的旧衣衫，脸肿得有些圆，两弯细吊梢眉，双丫髻也是毛毛蓬蓬，明明还算整洁，不知怎得，总让人感觉从灰堆里捞起来似的。唯独一双眼睛看上去十分精神，透着股子像钉子般锐利的神气劲儿。

　　“妹妹怎么来了？今儿这半日轮番得爹爹与先生的夸赞，想必妹妹也累了，该好好歇会儿才是。”王觉桐笑意盈盈走了过来，她宛如面前无物一般绕开了楚梦，直直堵在了王觉柳的面前。
　　昌平侯府阖府，王觉柳最不愿意遇上的便是李氏夫人与这位三姐姐。从前窝在自己院里，一年到头也难遇见几次。年纪到了，开始出来活动了，次次遇见都免不了有麻烦。哪怕如今崔夫人不时撑腰，到底私下见着这对母女还是不免心慌意乱，唯恐会被为难。
　　“三……三姐……”王觉柳有些哆嗦，手还是下意识将仍止不住抽泣的青霜往身后护，“妹妹……妹妹听闻院里丫鬟和三姐院里的人起了冲突，特过来看看——”
　　“妹妹现在可是家里的贵人了。区区小事，姐姐替妹妹定夺了便是，哪用劳动妹妹呢。”王觉桐截住她的话头，又上前一步压了过去。见着王觉柳有些微微发抖，她笑意更甚，伸出手作势掸了掸王觉柳的肩头。
　　王觉柳只觉得王觉桐此时的笑像这个时节的风一般，又冷又瘆。她不禁侧了侧肩膀把手避开，再次试图开口：“到底是妹妹院里的丫鬟……得问问……”
　　见五妹还有话要说，王觉桐又往前挪了半掌，不光迫得王觉柳往后连跌两步，连周围围着的下人们都不自觉退开了些：“妹妹可是不相信我？不过区区给两个丫鬟做主的事情，妹妹是疑我会让妹妹吃亏不成？”
　　“我不是……”王觉柳不自觉咽了口唾沫。她原先是打定主意捞青霜来的，现下脑中一片空白。嘴张了又闭，怎么都发不出声来。
　　眼见着形势不妙，楚梦连忙朗声道：“三小姐这疑心可是冤枉我们小姐了，这么说我们小姐可要伤心死了。”
　　王觉桐闻声转过身子，冷眼上上下下逡视着楚梦。她知道这个丫鬟，秋箫和陈嬷嬷就是因为她被赶走的。不过王觉桐知道秋箫和陈嬷嬷的性子张狂，加之王觉柳院子的人一贯怕事，进进出出都是缩手缩脚的，要是崔夫人不在，这也就是一窝避猫之鼠，和众人交口称赞，正儿八经被家里人捧的那个“月”相比，王觉柳和她院里的简直不值一提。
　　最近进出上课多是青霜陪在王觉桐的身边，她竟然一时都忘记了，眼前这个才是慧姨娘留给王觉柳的正儿八经大丫头。
　　楚梦顶着周围投来的如芒目光，姿态不改顺眼低眉：“阖府都知道我们小姐向来是极为敬重兄姐的。我们小姐是不忍三小姐宁肯自己院吃亏也要照拂妹妹，又怕伤了姊妹情分，特来向这两个毛躁的小丫头问个清楚。哪敢会有三小姐您担心的想法啊！”
　　“你——”王觉桐没想到这丫鬟竟然还敢把话顶回来。同样是妾生子，老四王觉棉的丫鬟都是规规矩矩，在她面前说话声音都不敢稍微放大些。而同样胆怯柔弱的王觉柳，丫鬟一个两个竟都胆敢顶撞主子。青霜气盛好拿捏，撩拨一下就上脑。眼前这个看起来是团棉花，内里却是扎了针的。
　　“到底是妹妹院子里的人，竟一个赛一个地伶牙俐齿，如此说来还是我的不是了。”王觉桐似笑非笑道。
　　这打了一下岔，王觉桐一口气噎在胸口，王觉柳的一口气却上来了。见来时青霜那样，一定不是普通拌嘴，主子互相申斥几句就算了的事情。不知怎得，王觉柳想起来今日到访的二叔，决心把场面撑住，刻意将声量都放大了些。
　　“三……三姐姐别急，阿梦说得分明在理，”她顿了顿，吸了口气，又接着道，“不妨让这两个丫鬟再仔细说一遍来龙去脉，该惩该罚，做妹妹的也不会姑息。”
　　王觉桐也不过是个半大少女，未曾想素日好拿捏的软柿子五妹妹竟然硬气起来，一时有些语塞。不过她很快就反应了过来，既然是备着后招来，怎么会轻易罢手。索性抱臂站在一旁，看着王觉柳问话。
　　楚梦迅速退了回去，不忘给王觉柳递个肯定的眼色。王觉柳会意点点头，唤两个丫鬟上前并排站好，脑中努力回想素日崔夫人与韦娘子管教下人的样子，沉声道：“你俩谁先说？”

　　青霜活泼性急，可还没等青霜开口，这位新来的周莲干脆利落往前一步迈出，振振有词道：“今日我在官中遇见了青霜。青霜抱着侯爷赏给五小姐的画卷往回走。我才来府中没多久，难免什么都好奇，就求青霜给我瞧一瞧。谁知青霜不光不愿意，反而对我恶语相向。”
　　青霜吸了吸鼻涕。她是有过对峙经验的人，虽然仔细分说下来确实有些理亏，但此时自家小姐带着能干的大丫鬟来撑腰，自己腰杆也得硬朗起来，于是道：“若是主子赐给我们这些下人的东西，自是爽快就借你看看了。可这是主家的贵重东西，是侯爷赐给小姐的宝贝，就算是把我卖了许也不能买个半幅回来。若是姑娘手下没个轻重，主子怪罪起来，轻则被数落，重则打卖出去，怕是谁都不好担这个罪责吧！”
　　围观看热闹的下人们看看周莲写满“理所应当”的脸，有的已经在点头，都是同一屋檐下为奴为婢，也都怕遇见拎不清的同侪连累自己。
　　周莲听闻却毫不慌乱，说起话来竟然毫无新来丫鬟惯有的胆怯忸怩：“我家小姐刻苦钻研画技，我受点熏陶有所好奇也是情理之中。我有什么做得不妥的地方你提点我便是，有理的我自然会听。”
　　楚梦觉得有些不对劲，周莲语气不招人喜欢，但事到此处确实是两个丫鬟之间拌嘴，莫非三小姐来是今日被落了面子，专门寻个由头处罚王觉柳的丫鬟出出气？
　　“呵，”周莲的态度有些激怒了青霜，她立刻反唇相讥，“姑娘也不是能听劝的人吧。没完没了地拉拉扯扯，诚心不肯让人过路，误我许多事。”
　　王觉桐听到这里终于笑出了声：“所以，你就胆敢说，‘你们嘉仙居的丫鬟懂什么画’？”
　　楚梦和王觉柳都一惊——被下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