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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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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汉九年八月,今上晋李德妃为贵妃,赐半副皇后仪仗。十月,贵妃父李桓进殿前都指挥使,贵妃长兄李遇衡出京东西路转运使,贵妃二兄李遇德为朝奉郎知汝州,一时间,李家满门可谓是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之势。
李贵妃家族数人一并升迁,朝堂内外自是一石激起千层浪。如同楚梦这样一个年少的婢女也感受到了波及——昌平侯的二夫人,便是李贵妃的庶妹,而她,好巧不巧是正妻崔夫人娘家送来的慧姨娘房中丫鬟。慧姨娘去年病故,只留下一个十四岁的女儿王觉柳。便一并笼统归到崔夫人的院子里。崔夫人出身名门,恪守规矩,在王家阖族中颇有声望,唯独和昌平侯坐不到一块儿去,近些年不大管事。李二夫人容貌艳丽,独得宠爱,膝下又有一子二女,如今便是昌平侯府实际上的女主人。此前两个院子虽互相桎梏,最后多是崔夫人闭门念佛,李二夫人撒娇服软,到底也没打闹到明面上来。如今便是李家势头正好,上上下下赶着要巴结的就坐不住了。楚梦这丫头,身份地位,远近亲疏,便是投出问路恰好不过的那颗小石子。
“你这贱丫头,竟然敢摔碎三皇子赏给大公子的天青冻砚台,”为首的中年男子生得獐头鼠目,凶神恶煞,望之实在不似好人。后面跟着的数个仆役也都是满脸横肉之辈,把人堵了个结结实实。
“张管事,真不是我干的,”纤弱的女孩低声争辩着,“昨日五小姐替大公子绘了两卷画,今日便是大公子遣了审详唤我过去,说大公子借这方福禄双星的天青冻砚台给五小姐赏玩几天。回的路上遇见了三小姐的姆妈陈嬷嬷的女儿秋箫,谁知她将我拦下,开口便恶语伤人,我以为不妥,劝止了她几句,她便推搡了起来——”
“啪!”一记响亮的耳光,楚梦被扇的一个踉跄接连后退好几步。路过的下人皆惊得回头张望。
“贱丫头,仔细我拔了你的舌头看你如何嚼舌根!大少爷是三小姐的胞兄,陈嬷嬷又是这昌平侯府的老人,岂是你这小蹄子可挑拨的!你不认是吧?好,捆起来给我打!把她嘴给我打烂!”
楚梦到底是才十四五岁的小姑娘,虽是大丫鬟,平日却鲜少受这样的重罚。一下子惊得脸色煞白,拼命挣扎企图脱困,眼里已不自觉泛出泪意。周围壮汉家丁便已围了上来,如同捉一只未足月的小鸡子一般轻而易举将她双手反剪捆住,拖到一处杂役们居住的院内庭中死死摁跪在地上。
张管事颐指气使地站在台阶上,嘱咐着手下的人:“先掌她五十下嘴,看她还敢不敢顶嘴!”
身后一个仆妇领令出列,咧嘴朝楚梦笑了一笑:“对不住了梦姑娘,我也是听命行事。你还请不要计较,忍着点好。”她挽好了袖子,拿着竹板的手臂高高抡起——
“啪!”一——”
“啪!“二——”
竹板打在脸上的声音清脆响亮,四周的人也越聚越多。来往的仆妇杂役端着盆子拎着扫把也都凑过来瞅着热闹。此处院子本是一些下层杂役起居领活的处所,如今更将院落的几处门围得水泄不通,低声嗡嗡闹闹,像压了一群蜂云:
“秋箫本来就跋扈,上次诬了洒扫的丫头弄脏了她的鞋子,关在柴房一日不给吃食。她母亲原就只是三小姐的乳娘,这得意劲,不知道还以为是奶的二小姐。”
“三小姐好歹也是二夫人所出,看在如今贵妃的面子上,那也是不一样的。”
“贵妃娘娘可是把娘家都撑起来了,我男人的大舅上次来吃酒还说,现在私下都称李大人为国丈了。连带娘家侄女奶娘的女儿都抖擞了,有人上赶着替人收拾不顺眼的了。”
“我爹前日还说,他去吃酒时听的,说李大人家又换了块包门槛的铁皮,顶厚的!”
张管事见围观的人多了,心里也越发得意,似乎腰杆都能挺得直些了。索性唤人搬了张凳子来,好整以暇地坐着看掌刑。
“你去给陈嬷嬷传个话,就说这丫头冲撞了嬷嬷,实在是该死。如果方便,请嬷嬷过来观个刑,也算是给她出出气了。”
不一会儿小厮便匆匆跑回来复命:“嬷嬷说今日二夫人领着三小姐四小姐去国子监祭酒府上作客,她需要协助着几位二夫人房中的嬷嬷料理府中事务,秋箫姑娘也有多事要忙,便是走不开呢。她说,您是赏罚分明的,料理个不懂事的婢子自然是小事一桩。日后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地方,只管开口。”
张管事听了回话便是喜不自胜,笑得咧出了牙根儿,急急忙朝执刑的仆妇招呼:“是侯府饿了你饭吃不成!这么没气力,仔细将你一通捆了也挨几大板子,给我用力打!”
仆妇慌不迭更地说是,低头看向楚梦,不说是丫鬟,家里的几位小姐也没长得这么出色。心里不禁又想到:“这小姑娘实在好看,脸要是打坏了真可惜。到底是和自家娃一般大的年纪,也实在是可怜。”
但一个无关紧要的丫鬟的脸又哪有自己碗里那口饭重要呢?想到此处,她手上的劲儿便又大了起来。
“啪!”“七——”
“啪!”“八——”
楚梦的指甲留得短,却已经疼得深嵌进肉里去了,目中可见的一切都前后黏附上几层重影。即便如此,她也仍努力把背挺得笔直。自入府以来三四年,慧姨娘将她照顾得极好,名义上给是五小姐王觉柳的大丫头,背地无人总是视作亲女对待。慧姨娘去年病故,她带着五小姐被接到了大夫人的院里。她是守规矩的人,大夫人虽不能理家事,整日抄经念佛,但好歹还是有大夫人的威严在,旁人原本并不好轻易拿捏。
“啪!”“十二——”
“啪!”“十三——”
她的半边脸颊已经完全青紫肿胀,嘴角破了口子,血水汨汨蜿蜒而下,挨的每一下板子,她的肩膀都禁不住颤抖,眼泪止不住往下流,但是脊背却依旧挺得笔直。她穿着半旧的牙白窄袖袄子,外面的鸦色比甲有好几处都被磨出了泛白的光。比甲毛领上的毛稀稀疏疏,在寒风里颤巍巍地摆动着。
深秋的青砖冻得像冰一样凉,此处地面缺损颇积了些水,跪下去从裤子一直浸湿到小半个膝腿,楚梦只觉得脸上被打得又麻又痛,脑袋嗡嗡作响,膝盖又像是被人攥着大把钢针狠狠扎骨头缝。
可她依然用尽全力直挺挺地跪着。
昌平侯府,除非是犯了家规大错,不然是鲜有重罚主子跟前的丫鬟的,也至多是罚没一年月例钱,不会真这么见血。一些原本是看热闹的下人也渐觉得有些戚戚,低声交头议论:“去年秋张管事突然坐上这内宅二等管事,便是走的他媳妇娘家依着黄嬷嬷的关系。如今二夫人得势,怕是火烧屁股要做点什么上赶着献殷勤,故意拿这半大的丫头的来作礼。这可是在打大夫人的脸了。”
“是呀,黄嬷嬷提点的人,那便半只脚是二夫人的人了。哎,这小丫头心眼倒是不坏,就是太倔太实了。也和该她倒霉。二夫人娘家现在可是御前正当红,可不得杀两只鸡给猴看?”
“这可……以前的规矩的都不能这么罚呀。”
“主子都是一个娘胎里生的,二小姐院里的可没这么没规矩。”
“那可都是以前大夫人养得好,可如今大夫人也管不了家——”
旁边的人听着话头不对,急忙用胳膊肘捅了几下,示意不能再往下继续说了。被示意的仆役自知失言,连忙低头垂手站好。周围几个也急急噤声,只站着继续看行刑。
二十下之后,院里只能听竹板扇在脸上的响声,报数声,大家的议论渐渐停了,所有人都只是沉默地看着,鸦雀无声。
楚梦已经不太清醒了,身体开始出现不能自主地晃动,眼皮也发沉,似乎坠了千斤沉的锚,哪怕是□□的剧痛也无法支撑她神智清明。然而就在她眼前阵阵发黑,即将晕厥过去之时。忽听得一声清亮的呵斥——
“住手!”
众人闻声一惊,急急转头。而后急忙把手中器物都放置在地上,躬身行礼。
楚梦在恍惚中看到有一片婀娜的身影在簇拥中翩然而至。便是先前春风得意的张管事,现也慌忙从椅子上跳起来。她心头一舒,暗道,“真是天不亡我。”
只见张管事恭恭敬敬垂手道:“二小姐。”
只见女子,雪肤红唇,长眉凤目,端得的俊采风流。高髻上戴着堆叠杏花的小珍珠冠,身着杏黄色襦裙,外系了件雪青色薄呢斗篷,行走翩然带风,宛若月里姮娥,正是昌平侯府二小姐王觉杉。她今日有事外出访友,甫一回府,听闻下人来报,便急匆匆赶了过来。王觉杉凝重地的紧盯着张管事的脸,张管事那一颗邀功请赏的心霎时直坠谷底,急慌慌思索着自己是哪里出了错漏,引得二小姐如此不悦。但她没有开口,身旁的大丫鬟红英接了颜色,向前一步,厉声呵斥道:“还不快松手,把人给扶上来!”
张管事的人呆在原地,一时间手足无措。倒是红英身后两个丫鬟领命,出来欲将楚梦搀扶到廊下。手刚触碰到双臂的一瞬间,楚梦觉得一口气松了,提不起来撑不住,眼前彻底陷入黑暗,委顿在地,便是晕了过去。两个丫头扭头大声喊道:“二小姐,不好啦,她过去晕了!”
王觉杉秀眉紧蹙:“快,去取躺椅和被子,把人去歇息缓缓。再速去请个可靠得郎中回来,在我院里候着。”有两个壮硕的仆妇答是。几步匆匆前去把楚梦安置好了。
只觉得大祸临头,张掌事噗通一声跪下,只呼“饶了小的”,连带院内也齐刷刷跪了十来号人。
王觉杉不为所动:“你可知错?”
张管事不知道所犯何错,只是罚了一个不受宠小姐的小丫头,出的还是三小姐身边人的气。但见着王觉杉厉声疾色,也只事恐不妙,如同磕头如小鸡啄米,没了下令体罚时的神气:小的知错,小的知错!”
王觉杉语带迫人的威严:“那你错在何处?”
张管事语塞:“错在……错在……”他也实在不知道,自己是为二夫人涨威风,怎能惹得二小姐如此不快?
楚梦已微微转醒,身体虽依旧疼痛,神智却清醒了不少,脑子挣脱惊吓和折磨的浆糊,能转起来了。但她仍然闭着眼,只是悄悄竖着耳朵听。一是情况不明,不敢妄动,怕再引来祸事,二是,如果是二小姐,她并不奇怪为何会救下她,她只是好奇,二小姐会如何料理这件事。
“呵,看来你说知错,也半分都不是真的了?来人,拿板子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