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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三章 下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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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清晨,鹿萼是被身下无止境的“咚咚”声敲醒的。
由于墓门被堵,墓室里仍是漆黑一片,她迷迷糊糊摸索着爬下石椁,呆愣地坐在了棺前。
石料与木质的摩擦声先后响起,随即一盏光亮凭空出现在她眼前,照得她略有不适地闭上眼。再睁开眼时,乐正郃手里握着团幽蓝色火焰,已经朝甬道走去了。
鹿萼急忙爬起来追上他。
一路跟到墓门时,乐正郃停了下来,看着门口的巨石,他眉头紧了起来。
鹿萼探头看他手心幽绿的火焰,满脸崇拜又好奇。她伸手探过去,想试试火焰是否烫手,却被乐正郃抬高避开。
他身子挺拔,低头看她时像看着个小朋友:“小心你手被烧掉。”
鹿萼失望地收回手。
乐正郃径直走到墓门边,将手中焰火搁在甬道旁的青铜灯盏里。他撩起袖子,在鹿萼期待地眼神中将手按在巨石上,然后开始用力推了起来。
鹿萼:???
乐正郃推了半天,巨石纹丝不动,遂回头看她:“愣着干嘛,过来帮忙。”
鹿萼目瞪口呆,她上前摸上巨石,偏头看着乐正郃极为认真的脸,迷茫道:“这石头不是你堵的?”
乐正郃翻了个白眼:“我堵我自己?暴雨会造成山体滑坡,多看点科学常识。”
……你这个人的存在就不科学。鹿萼神色复杂地看着这个穿着一身黑色古装,刚徒手生火从棺材里爬出来的男人,再看他异于常人的天青色虹膜、黄白色长发和惨白的皮肤,心中吐槽更甚。
不知道是乐正郃的不科学力量,还是鹿萼天生神力,在二人齐心协力下,巨石竟真松动了些,紧接着被二人抓住机会,一个用力推了出去。
这块巨石大概是在洪流中滚出,卡在这里的,外部覆盖的稀泥很薄,二人因此才能够推动它。不过既然巨石能滚到位于山脊处的墓门来,这次山洪之大不堪设想。
乐正郃大步流星走出去,见鹿萼没跟上来,转头朝她勾了勾手。
随即见鹿萼扭捏地站在墓门口,一双脏兮兮的光脚局促地扣着地,期期艾艾地看他。
乐正郃恍然大悟。
然而他睡得迷糊,一时忘了去污的法术是什么。拧眉思索半晌,他幽幽叹了口气,转身走到鹿萼身前,背对她弯下了腰。
“上来。”乐正郃没好气道,“你真是神仙派来磨练我的。”
鹿萼有些不好意思,一个劲道谢后爬上了他的背。与想象中冰冷的瘦骨嶙峋不同,乐正郃的背温暖而宽阔,不厚的黑衣下包裹着劲瘦的肌肉,极具男性力量。
她好像没被什么男人背过。鹿萼搂紧他的脖子,趴在他背上想。
山野间被雨和洪冲得一塌糊涂,草木尸横遍野,勉强能够下脚的地方少得可怜,乐正郃走得却很稳。
想到他方才的话,鹿萼好奇问道:“难道你不是神仙吗?”
她可不觉得普通人能够徒手生火。
乐正郃听她说这话,噗嗤一声笑出来:“我倒希望我是。”
“那你是什么?”
“我?”乐正郃颠了颠手,将鹿萼背得更稳了些,然后恐吓道,“我可是山鬼,你小心一点。”
“山鬼?”鹿萼脑子里模模糊糊想起了屈原的九歌,语文老师的讲解也随之浮现在脑海里,“那就是山神啦?”
“不是。我就是山鬼。”乐正郃话里带着自嘲,似乎不想再提及这个话题。
鹿萼在他背上收了声。
暴雨后的山林弥漫着植物揉碎后新鲜又潮湿的味道,乐正郃背着她灵活地跳跃过暴涨的溪流,惊起的雀鸟胡乱扑腾,悦耳鸣叫在山中飘荡,一直传到很远的地方去。
鹿萼趴在他身上舒服又安心,不知不觉中已睡得迷迷糊糊,等到乐正郃终于停下时,她才恍然惊醒,顺手抹去嘴角将流未流的口涎。
“到了吗?”鹿萼从他绷紧的脖颈后探出头,随后如遭雷击,紧接着一股凉意从脊骨爬上后脑,惊得她浑身僵硬,仿佛一瞬间被抽骨拔髓。
四周树木稀落,野草蛮长,寒鸦鸣叫带着熟悉的难听,正是昨日夜里她醒来的地方。
她的判断没有错,站在那棵树下,左手边就是一道陡直的山崖。
因为此刻乐正郃正站在崖边。
不同于夜晚,此刻山上视野广阔。
东面倾泻而下的山洪如一条浑浊的巨龙,此刻仍源源不断地朝山脚下的村庄横冲直撞着。破碎的木板和各色衣物被洪水裹挟,在泥水中沉浮。
粗壮的树木也在其中歪斜着,折断的树枝在干上苟延残喘,不多时便被巨石推打开,连带着缠绕的根部,通通都被卷走。
整个村庄几乎都被洪流淹没。
此刻天刚敞亮,乌云仍将天际压得极低。风呜呜咽咽地吹着,鹿萼不禁打了两个寒颤。
夜里的洪水如凶恶饕餮,山下的人们尚在沉睡,谁也不知道危险已然来临。
有多少人能从中侥幸逃脱,鹿萼想也不敢想。
她一时失语,不忍再看,却发现洪流中有什么东西在动。
鹿萼定睛一看,瞳孔蓦然放大。
一块小小的泥在肆虐到能够席卷一切的洪流中蠕动,无视冲力逐渐扩大,最后径直立了起来。
那块泥一动不动,随即抖了起来,下部一分两半,上部横生出两根泥条。
看着竟像个成年人。
不知道它站在什么东西上,凶猛的洪水于它仿若无物,甚至如一条广阔大道。新生出的四肢似乎有些不适应,泥人倒在洪水中,须臾又站起来,抖了抖身上的水,很快驯服了身体,在洪流上缓慢地走动。
它漫无目的地转着圈,类似头部的地方也跟着扭来扭去。
突然间,它停住了。
从鹿萼的角度,刚好能看见它完整的四肢,像个甲骨文的“大”字。
她分不清这是它的正面还是背面,也看不见它的五官,但鹿萼仍是平生出一股被不明生物注视的毛骨悚然。
这种警惕的阴冷感在那个泥人突然朝他们奔来时达到了顶峰。
对未知的恐惧让她忘了此时身在山崖之上,距泥人仍有很远的距离,她只急急忙忙拍了拍从始至终都安静不语的乐正郃,紧张道:“快跑!”
“你跑什么?”
令人牙酸的骨骼摩擦声再次响起,鹿萼意识到不对劲,立刻用力推着乐正郃的背,想从他身上离开,双腿却被他铁钳似的手死死焊在身上。
紧接着乐正郃的头一百八十度扭了过来,那张骨相刚硬的脸散发着青白死气,眼珠混沌无光,朝鹿萼缓缓咧开血色的嘴。
“你跑什么?”
他一字一句问道。
一条被血染红的骨蛇从他舌下滑出,鹿萼来不及躲避,那条蛇猛得一弹,不知怎么就从她紧闭的嘴唇穿了进去。撕裂的疼痛一下从喉咙传到脑部,鹿萼惊恐地扣着喉管,却什么也没碰到。
乐正郃一只手上移,扣住了她的背,将她压得更近。他苍白的脸一下变皱,条条沟壑下仿佛没有血肉,紧着骨头贴上,像是被揉捏压瘪的塑料瓶。
咧开的嘴倏然张成血盆大口,朝鹿萼的脸撕咬来。
“啊!”
鹿萼猛得弹起。
入目仍然是裹着黑衣的宽厚的背,她一时没能从梦中清醒,开始剧烈地挣扎了起来。
乐正郃一边将她扣紧,一边偏头问道:“你干什么?等会扭下去摔死了别赖我。”
鹿萼终于意识到方才只是做了个噩梦,眼前人嘴欠又强健,明显还是那个会主动救她的好人,遂浑浑噩噩地又抓紧他的肩,后怕道:“我梦到你要吃了我。”
“吃你?”
即便看不见乐正郃的表情,鹿萼通过他嫌弃的语气,也能推测出他应该又是翻了个白眼:“你口水流那么多,我还以为是你要吃了我。”
?
鹿萼慌慌张张地朝他后背看去,果然见黑衣上有一滩暗色,她复又抹了抹嘴,嘴边还有尚未蹭干净的涎液。
乐正郃能忍着不趁着她睡觉丢了她,算他素质高。
鹿萼装模作样再擦擦也于事无补,只好赔笑道:“对不起,你真是个好人。”
乐正郃冷哼一声。
说话的当口,他托着她又淌过了一条小河沟。前方的道路一下开阔又平坦,远处隐隐还能望见房屋和炊烟。
“昨天晚上下那么大的雨,这里竟然一点积水也没有,山洪去哪了?”鹿萼左右望望,看着湿润但不黏腻的草地好奇道。
“泄洪口在东山,这里是西山。西山地势较高,水很快就会排走。”乐正郃走得稳而快,有种包袱即将甩下的快意,“前面就是将临镇了,你去镇上招待所填一下表,很快就会有人带你回家。”
“招待所?”鹿萼将他搂紧了些,心里莫名升起惶恐,“我不去。这里不是我的家。”
“不是?”乐正郃没将她的话放在心上,“你就是这里的人。你小时候我还见过你。”
“你见过我?”鹿萼有些惊愕。
“见过,不过你应该忘了。”乐正郃步伐放缓,似乎陷入了某些回忆,“你站在人群里祭拜我,还许愿说要嫁给山神。”
什么时候的事?
鹿萼茫然地从脑子里搜刮记忆,却得不到什么有用的信息。
她忘了很多事。
父母、家庭以及住所等,她忘得一干二净。最重要的是那些人,在鹿萼仅存的记忆片段里,没有任何一个人拥有清晰的面目。
但是她有很强烈的感觉,不远处的那个将临镇,并不是她的家。
于是她将乐正郃抱得更紧,整个人如同一只八爪鱼一样死死缠住他。乐正郃吃痛,低呼道:“你这又是干什么?”
鹿萼觉得自己就像个溺水的人,正在拼命抓住唯一的救助者。确保乐正郃甩不下她后,鹿萼才继续说道:“我真的不是这里的人。”
“那你是哪里的人?”乐正郃反问道。
鹿萼理直气壮:“我不知道。”
乐正郃被她气笑。
将临镇就在眼前,乐正郃没有再说话,反而提快了速度。
鹿萼觉得这人一入镇就会把她丢下来,遂开始在他背上撒泼打滚,乐正郃被她闹得左右摇晃,不耐烦道:“你别把我当什么好脾气的人。”
“你就在这把我放下让我自生自灭好了,反正我不去那个什么将临镇。”鹿萼“呜呜”假哭,演得极其卖力,甚至还伸手抹了一把不存在的眼泪。
她出现在那座山的情况实在是太诡异了,又见识了乐正郃的神秘力量,此刻觉得哪都不安全,只有在他身边最安全。
毕竟电视剧里出现这种桥段,下一集的走向就是古镇惊魂了。本着背靠大树好乘凉的想法,鹿萼无论如何都不想从乐正郃身边离开。
乐正郃却不这样想。
他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不能带上鹿萼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拖油瓶。
于是他蹲下身,将鹿萼放了下来。
鹿萼依依不舍地离开他的背,光脚站在地上的样子有点可怜兮兮。乐正郃无视她故意挤出的两滴眼泪,严肃道:“你为什么不愿意去将临镇?”
鹿萼心一横,直白道:“我害怕。”
“无产阶级国家地界,你怕什么?”
“你一点都不社会主义。”
乐正郃哑然。
他没想到鹿萼不愿意去将临镇的最大原因,竟然是因为他不够科学。
早知道就不救她,让她自生自灭算了。乐正郃有些头疼,如果带上这么一个人,他的行进速度必然会被拖垮一大截。
但鹿萼出现的时间点确实也太巧了。暴雨之前不上山,这基本是山里人的常识,她不该一身血污爬进墓里,又偏偏赶上他在。
还有她那一身血气。
那血已被暴雨冲刷了许多,但与她腿上流出的新鲜血液味道一致,分明就是她的血,可她身上除膝盖之外便再没其他伤口。
十分诡异。
乐正郃思索良久,又重新蹲在了她身前。
“你做什么,我绝对不会去那个镇的。”面对乐正郃突如其来的背,鹿萼抗拒地退了两步。
“上来。”乐正郃语气说不上好,生硬地表达他的妥协,“去镇上洗澡换衣服,你太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