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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暴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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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有些晚了。
厚重的乌云遮盖住天际最后一丝光亮,天地间一下变得昏暗又狭小。成群的飞鸟被压得喘不过气来,在半空中毫无头绪地胡乱挥动翅膀,似乎是想从这压抑的囚笼中撕开一道裂缝。
山风不知从何处来,猛烈地卷过起伏山峦,疯长的野草因而长伏不起。高大茂盛的树木被吹得猎猎作响,新生小木被风卷走了仅有的几片叶子,纤弱树干几乎要被生生折断。
鹿萼一醒来,就闻到了那阵风带来的浓重腥臭,气味直冲大脑,让她愈发头昏脑涨。
四周暗得出奇。鹿萼颤颤巍巍撑着身下的泥土坐了起来,无名野草在她手上拉了无数条血痕。她吃痛收回手,想用衣服擦擦,却粘上一手湿润的沙土。
疼痛刺激她的神经,让她清醒了几分。鹿萼无暇去管手,掸了掸身上衣物,撩起来擦了一把脸。
令人作呕的铁锈味瞬间充斥鼻腔,鹿萼还以为是手上的血,但那气味实在太过浓烈。她拉着衣服凑近眼前,就着愈深的夜色,看见了其上几不可辨的大块血迹。
大片大片的血,已经沾染许久,在她白色短袖上氧化成了黑色。黑色长裤看不出血色,鹿萼揉了揉裤子,发现本该柔软的面料略带板硬,分明是浸透了血液。
她大脑空白一秒,立刻清醒过来,一骨碌从地上爬起。
不知道在这里睡了多久,她的骨头在重新活动时传来令她麻痹的酸痛。鹿萼咬紧牙关,扶着一旁的树干勉强站稳,撩开被风吹得乱舞的发丝,警惕地打量四周。
这应该是某座山的缓坡地带,右手边是乌压压高不见顶的山上,左手边是通往山下但目测极陡的山崖。一道折伏着杂草的泥道歪歪扭扭,从山上延伸到鹿萼脚下。
她大概是从山上滚了下来,万幸有她身边这棵粗壮的大树将她拦住,否则她将受惯性落入山崖,尸骨无存。
树影稀疏,野草丛生,其间不时掠过飞鸟,在驳杂的风声中传来嘶哑难听的哀鸣。鹿萼浑身发冷,汗毛倒竖,抱着手臂陷入了茫然。
这是什么地方?
她又怎么会在这里?
关于她的身份、家庭、出现在此的动机和可能性,她什么都想不起来。
一切都没有头绪。
短袖上的血气因为山风带来闷热的潮湿变得更加浓郁,她突然意识到身上的血迹即使不是致死量,也能重创一个未经救治的伤者。但她撩开衣裤,发现身上除了方才被野草拉出的血痕,再也没有其他伤口。
她从那么高的地方摔下,怎么会没有伤口?那她身上的血又是从哪里来?
山风吹得愈来愈烈,远处电光闪过,隐隐传来轰隆雷声。鹿萼吸了吸鼻子,感受到那股挥之不去的腥湿气,明白她此刻不能再待在这里了。
夏季令人窒息的闷热过后,将是如海倾覆的滂沱大雨。她脚下这片空旷的缓坡,将是山洪和塌方的重灾区。
这场暴雨呼之欲来,她对山路不甚相熟,当务之急只能尽快向高处跑。
于是她提起酸痛的腿,用尽全力向山上跑去。
雨来得很快。
当鹿萼跑过缓坡,横爬上山脊时,她就听到了雨滴拍打在树叶上的噼啪声。随之而来的是一道巨大的闪电,就劈在她所处的山脊下方不远处。
鹿萼被突如其来的闪电闪了眼睛,吓得脚下一滑摔倒在地。雨势骤然增大,穿过茂密的树冠打到了她身上,鹿萼用手死死扣住地上的草根,才免于在被雨水冲打变得湿滑的山地上滑走。
所幸这块山脊林木众多,在更密集的雨点打下来之前,鹿萼抱着树干爬起来,顾不得腿上的疼痛,一路扶着树木,拔腿冲山脊上方跑去。
在那道闪电打下来的瞬间,她透过重重树影,看到视线上方似乎有一座小屋。
震耳欲聋的雷声如一张大网,从天空中劈头盖脸罩下。鹿萼像只无处可逃的柔弱猎物,跌跌撞撞朝着一个渺茫的希望跑去。
那座不起眼的小屋看着很近,实际上却离她很远。鹿萼披头散发地跑着,鞋子好几次要跑掉,都被她及时套了回来。她知道自己此刻极其狼狈,若有人看见她这幅模样,怕是要被吓得以为她是什么孤魂野鬼。
但如今四处无人,她要活命,唯有自救。
夏季傍晚的暴雨实在是太大了。即使在山脊,从山上汇聚而下的水流也让陡峭的山路变得极其险峻。饶是鹿萼再小心谨慎,也被一根横生出地面的树根绊了一跤。
几次强留下的鞋受力飞了出去,不知滑到了什么地方。一颗尖锐的石头在摔倒时狠狠扎入了左膝盖,钻心的疼痛令她惨叫一声后神经绷紧头皮发麻,冷汗混着雨水滑进她嘴里,腥咸的味道让鹿萼一瞬间有些绝望。
左腿疼得几乎失去知觉,她大概是要死在这里了。
但鹿萼不甘心。
即使她不记得发生了什么,她也不想这么随随便便死掉。求生的本能令她努力伸出手,虚弱的身体在求生欲下爆发出惊人的力量,凭借地上纵横交错的植物根系,鹿萼拖着残破的身体,缓慢地向前爬行。
没爬两步,她的手就碰到了一块冰凉的石头。
这块石头不像山上随处可见的粗糙石块,鹿萼木然地抚上它,发现它平整光滑,切面宽阔,明显是人为精修过的建筑用石。
在短暂的呆愣过后,鹿萼陷入了一阵狂喜之中。
天无绝人之路。
又一道闪电劈下,就着一刹那的光,鹿萼看清了眼前的小屋。
小屋没有门,用精雕的石块垒成了拱形。内里地面似乎向上倾斜,在倾盆大雨中仍显得干燥。石屋后方被塌方滑下的泥土掩埋,只留下了一道门。
早听说黄土高坡有窑洞,没想到在这样的山林里也有。鹿萼欣喜若狂,手脚并用爬进门里。
石屋内比她想象中干净得多。地面整齐铺好的石块一尘不染,如她所想略有倾斜。鹿萼艰难地爬进去,扣着石块的缝隙往更深处爬去。
直到完全淋不到雨,鹿萼才撑着光洁的地砖坐起来,身子靠到墙上,沉沉叹了口气。
这雨不知道要下多久,希望挨过今晚,白天时就停。不过即使雨停,凭她现在的身体,要下山也不容易。
她得想想办法。
可是绞尽脑汁,她也想不出什么好法子。
最好的办法,就是待在这里等雨停,如果恰好能碰见上山的人,那就更好了。
她能做的只有等待。
膝盖上的伤痛得无心想事,扎进去的石块也不敢轻易动,鹿萼觉得一切都显得无力,手无意识地摸索进了裤兜。
这一摸,竟然真叫她摸出了东西来。
那是一把金属的迷你手电。
鹿萼在看到它的一瞬间有些庆幸,不止因为它能够提供视野,更因为在她无意中带着这块金属在雷雨天的山里奔跑,竟然没被雷劈。
于是她一边念叨着“上天保佑”,祈祷着这只手电不要因为进水而作废,一边打开了它的开关。
乍然出现的灯光,让鹿萼条件反射闭上了眼。
她心里升起一阵雀跃和希望,一时间忘了膝盖的疼痛。等到眼睛渐渐能够适应光亮,鹿萼迫不及待地睁大眼,握着手电爬向了屋里。
这座石屋全由石块砌成,内部建得有些奇怪。狭长的道路通向最里处,两旁的石壁上还有些斑驳的彩绘。
道路直通一间方正的厅室。鹿萼一爬进去,就看见了摆在厅室正中间的一个长方形石块,大概是张桌子。
除此之外,就是光秃秃的涂鸦墙壁,再也没有其他东西。
这让本来想找点东西的鹿萼有点失望。她泄气地想爬上那张石桌,打算保存体力,先将就着睡一晚。
石桌不算高,但对于她这样的残疾人士来说,爬上去还是有些困难。不过鹿萼好歹还有条好腿,最终借力一弹,稳稳地扒了上去。她费力的翻了个身,余光发现脸旁的石上似乎有字。
是工整的隶书。篆刻的人笔力遒劲,但字不知为何磨损过度,鹿萼只能在十几行字的开头一行勉强认出“怀忍”二字。
姜怀忍。
她记不得自己的过往,却记得这人是她最喜欢的历史人物。
这石屋的主人竟然会在桌上刻“姜怀忍”,想来必定也喜欢他。鹿萼不禁点点头,对主人的品味表示肯定。
既然是同道中人,那借宿一晚也算缘分。以刻字的磨损程度来看,那主人必然时常来这座石屋。只要他再次来这,就有她生的希望。
鹿萼安心地重新躺上,紧绷的神经舒缓下来,莫名的困意也随之浮上大脑。她打了个哈欠,眼皮子逐渐合上。
屋外的雨仍“哗啦啦”地下着,有几分催眠的用处。鹿萼不消多时便意识模糊,半梦半醒间,她突然听到有人在敲门。
是厚重的木门,随着那人不疾不徐地叩打,发出浑厚的“咚咚”三声。
鹿萼从梦中惊醒,正要高兴是不是有人来,突然想到这石屋并没有门。
这是一座完完全全由石头垒成的石屋。
未关的手电由于进水忽明忽暗,灯光还有些闪。鹿萼以为自己听错了,下一秒那敲门声就又响起,仍然是不紧不慢叩了三下。
这声音离她很近。
与室外的狂风暴雨不同,室内由于狭长通道的缓冲而极为安静。鹿萼刚松弛下的神经绷得更紧,她屏息凝神,试图分辨出声音的来向。
漫长的寂静后,三声叩响再次响起。
这一次的声音较前两次更急促,似乎有些不耐烦。
鹿萼听出了声音从哪来,吓得连滚带爬从石桌上跳下。她飞快地缩到厅室靠通道的边缘,双眼死死盯着那石桌。
见鬼了,那声音竟然是从石桌里传出的。
在鹿萼离开后,石桌里传来悉悉索索的摩擦声。石桌腰部突然出现一道裂缝,随即上方缓缓移动,须臾停下,露出了内里。
没来得及拿走的手电在石桌上滚了滚,“啪嗒”一声落到地上,灯光也一下变得暗淡,让整个室内的气氛有些诡谲。
这石桌竟然是个大盒子,里面还装着个长条形木头。
不等鹿萼反应,那木头震了震,然后就被某种力量横移开。木盖滑落在地,质地紧密落地沉闷,让鹿萼心猛得一跳。
她总算是明白了。
为什么这深山野林会出现石屋,为什么石屋是拱形,为什么有那么长一条通道,为什么厅室只有一块长条石桌。
因为这根本不是石屋,这是一座墓!
而她眼前的所谓石桌,分明就是一具棺椁!
在一只细瘦苍白的手从木棺中伸出的一刹那,鹿萼扭头就向外爬去!
她才不要看诈尸!就算要死,也不能死得这么倒霉!
然而当她爬到一半,突然觉得有些不对劲。
她听不见任何雨声了。
鹿萼抬头向通道外看去,一片昏暗中,她看见原本无门的石拱,此刻竟被一块巨石封死了!
她出不去了。
鹿萼僵在了原地,全身血液几近凝固。
身后传来一声冰冷磁性的低语,在静谧的室内显得尤其突兀,令她浑身一软,整个人如虚脱般趴在了地上。
那人问她:
“你跑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