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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协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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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阎罗王大人,唉,比钟大人更生分了。”钟游在心中深深叹了口气,怎的,怎的就变成今天这样的呢。
他还记得当初从阿鼻地狱中爬出来的那个衣衫褴褛的、瘦削的人影。那天他从十八鬼王的宴席上离开,不知是出于一时兴起的好奇心,还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他竟没直接回家,而是饶有兴致地饶了个圈儿,路过了并不会有多少人想见识一下的阿鼻地狱。按理说这地狱从外面看也无甚好看的,空洞洞一道无间门,当真是空洞洞,连扇门扉也没有。倒是门口的彼岸花还蛮好看,争奇斗艳如一团团烈火,比奈何桥边的娇艳多了。他弯下身,想摘朵含苞待放的带回家给老婆,岂料就这弯个身的功夫,那空洞洞的门中竟走出来个人来。惊得见多了大场面的阎罗王一时用错了力,脆弱的彼岸花苞在宽大的手掌间如同一片薄茧不堪一握,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烂了。鲜红的花汁流了满手,对着个衣衫顺着刀刃不住往下淌血的人,怎么看怎么像是他个阎罗王辣手摧人。
那时的钟游是颇有些尴尬的,丢了烂花掏出帕子擦完了手,便不知如何是好了。眼前的人瘦弱的好像风一吹就要倒,可那双眼却亮得让人见了便不由自主遍体生寒。他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问问他还好么也不对,什么都不说更不对。
眼前这人倒是没难为钟游,还没等钟游踌躇个所以然呢便直接倒下了。开的正艳的彼岸花被压垮了一片,血红的汁水溅了一地,让本就惹人误会的场面更加惹人误会了,简直是十张嘴也说不清。
“倒真是风一吹就倒。”钟游无奈地想,这回走必是走不掉了,若是前脚走了,恐怕后脚“地府阎罗王酒后闹事当街仗势欺人”的谣言便会传遍冥界。可就这样把此人带走也不妥,不合律法的,在十八鬼王的地盘,总归要跟人家报备一声,若是人家不同意,直接给抬走了更好。
钟游这般想着,便送了张传音符出去。本以为依十八鬼王的性子和阿鼻地狱的特殊性,怎么着也不会叫他就这般随意带走了去。可十八鬼王怕是宴席上喝高了,一点没介意的满口答应着“你若想要就带回去吧。反正也是走出炼狱的人,算是尘债偿清了。”
什么叫“我若想要”。我哪里想要,我根本没想要好吗。
钟游无语,不知道自己哪句话没说对,怎么就给十八鬼王造成了这样的误解。不过再传一张传音符也属实显得有些墨迹。人家话也都说明白了,这回带走也合情合理了。倒霉催的阎罗王大人苦着一张脸,认命地扶起被彼岸花汁水染的“浑身是血”的男子,再不绕圈直抄近路回家去了。
那时的严雪卿还不叫严雪卿,严格来说,是什么也不叫,没名字的。从炼狱里爬出来,他连名字都记不得了,只记得少得可怜的几个人间片段,还不是战争就是尸海,而到了炼狱,更是充斥着一刻不歇的尖叫、血水、断肢、头颅,乌糟糟地团在脑海里,挥之不去。这让突然回归平静安详日子的他来说十分不适应。钟游一面觉得这人看着年纪有个二十啷当岁,却意外懵懂的如同孩童,一面又觉得这孩子冷得很,是个捂不热的。可钟游的老婆邱怡却不这样觉得,钟游想着,要不就叫他冰块吧,冷冰冰的正合适,邱怡却执意要给他取名为雪卿。钟游不懂,雪和冰都冷,怎么偏要叫雪呢,冰哪里不好,邱怡一边烧着补气血的小菜一边道:“不一样的,这孩子内里柔软的很,雪卿这名字很适合他。”
那时的雪卿还称邱怡师娘,称钟游一声师傅,而现在的严雪卿,却只愿以一声“阎罗王大人”相称了。
钟游沉沉喟叹了声。前尘往事如云烟,匆匆三百年转瞬即逝,竟已然时过境迁了。
“罢了,”不知是这“不通人性”四个大字实在戳中了钟游的心坎,还是回想起了三百年前那说短不短的光阴,一向循规蹈矩的阎罗王破天荒地违了次规,“若你师傅同意,那你想替便替吧,只不过恐怕得加两道天雷,变为九道,不然其他人那边说不过去啊。”
“师傅已经同意了,多谢钟大人。”
唉,这会儿又从阎罗王大人变成钟大人了,再准他大逆不道一点,是不是就能回归到师傅的级别了。
钟游悲哀地想着,又悲哀地发现这次的准予已经是他头脑不清醒允下的了,依着他那凡事必要按照规矩来的性格,恐怕要他脑袋离体才能允他做更不合规的事。而让阎罗王脑袋离体,应该还挺难的。
“行了,出去吧,我一个人待一会儿。”钟游感到有些疲惫,怎么当初就捡到这么个不省心的熊孩子,这不是个冰块,这是丛野火啊。
严雪卿应了声,大约也觉得自己现在一鬼差的身份这样讲话,确实既不合规也不合适,难得端端正正行了个礼,礼毕,便要走出这扇屏风。
“哎,慢着。”钟游目光追随着严雪卿,在他半个身影都出了屏风时才出言叫住他。
严雪卿闻言顿了顿,没回头。
“以后说话注意着点儿,刚说的话太伤人了,纵是我心眼儿有城墙厚也当真伤着了。”钟游在背后不咸不淡地说。听语气着实听不出有多伤,反倒有些故作姿态的刻意。
严雪卿低低“嗯”了声,算是知道了,听进去了,以后不会了,三句话合成了一个字,一样的不咸不淡。嗯完抬脚便走,彻底出了屏风后的一隅空间。
严雪卿走出视线好半晌,钟游像是才反应过来,遇着什么好笑的事情似的轻轻笑了,自言自语地喃喃:“熊孩子。”
四面漏风的屏风奇了的将声音挡了个严严实实,坐在客厅的严雪卿没听见这一声极轻的自言自语,若是听见了,定要麻掉一身鸡皮疙瘩的。
这么大个人了,被叫熊孩子也就算了,这一声“熊孩子”竟还带了些微不可查的宠溺。
不大一会儿,言曦便推开紧闭的房门走了出来。他的表情与严雪卿出来前别无二致,看不出个所以然,但严雪卿知道,师傅的别无二致便是成功了。
紧绷了两日的心弦终于得以松懈下来。严雪卿觉得这些日子的疲惫感都在这一瞬间涌了上来,好像压在心底的一块巨石终于挪了地,五脏六腑对于“超负荷工作”的反馈便撒了野的席卷上来。现在的严雪卿只想回到卧室,搂着夏凡,好好睡上一觉。
确实该多休息休息的,毕竟几天之后还有九道天雷等着他呢。
可现下严雪卿完全没有心思想什么天雷。他抬眼与言曦对视一眼,目光询问着现在能不能进去。
言曦心里翻了个白眼,心中感慨万千:“爱情使人变蠢”,“爱情使徒弟娶了媳妇忘了娘”,“没良心的兔崽子!都不想和我这个百来年没见面的师傅叙叙旧的嘛”。但表面上,他还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将内心的波澜壮阔遮掩了个严严实实,平平淡淡地陈述:“去吧,没大事了,估计要睡上个五六天。”
严雪卿听到没大事了便一刻未等地进了卧室,抬脚关门,一气呵成。言曦看他这副汲汲皇皇的样子心里一股火直往上窜,装出来的云淡风轻都要裂开了,只想一脚把这孽徒踹进房门送他一程,免得他急的像火烧了屁股,竟敢不听完师傅讲话就走!
刚内心的感慨万千还需再加上一条:“爱情真神奇,能让人在从容与猴急之间反复横跳切换自如,真乃奇术之极也。”
房间里一切一如从前,全然看不出施了法术的痕迹。可严雪卿搭上夏凡的气脉,感受到的是与晨醒时分截然不同的灵相。现在夏凡的灵相充盈温润,不疾不徐地在四肢百骸中冲刷流转,当真只是睡着了,或许还做着个星光杳杳的美梦。
严雪卿翻身躺在夏凡身边,生怕扰了清梦般将人轻轻搂紧怀里。言曦在走出卧室前随手解了这屋子的结界禁制,窗外风拂柳,再没有比这更平静安逸的时刻了。
严雪卿闭上眼,终于做了个安安稳稳的好梦。
可七天的时光也如风拂柳般匆匆即逝。严雪卿在这短暂的时光里几乎寸步不离地守在夏凡身边,好生体会了番又想他醒,又怕他醒的拉扯纠结。直到七日之期到,白羽玄来门前叫他一道去审判台,他才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房间。
严雪卿这些日子本没太想过天罚的事,可白羽玄一副心痛如绞几欲落泪的模样,仿佛严雪卿要去的不是审判台而是断头台,将严雪卿本平淡如水的心愣是搅的有些发怵。
其实严雪卿心中也是没底的。九道天雷与七道完全不同,天雷刑罚是一道比一道强的,凡间能抗九道天雷渡劫的都该是千年的老妖了,严雪卿虽然底子牢本事好,但毕竟才修炼了不过区区三百年,硬抗九道天雷难保不会一个不小心便魂飞魄散,轮回往生都难了。
严雪卿做了这么些年的鬼差,心中自是比谁都清楚的。可他没底归没底,却连声气都没想过要叹。今早起床睁眼便瞧见夏凡瓷白安静的脸,他像是梦见了什么有趣的事,嘴角还挂了丝恬静的笑,手轻勾着严雪卿腰侧的衣襟,若不是白羽玄个没长眼的来敲门,他还能再多在床上赖一会儿。
倒霉催的白羽玄明明是本着“好兄弟受刑,我虽身不能替,但精神与你同在”的精神起了个大早来陪严雪卿一起去审判台,岂料开门便见一记眼刀,险些让他从内在的心疼直接上升到物理层面的心疼。
白羽玄不能理解自己为何一番好意却得来个眼刀,苦思冥想了半晌最终恍然大悟地归结于:九道天雷,严雪卿也是害怕的。白羽玄更加觉得自己责任重大,可说什么“没事儿”之类安慰的话也确实很站着说话不腰疼,况且自己设身处地一下也着实有些害怕,眼看着快到审判台了,白羽玄愣是一个表达“我的精神与你同在”的方法也没找着,只得用愈发炽热心疼的眼神望着严雪卿,看得严雪卿脑门冒汗,甚至想“不会这个脑瓜缺血的师弟傻到去跟钟游说要替自己担一半天雷吧,应该不能,说了钟游也不会答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