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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普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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凡人......
这让他无法接受,他习惯了做高高在上的神,哪里还做得了凡人。
凡人那么普通,那么庸俗,这世上最不缺的就是凡人,蝼蚁一般。
他可是望潮仙人,怎能如蝼蚁般囚禁在沉重的肉躯之中,怎能囹圄于区区不过百年的岁月间,怎能与这街上一抓一大把的人群无半点不同。
他最是嫉恨普通、寻常、平庸。
可他偏偏阻止不得,好像这些道行本就不是他的,好像这些游灵本就不是他的一部分,好像他......是零零碎碎缝起来的一个神样子的布偶......
啊,是了,做神做久了,连他自己都忘了自己到底是谁。
意识消散时,一道破烂的黄纸被风卷着飘过望潮仙人眼前,那上面残破的两个字似乎勾起了尘封许久的回忆,他想再睁大眼睛看清那陌生的两个字,可却是不能了。
看不看又有什么两样呢,他记得清清楚楚,闭上眼睛都能在脑海中浮现出完完整整的笔画来。他大半生都在逃避的两个字,偏偏记得最清,又可笑到在终时竟还有了种想看一看的冲动。这若叫昨日的他望见,怕不是要笑掉大牙。
望潮,自欺欺人罢了,无甚差别的。
人间还是战乱纷争的年月,那时的他叫王超,他在修仙求道上算是个颇有天赋的,师门中独他进步得快,不日便拉了同门师兄弟一大截,人人都夸他不是寻常人,有得道成仙的命。这让他自小便有了种与众不同的自傲感。
可这世界上叫王超的人太多了,这让他觉得不平衡。他是得道仙人的命,普通凡人怎能和他相提并论,他该有个与众不同仙气十足的名字。他一辈子都在与“普通”二字抗争,盯着神坛上的那一抹光点向上爬。
他大约是疯魔了,除了高台上的位置,其余什么都看不见。凡人?凡人与蝼蚁何异,弱小、众多,无足轻重,死不足惜。
他是这样以为的,他始终的这样以为的。可为何,在生命尽头,他看着这恍如隔世的两个字,会忽觉与之相抗的百年竟如此的累,如此的无趣。
他的□□终于越来越空,终于彻彻底底变为了一座空壳,在最后一缕游灵飞散而去时化为一捧齑粉,与这遍地都是的脏污灰尘别无二致,分辨不出,毫不起眼。
数量繁多,无甚差别,普通又寻常。
夏凡看着面前消散的烟尘,用轻不可闻的气声道:“我早已经死了。”像是在回答那句“你该死”,回答一个不再需要的答案。
幻境空间已经被饕餮吞去了七七八八,原本的佛堂早已看不出原貌,只剩下边缘浮动着破碎灵流的砖瓦和虚空。
长明灯那一豆火光静静燃着,像是与周遭混乱的一切不处在同一时空。
夏凡向着那豆灯火艰难地走去,他脚步蹒跚,每走一步都像是踩在刀山火海之上,挖心钻骨的痛。
饕餮吞噬的灵力越来越多,夏凡一边向前走着,一边分出所剩无几的力去牵扯饕餮。他能感觉得到,饕餮就要脱离他的掌控了,到时便是凶兽降世,要有大灾的。可眼前的灯光却好像离有百尺远。夏凡的身体像是裂开了一样,骨头缝儿里都在疼,光是睁着眼睛便已然用尽了全力。
他的眼皮越来越沉重,灵相越来越稀薄,终于,他蹒跚的脚步一个不稳摔跪在地上。跪地的一瞬,他仿佛听见了银铃声,清脆得像是在招魂。长明灯扫过一片衣角,那衣角背着光看不真切,衣角的主人周身笼罩在阴影中,休说是样貌,连是男是女也辩不清。
不过夏凡也无力再去分辨了。
“到此为止了吧。”
最后一丝灵流如一缕素辉,聚在他前伸的手掌间。
“至少,要护下这盏长明灯。”
可没等他把这缕素辉托送过去,一个骨节分明白皙修长的手掌便握上了他的掌心,推回了这丝灵流。
灯后的剪影和铃音也消失了,像是一闪而过的幻觉。
夏凡忽就安了心,周身终于卸了力。
他太累了,他要闭上眼睛睡一会儿了。
直到这时严雪卿才后知后觉的敢回想不久前的一幕幕。
他眼睁睁看着原本树影婆娑的山谷遽然变为一片破碎的玻璃,玻璃后夏凡璨如星辰的眼仿佛透过不同时空看向他。那一瞬间严雪卿觉得身体的每一个关节都在打着颤,心提到了嗓子眼儿。他用了平生最快的速度向夏凡的方向冲去,可那面玻璃的裂痕却如烟花般不等人,顷刻便消失了,连着夏凡一同,消失得一干二净,连丝气息都寻不见。
幻境。
严雪卿不是不相信夏凡能力的,但他不敢赌。那望潮仙人他没试过,难保发生什么他想不到的意外,更妄论他背后还有一个不知名的鬼。如果他们都正在夏凡身处的幻境里等他,这结果严雪卿想都不敢想。
焦急、后悔、自责、愤怒,数不清的情绪交织在一起,如一鼎火炉烧灼着他的心。一向冷静自持的鬼差头一次面对突发状况时不知所措。他控制不住在乱石杂草间走来走去,热锅上的蚂蚁般团团转,脑袋里过了许多想法却又好像空无一物,直到白羽玄拉着他的胳膊把他拽停他才发现自己的衣摆早已被树杈挂得到处都是一条一条的细小口子了。
白羽玄一手拽着严雪卿,一手拉着花钿,累得气喘吁吁半天说不出一个字。花钿也看到了随着玻璃破碎一同消失的夏凡和双胞胎,也同样急得乱窜想找到进入幻境的方法,只不过他更实践派一点,不只是单纯的乱窜,而是简单粗暴将目光所及的石碑变着法子的摧毁,妄图触碰到什么机关便能打开幻境的门。
现下只有白羽玄一个还算头脑清楚。白羽玄深感责任重大,可他鲜少面对这种突发状况,一时也说不出个可行的办法。按理说这种情况幻境里的场景若是现实中有,那么现实中的这一场景就是与幻境联系最深,也是最容易突破的地方,应当先找到可能的场景。可是他们对望潮仙人的了解实属不多,仅有的也都是猜测,对这场景更是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更妄论去寻。
不过依着这望潮仙人在凤栖谷如此“大兴土木”,想必场景大约出不去凤栖谷。
严雪卿显然也是这样想的,还没等白羽玄发号施令便先行提议分头找快些,被白羽玄一口回绝了。且不说正是因为各自分得太开夏凡才会轻易被幻境绑走,就说现在这二位兄台的精神情况,白羽玄可不敢让他们离开自己半步。
于是白羽玄带着终于看上去冷静了些微的两人坐下分析了一番幻境可能出现的场景和从外界破解的方法。望潮仙人之所以要带走夏凡,恐怕目的并不在夏凡人身上,而是在两个双胞胎上。从一开始在梧桐镇中的碰面望潮仙人便对双胞胎产生了极大的兴趣,到现在更是堂而皇之地找机会掳走,双胞胎对他来说必定极其重要。
可为何如此重要呢?
白羽玄不解,通过吞食其他灵体来短时间飞快提升自己道行的邪术他是知道的,从这漫山遍野的八字石碑来看,这狗屁仙人也是修这一邪术的,可是横竖都是吞噬,同样都在这凤栖谷里,他为什么还是要紧盯着双胞胎不放,而不掳走花钿呢,花钿可是千年难遇的九尾狐,道行堪比半仙,哪怕花钿再难对付,这肥肉都到了嘴边了,想必狗屁仙人定会一试。可他还是选择了双胞胎而放弃了这块大肥肉。着实奇怪。
花钿显然也不清楚双胞胎到底有什么过人之处值得人如此惦记,实际上他对两位妹妹的了解没那么多,千年的时间他大多都是在闭关修炼中度过的,没那么多多余的心思去关心些私人秘密。何况他的弟弟妹妹实在是太多,若是一个个都去详细了解,不说他一闭关就是百年,早已沧海桑田又一轮,恐怕那些个弟弟妹妹都会觉得大哥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心惊胆战躲这欢怡阁远些。
花钿难得没有对被白羽玄称之为“大肥肉”而表达不满。对妹妹的了解虽然不够,可他总归是千年的狐妖,妖本就比人敏锐得多。他静下心来,从在凤栖谷探寻到碎灵线索,到双胞胎带着他们进了凤栖谷,这一行的每一处细节都串联到了一起,剪不断理还乱的思绪中仿佛有根线亮了一下。花钿猛地从坐着的圆石上跳起来,心擂鼓般咚咚作响,冷汗霎时间浸透了脊背。
现在的凤栖谷绝不是什么仙谷了,它的灵气早已在这百年间被剥削殆尽。他们原以为这漫山遍野的石碑是望潮仙人修行邪术吸纳灵气用的,错了!他们对望潮仙人的判断从一开始就错了!此人不是贪婪,反而十分慷慨,他以仙人身份自居,几乎是无所求的乐善好施,是因为他享受高高在上的感觉,享受他人朝圣般的眼神。这些石碑不是他用来夺取仙谷灵力或是人魂灵相的媒介,而是为那些问道者能够得偿所愿而赐予仙谷灵气的载体,就和长明灯一样,得仙灵之供养,便可事半功倍。只不过等到一日望潮仙人需要这些灵气时,他也可以随意透过这一载体将受灵者的灵相再收回来。这和长明灯不一样,石碑是望潮仙人所设,而长明灯是花雯花蕊母亲放置的,他用不了。数以千计的魂灵,再加上修行了三百多年的、与凤栖谷一脉相通的灵狐,若是同一时间汇聚到一个道行还不差的人体内,恐怕真能让他得了天道。
他完全没必要,也不需要在花钿身上冒这个险,两只手中有把柄的雪狐就够了。
严雪卿也站了起来,双眉紧蹙。白羽玄的一番话像是拨开云雾的一把钥匙,蓦地点醒了严雪卿。不过这并没有让他的心放下半点,反而像是给推到了悬崖边上,再往前半寸就要坠入深渊四分五裂。若是目标是夏凡还好,夏凡能力不差,哪怕那望潮仙人再厉害,也能打个七七八八,不至于伤得多厉害,自己走出幻境或是等到他们想到办法从外界破开幻境都是有可能的。可若是望潮仙人的目的在两只雪狐身上就不同了。且不论夏凡将双胞胎看成亲妹妹,他本性纯善,哪怕是其他需要保护的陌生人在,他也会拼了命先护他人,将自己置于最后。
“长明灯放在什么地方!?”严雪卿几乎是审问似的对花钿说,目光皆是阴沉不安。
“佛堂,可我不知道凤栖谷的佛堂在哪个位置。”花钿同样阴郁焦躁,声音再不同往日的轻佻,如同凌冬长夜般让人寒毛直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