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差》拔丝白果

1、丧事

　　死亡往往没那么轰轰烈烈，它在大多数时候都是寂静无声的。

　　“真是可怜，多好一孩子，多好的年纪，怎么就死了呢。”

　　“要我说啊，这做父母的得时时上心，否则到时候后悔都来不及。”

　　“这都什么年代了，还能出这档子事儿，真是造孽。”

　　“可别说了，这父母也怪可怜的，谁又能想到呢，唉。”

　　灵柩旁的女人该是听见了这些闲言碎语，可她一动未动，像是这些话左耳朵进去，右耳朵就又溜走了，只单单“造孽”二字留了下来。

　　她想：是啊，可不就是造孽，哪有她这般当父母的呢。

　　不如一并去了算了。

　　显而易见，书中说一夜愁白了头是假的，否则她流干了泪，也没见白发多几根。反倒是忙里忙外接待客人的男人眼角眉梢爬上了几道细纹。

　　许是黑白相片上的那张脸确实过于年轻，任谁得了信儿都要唏嘘不已，这些天里来送灵的特别多，狭小的屋子几欲坐不下，明明是寒冬腊月，却愣是将这阴冷的屋子挤得暖洋洋。

　　可饶是再暖，也暖不到人心。

　　这些都被灵柩旁那缕魂灵看了去。

　　他也不知是何时出现在这儿的，好像自打他睁眼，便就这般飘飘悠悠地站在一旁了。起初他还是不适应的，盯着灵柩前双目红肿的女人看了好半晌，才被心脏处传来的一阵刺痛惊回了神，认出人来。

　　大约是成了鬼便自然而然多了份万事已了的释然，否则他怎会明明心痛如绞，却半滴眼泪也流不出呢？

　　直到他见着殡仪馆的人推着棺，摔盆声响起，那对夫妻把着棺盖恨不得一并踏进炉中时，他才寻回了些做为人时的难断。

　　他将欲消散的身影蓦地一顿，片刻后，竟奇异地重新聚拢了回来。虽说还是个虚影，但那张年轻秀气的脸已经能够看得分明了。

　　寒风凛冽，拂扫过檐下雪。大红灯笼就这般掀去了面纱，随风一晃一晃的摇曳。
　　映衬得那双杏眼血一般的红。

　　＊＊＊＊＊＊

　　“严老大！来活儿啦！去东北二区接一个有执念不肯来报道的游魂。”

　　“收到——唉——”办公桌前的男人叹了口气，没睡醒的眉眼失了几分精神，却仍难掩冠玉般的五官。修长笔直的双腿随着起身的动作隐没在袍摆中，在步履间若隐若现地与桌面上的护颈枕依依惜别，从中长的头发丝到光洁的马丁靴都控诉着十分不情愿地认命领单去东北二区接人。

　　在地府这几百年，从一个小鬼卒干到无常，再到无常司的头把椅，也还算是小有成就，但是每天麻木地进行大差不差的接鬼工作，解决各种各样的执念，让这位姓严的无常鬼差感到身心俱疲。

　　人间的执念太多太杂，而有执念的魂魄大多生前不太美满。

　　“看来人间发展得还不够好啊，还不能去投胎，还是得继续干啊！等时代好了我一定要去投胎！再不干这狗屁工作了！。”无常一边在心里仰天长啸，一边抻了个懒腰，跳进了通往东北二区的官方专用界河。

　　现在正值冬天，出了东北界河，一股凛冽如刀的北风便呼啸着往人骨头缝里钻。无常站在萧萧寒风中望着白茫茫一片的天地，无声吐槽道：“这应该挺冷的，幸好我是鬼，感觉不到，不然还得向领导报批极端天气补贴。”

　　走进了单据上标注的岫玉县，路上才有了点儿烟火气，几户人家门口挂着红彤彤的灯笼，上面积着厚厚一层雪，衬托得红色愈发鲜艳亮眼。

　　这是人间才有的颜色，冥界红色极少，大约是现代恐怖片酷爱用这种和血一样的颜色来营造气氛，所以都没什么人向冥界烧红色的物件。

　　明明这颜色挺好看，搞得冥界凡是红色的东西物价都不低。

　　远远地，无常看到一户二层洋房前飘着一个半透明的游灵，若不是雪下得还不够大，都发现不了这只飘飘忽忽，就要和白色融为一体的小游灵。

　　“应该就是他了吧。”无常对着单据上的地址，向小游灵走去。离近了才发现，游灵是个看上去年纪不大的男生，面容清秀，皮肤如雪般瓷白，隔壁房子红灯笼反射出的颜色透进他半透明的身体，给他平添了活人似的红晕。

　　那双眼好看极了，玻璃珠似的，这般透过漫天风雪，抬头看着无常，好似缀了满河星辰。

　　莫名地，他心里飞快闪过一个念头：“人间好像也还挺好的。”

　　真是怪事，这游灵不也是死了么，哪里好了！

　　无常晃了晃头，把这不知从何而来的诡异想法囫囵晃出脑袋，向游灵的方向走去。

　　“小朋友，在这里做什么？”

　　游灵：“这是我家，我想......进去来着。您是...?”

　　无常放缓了声音，怕惊散了游灵半透明的身躯似地道：“我是来引渡你的鬼差。那怎么不进去呢，可是有什么难处？”

　　游灵：！！！“鬼！！！”

　　无常：“......对......”

　　是，我是鬼，可你一个再过两天下半身都要看不见了的游灵就别对我个全乎鬼大呼小叫了吧......

　　“啊，对，我也是鬼了。”小游灵仿佛才意识到，低头看了看自己飘忽在地面上的脚，弱弱道：“我家门口有两个石狮子，他们不准我进去。”他指了指门口刚还在朝他吼叫，此刻却瑟缩成一团，只敢低声呜咽的两只小东西，眉头微微蹙起。

　　无常看着门槛旁团成个石球的两只XS码小石狮子器灵，不知说什么是好。

　　“你进去有什么要拿的或者要做的吗？要不我帮你吧，我不怕石狮子，我进得去。”

　　游灵略带苦恼的表情立刻变得有些慌张，甚至因为着急而泛起了淡淡的红晕。他连连摆手道：“不行不行！一定要我自己进的！谢谢您的好意！”

　　无常疑惑更甚，什么事还得一定要亲自去才行？不过他不是个多事的人，看这游灵窘迫的表情和好像下一秒就会消散的半透明瘦弱身躯，无常难得泛起了一丝助人为乐的兴趣。

　　嗯......倒也不算助人为乐，是为地府招贤纳士！

　　“那......正好我们部门人手不够在招人，有没有兴趣加入鬼差队伍？变成一只强大的鬼，你就能不怕石狮子进去到里面去了。”

　　游灵璀璨晶莹的眼睛立刻亮了，不敢确定地说：“真的可以吗？我也能变得像您一样强大吗？可我觉得我好像快要消散了。”

　　“不会的，到了冥界会慢慢恢复出实体的。”无常实在受不得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这般瞧着自己，语气前所未有地堪称温柔，若是让地府的其他同事听见了，恐怕会起一身鸡皮疙瘩。

　　“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夏凡。”

　　夏凡......下凡？

　　无常默默叹了口气，可惜了，天仙一样的名字，可现在这条路却是通往地府的。

　　“我叫严雪卿，是来接你的鬼差。”

　　严雪卿在前面领路，他特意放缓了脚步，拿余光瞟着后面亦步亦趋跟着他的夏凡。刚那双大眼睛盯得他无暇他顾，现下一瞧，才发现这游灵该没有一打眼看上去的那般小，大学生的样子，明明是一张娃娃脸，却带着股书卷气的清秀。

　　他余光瞥见夏凡想触碰一下旁边的围墙，结果手臂穿墙而过，他愣了一下，随即又小心翼翼碰了下自己的袖子，同样穿越而过。眼看着夏凡的眉头有重新皱起甚至要皱得更深的趋势，严雪卿打断道：“你现在是个游灵，触碰不到实物是正常的。一会儿进了冥界，吸点鬼气，变成真正的鬼就可以碰到了，不要担心。”

　　这突然的出声吓得夏凡倏然一颤，不过正像打破宁静只需要一个开口，夏凡也接着严雪卿的话和他聊了起来：“那你是冥界的无常吗？来接我的？可是不应该是黑白无常一起的吗？”

　　“谁说的，世间那么多有执念不肯来冥界报道的魂魄，地府无常司忙都忙不过来，哪里还能两个人搭档着干活。只有遇到些厉鬼怨灵之类棘手的事情才需要两个无常，但这种事情比较少见。地府的事情可多了，人手又不够，这几年有执念的魂魄越来越多，很忙的。”严雪卿抱怨道，顺便在心里疲惫地叹了口气。

　　所谓无常，地府外勤中最重要的组成部分。下到引迷路游魂回冥界，上到伐恶鬼渡冤魂，都是无常鬼差的工作。而无常鬼差内又分黑无常和白无常，黑无常一般擅于近战，白无常主术法，可近几年上级领导们愈发发觉偏科会导致面临突发问题时容易出现被反噬的意外，所以强调了要两者兼修。从此，无常鬼差彻底变成了辛苦、事多、繁琐、费力还不讨好的岗位，招人越发困难。身为无常鬼差首席的严雪卿为此已经快愁掉了他飘逸的长发。

　　幸好鬼不怕掉头发，分分钟就能再长出来。

　　“原来有很多无常啊，我以为就黑白无常两个人呢，那我去地府也是做无常吗？”夏凡刷新了知识库，开始对冥界生活产生了一点紧张夹杂着期待、害怕纠缠着好奇的复杂情绪。这些情绪透过夏凡睁得大大的两汪玻璃珠，像一支柔软却锋利的穿云箭，一击击中了躲闪不及的鬼差大人。

　　……小朋友不光清秀，还有点可爱……严雪卿仿佛被什么东西软绵绵地戳了戳心脏，赶紧心虚地移开目光，顺便加快了些微步伐与夏凡拉开距离。

　　他怕是见多了些老不正经的世俗鬼，如这般纤尘不染的，倒是难得戳中了他那颗僵了不知多久的陈年老心。堂堂无常首席不由得暗自感叹，幸好自己是个鬼，脸红可以控制，还没有心跳，不然现在可丢大人了。

　　像是心虚似的故作掩饰，严雪卿提高了声音，生怕后头人听不见似的道：“想得美，无常哪有那么容易就当的，都得先从鬼卒做起。你就先做个小鬼卒，跟着我，做得出色定会有机会提拔到无常的。”

　　“那……”夏凡见严雪卿加快了脚步，自己也快走了两步跟上来。从小受到的教育告诉他和人讲话要平视对方，不然很是不礼貌，何况这位应该就是他未来的直属领导。

　　“走了！不准说了！”严雪卿打断道：“快点回地府交差，这东北地界看着我都觉得冷。交完差就该下班了，我想念我的床。”

　　冥界远没有夏凡想像中的阴冷凶煞，反而比人间还温暖一些，虽然天确实不太亮，灰蒙蒙的。

　　“冥界和我以为的不太一样呢。”夏凡的紧张和害怕减弱了一点。

　　“是啊，人们都以为冥界就应该是阴暗幽森的，这都是刻板印象，其实这里的居民生前也都是普通人，在人间能做的事在冥界都能做，除了通货膨胀以外和人间也没什么大区别。”严雪卿一边解释一边挺了挺胸脯，这种前辈的优越感可真是爽，看着小跟班望向自己的透漏着求知的大眼睛，就爽上加爽。他忽然想逗逗小家伙玩儿。

　　“给你看个东西。”严雪卿双指并拢，伸到夏凡面前。

　　夏凡的目光跟着移动到严雪卿的指尖，只见严雪卿在空中弯弯绕绕地画了几笔，随后一打响指，一只青面獠牙，双目圆瞪，还长着两只骨白色犄角的鬼头从他指间乍然出现，凶神恶煞地冲着夏凡脸上扑将过来。

　　“啊啊啊啊啊！！！！！！！”

　　夏凡一个踉跄倒退了好几步，将将站稳没有跌倒，圆瞪的眼睛滴溜溜地亮，脸上惊魂未定的表情、大张的嘴和额头的细汗无不体现出他才刚刚减弱的害怕变本加厉地回来了。

　　“哈哈哈哈哈，小可爱你胆子这么小呀！给你介绍一下，这是我养的小宠物，叫青青，很乖的。青青，给新朋友打个招呼。”严雪卿笑得肚子痛，左手揉肚子，右手拖着青青，朝夏凡靠近了两步。

　　夏凡的表情已经从惊恐转为恶狠狠的瞪视，嘴巴气得微微撅起来，也不知道是鬼到了鬼界水土适宜气色变好了，还是单纯被气的，脸颊竟奇异地变得红扑扑的，比人间灯笼映得更甚。他双拳紧握垂在身体两侧，好像在强压住上去揍严雪卿一拳的冲动。

　　“哎呀，错了嘛，我真就想逗逗你来着，谁知道你胆子这么小，别生气啦小可爱，借你青青玩儿。”严雪卿的笑容变得愈发灿烂，快乐里面还夹杂了点奸计得逞的狡黠。他把右手伸到夏凡面前，这次保持了一点距离，将青青递给夏凡。

　　夏凡目光重新落回到青青身上，这才看清这不过是一只巴掌大的小鬼，青面獠牙中有一对硕大溜圆水汪汪的眼睛正好奇地看着他。这双眼睛将骇人与可爱结合到一起，竟出奇地和谐。小鬼也并不只是一只飘飘忽忽的鬼头，只是身子在头的对比下实在显得有些过分的小，再加上四只小短腿，属实令人有一种它很可爱的错觉，虽然说一只青鬼可爱着实别扭。

　　“它是我之前出任务时偶然得的小青鬼，很乖的，你摸摸它，但是不要摸角，它不太喜欢人摸角。”严雪卿看着夏凡向前探索的、宛如第一次看到小动物的婴儿一般的模样，心里不禁一颤，嘴角不自觉地变成了浅浅的微笑，声音渐渐放缓，语气都是自己没有察觉到的温柔。

　　夏凡伸出的手悬了半天，似乎不知道触碰这个巴掌大的小不点儿哪里比较合适，生怕力道一个拿不准把他从严雪卿的手掌中推下去。

　　“它怎么冒出来的，你之前把它藏哪里了。”

　　“我没藏，就是用了一点小小的法术传召了一下而已。鬼嘛，总归会点儿凡人做不到的事情，我们都已经变成灵体了，自然也能操控一些和灵有关的东西。”严雪卿解释道。

　　“我还会些其他好玩儿的鬼术，以后有机会给你看。先走吧，我们得趁着地府下班前赶紧把记登了。”

　　严雪卿见夏凡犹犹豫豫地悬着手，便把青青收了回去。

　　“青青，和小哥哥说拜拜。”

　　青青对着夏凡用鼻子喷了口湿热的气，转过身咻地钻进了严雪卿拇指和食指弯出的弧形间，不见了踪影。

　　夏凡收回手，心里有点小小的遗憾。刚才应该摸摸青青的，虽然传说中的青鬼都很可怕，但是青青好像还挺温顺的，并且似乎还蛮喜欢自己，也不知道摸起来是什么感觉，说不定还是暖乎乎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