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番外 · 没有我的世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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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arter从睡梦中醒来。
信号灯安静闪烁，通讯器轻微鸣响，镇定，规律，显示有线路拨入。
他静静地听了一会儿，那微弱的声音顽固地持续着。
按下接听，还未出声，就听见一个兴奋的嗓音，“Susie！Susie！亲爱的你在听吗？”
Carter的手伸向切断健，“很抱歉，你拨错线路了。”
“噢！天哪！可是没关系，我只是想找人聊聊！你现在有空吗？你能和我聊聊吗？”
Carter的手顿住，片刻的沉默后，他轻轻地说，“是的，我有空。”
“我刚想到一件好玩的事，本来想和Susie说的，”对方笑起来，“可是你知道元素周期表吗？”
Carter淡淡地说，“知道。但我不记得了。”
“噢，那你一定不明白笑点在哪里了，”对方有些失望地说，“你平时都做些什么？”
“为图书馆整理废报纸。”Carter疲倦地说。
“图书馆！你工作的图书馆是那种旧式的图书馆吗？我是指——不是那种需要输指令，然后机械臂把你送来送去，或者它自己会打开吐出存储盘给你——”
“我工作的地方没有那些机器，只有书，各种书，”Carter轻轻地说，“现在没有人会来，书架上满是灰尘，光线昏暗，寂静无声，行走在那里就如同行走在书本的坟墓中般。”
“那太美妙了，”对方的声音里充满了真诚的憧憬，“你知道吗？我已经很久没有去过那样的图书馆了。”
Carter开始想结束这次愚蠢的通讯，声道里又传来那个充满生气的声音，“对了，你叫什么名字？我还不知道和我聊天的人叫什么名字呢。”他完全没有恶意的笑着。
“Carter。”
“Carter？噢，Carter你好，我叫William。”
“你好，”Carter觉得有些无聊。
“Carter，那么你是个图书管理员吗？”
Carter静默了很长一段时间。
“我是一个诗人，”他很轻很轻地说。
“你是一个诗人！天哪！我能听听你的诗吗？”
“我已经不再写诗了。”
失望的声调，“噢为什么？”
“因为在发生了这些事之后，我觉得写诗是一件很残忍的事。”
通讯器的那头突然没有任何声音。
过了很久，传来William有些低沉的声音，“对不起Carter……我要工作了。”
Carter应了一声，切断了线路。
他是在十个月前被政府转移到这个新的安置点来的。
人均3个平米的小隔间，塞满了各种生活必需品，应该说凡是可以利用的空间，都被安排得很好，但住在这个小匣子里，Carter越来越觉得自己只是一具还会行走的尸体。与上百具其他还会行走的尸体们共同在已成为废墟的地面之下苟延残喘。
他几乎已经没有毁灭发生前的记忆了。
即使有，也不敢回想。
因为那太美丽，简直就是梦境般的天国花园，是现在连想也不敢想的地方。
而那一切已经没有了。
在一瞬间。
潘多拉的盒子被打开了。
几天之后，Carter房间里的通讯器又闪烁了起来。
这台机器最近的通话量比过去一年都要多，他想。
接通。
“你好！Carter!”
Carter觉得不可思议。
“你知道吗？”William孩子般高兴地说，“我把通讯记录全调了出来！一个一个地排查！终于找到你！”
“……你好。William。”
“你在干什么？现在？”
“我正准备把整理好的报纸送到图书馆去。”
“噢那晚一点没关系吧？”William的声音似乎有些担心，“没关系吧？”
“没关系。”Carter低低地说。
反正已再也不会有人来看。
“我好想找人说说话，我快闷死了。”
“你一个人工作？”
“不，但是他们，”停顿，“他们不喜欢和我聊天。他们很忙。”
“你每天都做些什么？”
“一些让人大吃一惊的事情。”William笑出声来，“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情。”
“你工作快乐吗？William。”
笑声，“我一直不明白人们为什么要花钱雇我来做我喜欢做的事情。Carter你除了整理报纸还做些别的事情吗？”
“……并没有别的事情可做。”
“Carter，你好像不高兴？是吗？你有什么心事吗？”
“我？不，”Carter回答，“我没有什么不高兴的。”
也没有什么可高兴的。
“那我以后还可以继续和你聊天吗？”
“可以。”
William不定期地和他联系。有时相隔几天，有时长达一个月。
Carter平淡的生活逐渐接受了这种小小的意外。
“Carter！又是我！”
“你好，William。”
“Carter你能给我讲讲你的事吗？”
“我？我没有什么可讲的。”
“噢怎么会呢，你的声音那么好听，我喜欢听你说话。”
“我很少说话。”
也没有人可以交谈。
“Carter你不喜欢说话吗？噢我身边好多家伙都不喜欢说话，可我喜欢，他们都说我太喜欢说话了，”笑声。
Carter轻轻地笑了笑。
圣诞的时候，William发来了一张银色的图片。
Carter觉得自己柔软的心突然被触痛了。
他想办法把这张图片打印了出来，然后贴在了地下图书馆冰凉破旧的铁门上。
他站着看了很久。
那棵小小的圣诞树似乎伸展出枝条，蜿蜒至整个墙面，吐出银色的光点，将他整个笼罩住。
那天夜里，他做了一个和雪有关的梦。
在梦里，他似乎看见了William的模样。
“早安！Carter！”
“早。”
“对不起是不是太早了？”
“没关系。”
“我已经忙了好几天，现在终于可以休息一下了。”
“那你先休息吧。”
“噢不，我想和你说说话——天哪Carter，你会不会认为我很无聊？”
“不，当然不会。”
“真的吗？”
“真的。”
这是我现时生活里唯一的快乐。
“听你这么说太好了——他们都觉得我，挺烦人的，”笑声，然后，William的声音胆怯起来， “对不起，Carter。”
“你为什么要说对不起？”
“我……我写了些……诗——对不起我知道你现在不喜欢谈诗——”William急急地说。
“不，没关系，”Carter安慰着他，“你写了什么？”
“我的一个梦，”William笑起来，“我已经很久没有做梦了，但是，认识你之后，我开始做梦，他们都觉得不可思议。”
“你梦见了什么？”
“很多美丽的东西——虽然相互之间没有逻辑，然后我写了下来。”
William开始念他的诗。
《出埃及记》
麦芒与月亮降生的地方
天神的手播下了种子
因你的微笑
玻利维亚在六月盛开
思念蔓延
太阳之血遍染罗尼的白色河流
夏朵
芙吉
扣听石板三下
约书亚以北
离你一千六百年
玛可薇多
再离你一千六百年
William念完之后，Carter一直没有回音。
“噢，对不起，”William说，“你一定觉得很可笑吧。”
“不，”Carter赶快说，“很好。”
“真的？”
“真的，不过，你不能这样随意地写，”Carter轻声说，“诗要有一定的韵脚。”
“天哪，什么叫韵脚。”
“没关系，”Carter温和地说，“如果你不介意，我可以帮你修改。”
“噢真的吗？那太好了！”
Carer轻轻地笑了，“你知道吗？William，你写得很好，真的。”
那之后William一直把自己写的诗念给Carter听，他的诗充满不切实际的空想与毫无逻辑的跳跃，就像一个没有接受过正式教育的小孩子。
Carter帮他修改韵脚，调整句子的长短，重新排列句式，然后念给他听。
William会在通讯器的那头安静地听着，他告诉Carter每次Carter读诗的时候他都不敢呼吸。
“你知道吗？Carter”William说，“你念得……太美了。”
他发出一声感叹。
在空无一人的狭窄的地下图书馆，Carter正努力擦去书本上堆积的灰尘。
没有人会来看。
是的，没有人会来看。
但是我想要这么做。
几天之后，William在线路里说，他想写一首和回忆有关的诗。
“对不起Carter，我总是要你帮我改诗，你会不会觉得我很麻烦？”
“怎么会呢，”Carter说，他停顿了很久，而后轻轻地说下去，“William，如果没有你，我的生活将没有颜色。”
“……颜色……”William沉默了很久，“Carter，我，想到了那个时候的很多颜色……天空是——”William的声音突然低下去，“天空是蓝色的……”
过了很久，Carter轻轻地问，“William，你在哭吗。”
线路那头没有声响。
安静了很久之后，William轻声说，“对不起Carter，我要工作了。”
这次通话之后的第三天，整个区域发生了严重的断电。
所有的电力设备都失去了响应，甚至无法打开暂居处的门。Carter在没有水与食物的情况下，整整度过了一百多个小时。
他抱住自己躺在黑暗的小隔间里，感到自己离深渊那么得近。
他静静地想，William，你还好吗？
他露出淡淡的微笑，闭上眼，就这样，在这棺木里死去吧。
电源接通的那一刻，所有的门都自动弹开了。可Carter不想去任何地方，他要等William的联系。
在这么长时间的事故后，William应该会联系自己。
但是没有。
那之后整整一个月。
William都没有联系。
就在Carter开始担心William是不是出了什么事的时候，通讯器开始闪烁了。
他几乎是扑过去接通。
“对不起Carter！”William的声音充满了歉意，“我太忙了！你也知道，出了事故——”
“上帝啊，”Carter提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William，我担心你出了什么事情——”
“我很好。你呢？”
“我也很好，大家都还好。”
“我又写了一首诗，我能念给你听吗？”
“当然可以。”
这之后William变得更忙了，一个月只能联系Carter一次，但他一直没有忘记要写诗，他坚持写。可是进步很慢，句子之间的跳跃越来越厉害，从一个意象毫无预兆地跳向另一个意象，放任的思维象断线的风筝，在遥远的天边，失去了踪迹。
而且他似乎忘记了那首和颜色以及回忆有关的诗。
Carter非常耐心地帮他改诗，然后读给他听。
William一声不发地听着，他会在最后告诉Carter，“对不起，Carter，每一次听到你读诗的声音，我都会想哭。”
在他们开始联系的一年以后，政府播放了通告，说可以去地面上走走了，但是要穿防护服，如果有需要上到地面的人员，请发出申请。
Carter立刻按下了门上的响应钮。
那个钮有些钝了，线路连接的声音断断续续地响了很久之后，才有回音告诉他，政府已收到他的申请，两个小时后，会把防护服送上门，请在使用完以后，放进入口处的回收机器，政府会处理掉沾上的污染。
他把可以上到地面的消息告诉William以后，William停顿了一下，然后他说，“好的，你来看我吧。”又停顿了一下，“Susie会来接你。”
Carter说，“我已经把你的诗都改好了，我可以当面念给你听。”
“太好了。”William说，他的声音中有一种感动到要哭的情绪。“Carter，我很想你。我一直很想见你。”
“我也是，”Carter深切地说，“我们很快就要见面了。”
“太好了，”William重复地说，“太好了。”
Carter终于见到了Susie。
“Carter?”她问。
“是我。”
“你好，我是Susie，”她很有礼貌地带Carter上了一辆装备精良的防护车。
“接下来的旅程可能会有点长，”她的声音中完全没有情感，“希望你能够谅解。”
Carter看见了疮痍满目的地面，苍凉的被废弃的都市——巨大的被熔毁至筋骨的建筑物，怪物般矗立着，仿佛随时会崩塌。
这样凄凉的景色，仿佛漫长得没有尽头，直到车缓缓从一个封闭的入口进入地底。
“你怀念吗？”Susie问，“以前的风景。”
“怎么可能不怀念呢。”
“这个问题是William让我问你的，”Susie说，“他还让我对你说，对不起。”
“为什么要说对不起？”
Susie并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William是个工作狂，他能几天几夜地在实验室里工作，不吃喝不洗澡不收拾自己，那样子简直就是个鬼。”
“是的，他说过他很忙。”
Susie带他下了车，给他一张通行卡，领他在地下迷宫般的走道间行走。
这里空空荡荡，几乎没有人，走道旁每扇门上的标示让他诧异。
“不用怀疑，这是一个国家最机密的地方，”Susie面无表情地说，“我是William的第一助手，有我带着你，你才能进来。”
“William是做什么的？”
“他怎么给你说的？”
“他说他是一个工程师。”
“嗯，也可以那么说，他有很多头衔，但其实他是一个疯子，”Susie看了他一眼，“你相信吗？”
Carter什么也没有说。
他开始明白William是做什么的了。
“但他有时又像个小孩子，天真得让你觉得不可思议。”
Susie领着他过了好几扇需要虹膜与密钥开启的门。
“后来，发生了一件悲惨的事，还记得两年前那次爆炸吗？”
是的，他知道，国家实验室发生事故，导致多名在场的科学家当场身亡。
“William是我们的核心，我们不能失去他，”Susie继续说，“必须不计一切代价挽救他的生命，但是，他离事故中心那么得近，当我们找到他时，他已经被炸成了碎片——”
Carter停住脚步，不可思议地看着她。
Susie凝视着他，片刻，转回目光，“但我们至少保住了——他的头颅。”
“那真是一件令人伤感的事情，”她的语调中似乎有一丝波动，“我们也不想看他以这种形式存活，但真的没有办法，好在他……他还是很乐观。”
她扫了Carter一眼，“他甚至还可以讲话，我相信你已经听到过了。”
Carter慢慢地跟着Susie往前走。
“他让我们把超级电脑和他的大脑连起来，这样至少，他的思维可以代替身体，畅通无阻地，去到任何一个他想去的地方。”
Susie打开最后一扇门。
那是一间巨大的实验室。
这间实验室所有的空间都被一台模样古怪的机器占满。
Susie开始操作旁边的一个输入设备，仿佛是在检查数据。
Carter长久地站在门口，一动不动。
“William很孩子气，”Susie说，“他能为了一件小事抓着你说个没完，失去身体后这点也完全没变，我常常接到他的通讯，有时非常忙，就直接切断了，现在想起来，”她轻声说，“挺残忍的。”
“……William也是这样拨给我的吗？”
“是的，”Susie看着他说，“没错，我们当然知道William在和什么人通讯。不，不用担心，我们并没有去听你们在说什么，因为我们都知道，William变成这个样子以后，”她停顿了很久，才轻轻地说，“很寂寞。”
Carter静静地站在巨大的机器前，伸出手去触摸那冰凉的表面。
良久，Susie打碎宁静，“对不起，但实际上William已经——我是说他的意识——已经不在那里了。”
Carter抬起头，迷茫而惊异地看着她。
“还记得那次严重的断电吗？整整一百零三个小时。”
是的，我记得，William在那之前说想写一首和回忆有关的诗。
“William的生命是靠机器维持的，”Susie的话镇定得仿佛一把冰刀，“机器可以重启，但是William的生命不能。”
Carter的瞳孔变大了。
“是的。”Susie点点头。
Susie输入了一个指令。那台机器发出一种仿佛倒带的声响。
咔咔，咔咔。
Carter记起来，后来William的通讯中，一直有着这样的干扰音。
“这是他最后录给你的话。”
咔咔，咔咔。
“……对不起，Carter，”William熟悉的声音在实验室里回响起来，他笑了一下，“我可能没办法和你见面了，但你还可以来看我……其实我这个样子，也没什么好看的，”笑声。
咔咔，咔咔。
“……对不起，Carter，如果你已经听到了这些话，那你大概知道我是做什么的了，对不起，Carter……那些毁灭了你的世界的东西，有一大半都是我做出来的……”
咔咔，咔咔。
“……对不起，Carter，你曾说过如果没有我，你的生命会没有颜色……可是——没有我的世界，只会更美好。”
咔咔，咔咔。
“对不起，可我真的很喜欢和你说话，听你的声音，想继续和你讨论诗歌，天哪，诗歌真是这个世界上最美丽的东西……我真想把那首诗写完，但是我已经没有时间了……”
咔咔，咔咔。
“……对不起，Carter，但是……”
William的声音突然停顿了很长一段时间。
咔咔，咔咔。
咔咔，咔咔。
咔咔，咔咔。
咔咔，咔咔。
“……我喜欢你……”
Susie陪着Carter坐了一会儿。
“他用最后的时间写了个程序，可以继续和你通讯，但是你也知道，这样不可能维持太久。”Susie等着Carter说话。
Carter沉默着。
“他随机地组合句子，做成诗歌的体材，希望这样可以尽可能地拖久一点……”
Carter还是沉默着。
“如果你觉得打扰了你的生活，我可以把这个程序停掉。”
“不，请让他继续。”Carter看着Susie的双眼说。
Susie犹豫了一会儿，“……我大概知道这个程序的终点是什么时候……”
“那就循环放。”
“……好。”
Carter静静地在黑暗中等待。
等待着信号灯的闪烁。
他来了。
安静而自如。
“对不起Cartet！我不是故意让你等这么久！”
“没关系。”
“我们这里出了一点小小的意外，所以——”
“没关系。”
“还记得我上次说过要写的那首诗吗？”
“我记得。”
“我写好了，我念给你听。”
《Messiah》
被称为玛利亚的少女
在神之河的彼岸投下三枚白色石子
俄苏里亚
蒙罗拉多
带上琉璃之眼
走拉贝城的夏道
你们要来
月亮
晨星
太阳神之脸
切记
子夜三刻
听灰烬之声
“……Carter，你在哭吗？”
“……这首诗写得太好了……”
“真的吗？”
“真的。”
“太好了！但是我又有事要忙了。对不起，Carter。”
“没关系，我会等你……我会一直等你……”
“Carter，别哭了，我下回写首让你高兴的诗。”
“嗯……”
“那么，晚安，Carter。”
“……晚安，William，晚安……”
晚安。
William。
晚安。
The Franchise Affair · The end
作者有话说
第43章 番外 · 没有我的世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