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琥珀》小飞行

1、第 1 章

　　唐小婉出生在一个天空永远灰蒙蒙、空气中永远夹杂着煤灰的小城。城里的男人有着黝黑的皮肤和少言的性格，女人也全然没有南方那种小家碧玉的气质，大多顶着粗糙的皮肤，手脚麻利地打理家里和单位的一切。

　　唐小婉有这样一个婉约的名字，是她的外公所取。外公家祖籍苏州，曾经是当地小有名气的乡绅，后来在动乱年代几度漂泊，才到达这千里之外的内地小镇。外公喜爱诗词书画，尤以陆游为甚。因此当外孙女出生的时候，便化以陆游表妹唐婉之名，希望这襁褓中拥有一双细细眼睛的女娃也能饱读诗书，养性怡神。

　　然而外公外婆去世得早，母亲是独女，因此那边的亲人几乎已经断了联系。父亲家里这边，则是土生土长的当地人，爷爷奶奶都是在田地里面耕了几十年庄稼的农民，有着当地人特有的大嗓门、浓重的后鼻音和固执的性子。

　　唐小婉的父母是那个年代少有的大学生，双双在省城大学毕业之后，在当地做起了公务员，每天骑自行车上下班，接孩子，她十二岁之前，都觉得自己有个特别幸福的家庭，因为爸爸妈妈都斯斯文文的，每天生活也极简单，每天放学之后，总能闻到厨房里妈妈亲手做的饭菜的香味。和别的同学不同，自己的功课他们都能够辅导。每当作文课上老师出到“我的梦想”之类的题目，唐小婉总会特别自豪地写上：我希望自己和爸爸妈妈一样，读很多书，在自己的岗位上为人民服务。

　　十二岁之后，唐小婉走入青春期，产生了一种混沌的世界观和价值观，她发现自己的家庭其实也很普通，甚至清贫。班里有很多同学的爸爸是所谓的“煤老板”，这些半大的小孩子一天花的钱甚至是唐小婉妈妈一个月逛街的费用的几倍。另外还有一些同学的爸爸妈妈渐渐下海经商，这些孩子口中讨论的不再是《还珠格格》的最新剧情，或者班上哪个男生和女生传绯闻了，而是这个月华联商场又出现了一个新的牌子，假期里爸爸妈妈又带自己到哪里去旅游了，等等等等。

　　这时候，她突然觉得，自己有点可怜了。在学习上，自己是优秀的，可是找她问问题的同学从来就是那几个，老师提到她，也只是会淡淡说一句“是个很努力的娃娃”。她没有那些丰富的课余节目，只有每天面对着书本，回家面对爸爸妈妈温和却一成不变的笑脸。

　　甚至，略略早熟的她也喜欢过班上的一个男孩，可是对方的眼睛从来只停留在班花丽丽身上。丽丽每天穿的连衣裙都是新的，小皮鞋蹭蹭亮，芭蕾舞跳起来仿佛真的白天鹅。——有谁不喜欢这样漂亮又自信的女孩呢？

　　就这样平平淡淡地，唐小婉一路走到了高中毕业。在别的女生身体像抽芽一般渐渐绽放的时候，她仿佛还没长大，细瘦的身影总是背着一个过大的书包走过上学放学的道路。父母对她管教并不严格，最多的要求也不过是每周都要把书单上的三本书读完，从古典名著到现代小说，爸爸妈妈相信这些书籍能让女儿沉淀下来，培养出安静平和的气质，当然这也寄托了外公当初为她取名时的期盼。

　　所以，当来自北京的P大通知书寄到唐小婉学校的时候，家里人很惊喜，老师们对这个疏眉淡眼的女孩也刮目相看了。在他们眼中，她不太爱笑，也不太爱到处跑动，经常只是坐在座位上，朝着窗外发呆。不过课上提问的问题，她总能答出来，虽然从不主动举手。总之是个模糊面孔的“好学生”，在老师们的教学生涯中，也不少见。

　　其实她心里明白，考上P大，是多年努力的结果。某种程度上，她渴望做一只凤凰，飞出闭塞的小城，飞向祖国的首都，那个有着大气的建筑，好听的北京话，同样干燥但没有煤灰的城市。唐小婉去高中母校拿录取通知书的时候，顶着骄阳，抬高了下颌直视远方。待过三年的教室里有她的昔日同窗，正在叽叽喳喳讨论着各自的未来。他们中间，有的要被家里送到英国、澳洲留学，所以根本没参加高考，只是回来聚聚；有的考到本省大学，离家不远，仿佛预见到未来自己的生活也不会改变，说不上轻松还是失落；也有人高考失利，没有别的办法，只有复读一年，在极大的压力和家人的期盼中，继续用一张张考卷上的分数来证明自己的价值。班里有两个女生不读书了，听说要去遥远的南方打工，那里有着数不清的高新科技园区、证券机构和代工工厂，在她们掩饰不住的兴奋话语中，大家知道了那里令人羡慕的薪水，数不清的高楼大厦，还有对岸那个灯红酒绿、完全两样的“资本主义世界”。唐小婉是班里唯一考上P大的学生，她尽量不表现出过分的喜悦，看到老师摩挲她的录取通知书时那种满足和自豪，看着同学们真心送上来的羡慕和祝福，她都略带微笑一一收下。在心里，她对自己说，终于要离开这里，一切都不再相同，在北京，一切都将是全新的。

　　很多年后回忆当初，唐小婉也不明白，为何自己对未来并没明确的规划或者预期，可当时就是那么笃定，一定会做出不一样的事业，一定会变成和外公、父母、老师、同学都不一样的人。大学，对她来说是个陌生又令人兴奋的字眼，仿佛她的沉默、她的普通都会由这个机会而有所改变，翻天覆地的变化。她将会在那里收获自信，收获更多的知识，更多的朋友，还有，爱——这个对她来讲有些奢侈的字眼。当躺在驶往北京的卧铺列车上时，她有点脸红地想，以后会有一个爱人，懂得她，她也懂他，两人一起努力，过更好的生活。

　　那时候天空很蓝，时光很慢，她的面孔也清澈。也许这样期盼的心情才是最美的，因为真正体验过爱后，才明白那背后所带来的伤害有多深。

作者有话说

　　修改了一小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