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落巴比伦》重十八

10、黑门山下

　　安米后来问过车队里的其他人，关于塞凯的事情。

　　只知道从大家认识他开始，他就是个骑骆驼的向导，住在底比斯城外，家里应该养了好几头骆驼，他有个儿子，大家都叫“小塞凯”。

　　以及，他很爱吃鱼。

　　再没有其他。

　　车队的物资轻简了许多，一部分在暴风雨中遗失，一部分留给了那群埃及流民。

　　他们日夜兼程，甚至在经过加利利海东面的那片芦苇荡时，都未曾停留片刻。

　　安米骑着小骆驼，终于和众人一起登上了戈兰高地——这片自古以来，两河流域众兵家必争之地。

　　其实他们本可以从加利利海北部，继续顺着约旦河的上游，绕过戈兰高地，直达大马士革，再一路往东前行，去往尼尼微。

　　但从耶路撒冷出发开始，每次塞凯在谈论行程时，都一直提到要去戈兰高地，周围众人像是也心知肚明一般，安米心中便有所了然——伽利应该一开始就决定要途经此处，日后，恐怕他也会是争抢这战略要地的众家之一。

　　如今，她也算是有机会，来和他们一起看看，这希伯来语中意为“放逐”的地方。

　　*

　　“那是黑门山。”伽利从后方绕上前来，牵起小骆驼的缰绳，示意正望着雪峰发呆的安米，可以暂时下来修整一下。

　　“伽利，你知道塞凯给它取的什么名字吗？”安米拍拍小骆驼，问道。

　　伽利摇摇头。

　　“我想叫它‘戈兰’，只是暂时的……等有一天见到小塞凯，再问问它真正的名字。”

　　伽利没有说话——

　　她知道这里就是戈兰？

　　塞凯确实经常提过这个地名，可如果第一次来，也不应该……

　　安米见伽利眼底一闪而过的怀疑，从容地解释道，“塞凯大叔说过，戈兰是一块很高很高的平地，水源丰富，站在上面能清楚地看到北面的雪山。”

　　她指向山顶的白雪，喃喃道，“应该就是你说的，黑门山。”

　　伽利点点头，有些抱歉地转移话题，“这里不止能看到黑门山，往南是我们来时之路，能看得到加利利海和它周围的谷地，往北，”他顿了一顿，引导安米向他所指的方向望去，“那是大马士革，我们的下一站。”

　　她当然知道。

　　别说在这公元前六百多年，即使是在她所在的年代，只要占领了以色列、叙利亚、黎巴嫩三国交界的戈兰高地，北可炮轰叙利亚首都大马士革，南可截流约旦河困死耶路撒冷，千年间不断易手，却仍不改它中东“水塔”的名号。

　　而大马士革……这座到现代已有四千年历史的古城，在这亚述的末期，却并非是她最为闪耀的一段光阴。

　　“伽利，”安米有些倦怠地叫着他的名字，深深地看向那双美丽又神秘的眼睛，那个雨夜之后，伽利又戴上了面纱，她再次难以捕捉到他真实的表情了，“伽利，亚述的王庭是什么样的？”

　　伽利沉默着，竟无从说起。

　　“我知道，你不是王庭的人，你也知道，我也不是。”

　　“我知道。”

　　“伽利，那日你为什么救我？”安米问道，“是我的脸，还是我的身份，能帮你对付王庭？”

　　伽利一阵错愕，一时间竟不知道她是如何想到这么多的，难以抑制的怀疑再次重新浮上眉间，“你怎么知道我们不是商人？”

　　“那场暴雨损失了大部分的货物，你们却并没有很心疼，反而还送了不少物资给埃及人，这个流民满地的年代，商人才不会这么慷慨，”安米答道，“这并不难猜。”

　　安米拉着戈兰，慢慢地避开众人，和伽利朝车队的边缘走去。

　　“还有，阿加格和沙鲁尔都太凶了，那么吓人的性格和长相，可太不适合做生意了。”她半开玩笑的说道。

　　伽利轻笑一声，附和道，“我想，他俩应该不愿意听到你这话。”

　　安米也笑笑，此时他们已远离人群。

　　黑门山山顶上的白雪被日光勾勒成金色。

　　伽利此刻站在阳光里，黑门山上吹来的微风扬起了他及腰的长发，还有他脸上临时找来的灰色面纱。

　　安米觉得这面纱和他并不相配。

　　她鬼使神差的，趁着伽利不留意，伸手摘下了他的面纱。

　　她想她以后应该再难看到这样的伽利了——

　　瞬间的慌乱和不知所措，让他比任何时候都更靠近“少年”，这个他原本该有的年纪，眼神中的嗔怒转眼消散，又恢复他一贯的和煦与平静，橙色的耳坠随着长发一起在风中摇曳，像是一时被人惊扰了的山中精灵。

　　“还有，你长得太好看了，这么好看的一副容貌，要是做生意的人，一定会好好利用，”安米晃了晃她抢来的面纱，“可你却总把他藏起来。”

　　伽利笑意更浓了，故作自信的首肯道，“我想，我是很愿意听到你说这话的。”

　　这样轻松的氛围，让安米心下笃定，择日不如撞日，今天就和伽利说清楚。

　　“伽利，我很聪明的，”她深吸一口气，微微握紧了他的面纱，直视他的双眼，说道，“我知道你不是商人，你救下我定是别有用处，你要‘对付王庭’只是我猜想的用处，但无论你想做的任何事情，我都真的不愿意为了你牺牲我自己……我不想受伤，不想死，更不想生不如死……”

　　伽利神色如常，她看不到一丝波动，她认为这是冷酷的一种，只是没那么凌冽。

　　“我不是不感激你的恩情，你看过我学语言，我很聪明，我也许可以用其他办法帮你，如果你愿意和我商量的话……”安米继续道，她的确有些慌了，心下开始后悔这么唐突的撕开那层纱，或许只是提早了自己的死期。

　　只因为，面纱下那动人的笑容，看起来如此值得信任。

　　她会不会仅仅是被这笑容蛊惑了而已？

　　“之前莫娜她们……我跟你解释过的……我不是一个愿意帮助别人的人，更别说冒死帮忙……我想回家……”她在说些什么！她在慌什么！她都快控制不住自己的嘴了，“可是我愿意帮你的！但是能不能别让我‘冒死’……我知道，你说过你身边不会留着‘弱者’……”

　　伽利见她语无伦次，害怕又慌乱，心中一阵透凉。

　　不怪她，沙鲁尔提出来的时候，他并没有反对，是他，原本确实是他想利用她的，他以为他不再提起就能过去，可她比自己想象的聪明。

　　他看向东方，尼尼微所在的地方，缓缓道，“王庭的贵族以猎杀狮子来显示他们的力量，亚述军队经过的地方寸草不生。”

　　他低头看着安米，“这种王庭，无论在任何时代，都会钟爱美丽的女人。”

　　安米霎时脸色煞白，虽然她心里早已有过猜测，但从伽利口中得到证实，仍旧让她不可遏制的绝望。

　　“安米，最初我的确是这样想过，那个女奴已经将你推上了祭司大人的位子，我不救你，你也是被送往王庭这一条路。”

　　看到她害怕的模样，伽利不想要再过多解释其中缘由。

　　“我不会送你去王庭的，安米，不是你想象的那样。”

　　伽利从安米手上拿回面纱，放在手中细细摸索着，最终还是带了上去。

　　“回去吧。”

　　伽利没有再看她。

　　回到车队后，众人也修整齐全，他们今夜不准备扎营了，赶着夜路，明天或许就能到达大马士革。

　　*

　　进入大马士革城时，包括伽利在内的所有人，都没有对它有什么特别的执念，除了安米。

　　她知道，这是大马士革四千年历史中，最为寂寂无名的时代，再被亚述的铁蹄踏过之后，几百年来，大马士革再无阿拉米人统治的痕迹，即便他们仍就一直生活在这片土地上。

　　直到八十多年后，从海湾强大的波斯帝国来到这里开始，希腊、罗马、奥斯曼……都在这座城市留下了不朽的遗迹。

　　她只是来到了这一切的开端。

　　此时的大马士革，温和的躺在黑门山下，静静地俯视着拜拉达河。

　　安米一行人在旅店安定了下来，她终于在这个世界第一次睡到了床上。

　　待她醒来时，夜幕已经笼罩在大马士革，房间里的油灯不知何时被点燃，忽明忽暗地照着桌上一叠干净的衣物。

　　安米拿起衣服，纺工并不精细的棉布上浸着淡淡的蔷薇香气，但领口的衣襟处，绣着的却是几朵百合花。

　　大马士革在任何时代的旅行家口中，都是围绕着芬芳的花草、遍布着茂盛的果木之地。

　　安米手中的蔷薇花香让她沉浸，这是跨过西亚欧洲千年历史，根植于西方人血脉之中最钟爱的味道。

　　这时，她的房门外传来芙拉尔的声音，“我可以进来吗？”

　　安米打开房门，正对上芙拉尔局促的神情。

　　塞凯的事情过后，车队所有的人都知道安米不是一个哑巴，虽然他们仍旧不常和她讲话，芙拉尔也不例外。

　　“我是来给你带路的，那边有个池子，可以洗个澡。”

　　借着微弱的油灯，安米这才发现，芙拉尔棕色的长发湿漉漉的披在肩头，新换的衣装更衬得她身材丰盈。

　　安米点点头，回屋里拿上刚刚那套新衣，朝着芙拉尔指的方向走去。

　　“安米。”芙拉尔知道她的名字，虽然她们并未真正相互介绍过，“我带你去。”

　　芙拉尔闷头走在安米前面，也没发现微微发愣的安米，就自顾自地往前走。

　　即使已是夜幕降临，安米还是看见了芙拉尔脸颊上的一抹红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