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鬼》苦綠

1、相思

　　一
　　山中清冷，终不过是寂寞独自一人奈。
　　她揽镜而照，把眼角的细纹一一看了分明。良久，长长一叹——终不是那日，自己年轻韶华。
　　那些过去了的时日，就这么不知觉得，如期而至。
　　那日的她，带着浅浅的笑，将一只碧玉簪，轻轻的在手中握紧。想那人带着温润的笑，俯身为她斜斜插入发中。手到鬓角，她察到了他含笑的指尖，似那人慵懒的唇角。
　　然，终是过去了。
　　她起身，看窗外，夏日正浓。
　　那大约是他最爱的竹，苍翠而浓郁。遮天盖地，将她一人，冷冷的掷于其中，独自生受着寂寞。她只瞧着这纷飞的竹叶，绿了，黄了，落了，再是莽莽的雪换了整山的清明。久而久之，她也忘了今夕何夕。
　　只是朱颜暗换，镜中凋瘦，她方惊觉，那段时光，早已消逝了许久。
　　她竟轻轻一笑，悠悠抬眼，将额前散乱的发丝挽至耳后。
　　她遇他，也是在这样的一个夏日。她就那么一抬眼，便撞入他眸中一池慵懒的湖水。
　　是不知所措的自己，与好整以暇的他。
　　她就那样一步一步走入他的眼中。
　　酒至唇边，他和着暧昧不明的笑意，将一杯冷冽的琼汁，入了风流的肠。
　　那许是自己第一次饮酒。几杯后微醺的她，似将他的虚实看了分明。然轻轻摇首，再看他，已然温润而和煦。
　　若此似是而非，她本就不曾分清，亦不愿分清。她非小女儿，耽搁在情爱红尘就没了心思。她只是不愿沾染那看不穿的障。
　　而今，她已记不清他的容颜。只他的笑，慵懒的清冷，成了心底的结，暗自心惊魄动。如今他究竟至了何处，反复寻思多年，亦早生乏了的心。只是不愿放下这段记忆，只求与它相伴，也好挨过清冷的岁月。
　　二
　　那时的她，不过是病弱的富贵小姐。自小被父亲下了禁足令，便独自在指月楼里清冷度日。自己非正室所生，父亲又风流成性，伶伶在楼中十几年，父亲也是不闻不问。
　　唯独不缺的，便是无边无涯的富贵生活。
　　她唯一一次感受到外面的世界，也是在这样一个夏日，她随家人去山上祈福。
　　她自觉自己可有可无，而这样的世界于她又是闻所未闻。便生了偏执的心，悄然离去。
　　山是清冷。
　　寂寞风过，翳天的竹沙沙作响，遮住了红尘的浊气声色，没由来的空寂。
　　她便在那样的寂寥中，遇见了他。
　　山林遮掩的小小庭院里，他独自一人坐在庭中。一袭烟绿长衫是山林染就的颜色，他懒懒地摇晃着石桌前摆放的白玉瓷杯，微微侧首，任由不曾束起的青丝遮盖了冷冽的眉眼，忽而，勾唇一笑
　　——自是天成一派风流韵秀。
　　他缓缓将杯中酒递至唇边，一抬眼，不期然瞧见门槛外悄然而立的她。
　　他微笑，徐徐地看着她俏丽而探究的眼，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良久，他方扬声道
　　“傻站在外面做什么？”
　　却见她依然无动于衷，眉眼之间，分明是生怯的无措。
　　他将清俊的眉头微微蹙起，几乎不可闻的叹了一口气。起身，来到了她的面前。轻轻地俯下身子，他在她耳边呢喃
　　“非要如此么？”
　　她不明所以，讶然抬头，却见他微微侧首，展眉一笑。不及细思，便察他携起她揪着袖口的手，将她拉入染了一地苍翠的庭院。
　　“会饮酒么？”他不由分说，将她拉致石桌前，带她坐定，便为她斟了满满一杯。
　　她轻轻咬着下唇，似是思索，良久，摇了摇头。然一抬眼，却撞见他似笑非笑的颜。
　　她眨眨眼，眸里澄澈一如天上初弦。
　　他挑眉，无奈道“你不会说话么？”淡淡的声线滑出温润的音，他不曾察觉，那似有似无的无奈，恰似宠溺。
　　她低头，蓦地红了酡颜。噙着羞赧的浅笑，她轻轻道
　　“那东西不好闻……”
　　说罢又是一咬唇，将面前的酒杯，推到他面前。
　　他举杯，轻晃，任冷冽的澄澈液体反复折射翳天的竹的容颜。
　　“它叫酒？”她将黛眉蹙成小小的结，歪着脑袋问。
　　他并不惊讶于她的不识，只淡淡道
　　“又名，忘情。”
　　他仰首，冷冽的酒入了肠，竟生了道不明的烈。
　　“可将前尘一一忘却，可得一时忘情之欢。”
　　便见她竟为自己斟了一杯，对他浅浅一笑，
　　“我想尝尝看。”
　　她抿了一口，便如他预料脸色一垮。他见她将酒杯停至唇边，方欲劝她，却见她颔首，一口一口，将那烈酒一点点默默饮尽。
　　即便单纯如她，亦有想忘却的苦么？这尘世中的万千色相，究竟是哪一个，将她陷入自欺的障？
　　他取下她手中的杯，收入手中，“不能再喝了……”
　　她点点头，蹙着眉头道
　　“好热……”
　　他一挑眉，失笑道
　　“倒忘了告诉你，这酒极烈。这是我自己酿的，本就不讲温婉余味，只求冲劲。”
　　“不过真的很有意思呢……从来没有过的感觉。”她眉眼弯弯，氤氲的湖色迷了双眸，似是耽搁在逝去的前尘。
　　“今天真的好开心……外面的世界，原来这么美……”她托着腮，酒后的红晕慢慢地染上了脸颊。
　　“你竟从未出去过？”好奇之心终也难压清冷，他按耐不住惊讶的情，亦也顾不得疏冷淡漠了。
　　她浅笑着点点头，似怅，似惘，似愁，似怨，却又似纤薄的柔情，带着似是而非的惑意。
　　竹叶悠悠荡荡落入杯中，溶开了澄澈的平静，似是一段看不分明的缘，耐你大智大勇亦堪不破将来的果。
　　他凝视着她微醺的颜，晚日的芒在她的轮廓温柔渡过，似落入水中的花瓣，柔软而美好。
　　原醉了的，不止她……

　　三
　　自那日，她便留了下来。家人许是寻她不着，便早已离去。而她，在那时，亦生了留在这山中的心。
　　“那今后的饭菜皆你做了罢。”那日，他懒懒地抛出这么一句，算是对她的接纳。
　　她却再次摇了摇头，讷讷道：“我不会做……”
　　他两眼一翻，拂袖进屋。
　　她不知所措，呆立在外。
　　却听屋里传来闷闷的声：“我闹你的，只需吃得惯我做的饭便是。”

　　“你……为什么要住在山里？”一日，她问道。
　　他将手中的渊明册轻合到案上，扫了一眼她单薄的衣裳，皱眉道
　　“多穿点，虽说是夏日，夜间寒气重，你已着了风寒，断不可胡来。”
　　她轻轻把嘴一翘，摇摇头道
　　“很热嘛……”说罢，忽而念起他是关心，悄悄低头，浅浅一笑。
　　可总觉得……有什么不对劲呢？她甜甜地思索，忽而一蹙柳眉，蓦地抬起头
　　“不要总扯开我的话！到底为什么要住在山中呢？”粉粉的颊尚不及退却方才的娇羞，却又平添了微恼的薄红。
　　他看着她，良久，叹了一口气。转眸，他却蓦地一扬眉，朗朗道
　　“你可知此山的传说？”
　　看着她摇了摇头，他将唇一勾，修长的指叩着青案，徐徐吟道
　　“山中有佳人，携竹攒梅花。百花化其妍，朝露作其眸。含睇又宜笑，云雾织披衣。”
　　吟罢，他蓦地收了朗朗的声，似金玉坠地，戛然而止，惊了她听得入了神的心思。
　　“是……此山中的精怪？”她讷讷道，似耽搁在方才的传奇，不肯将心收回。
　　他点了点头，笑道：“其名，绿萝。”说罢，起身，他负手望向窗外，“我来到山中，只为寻得，她的踪迹。”
　　她低头，眉头轻轻拢起，眉眼里，分明是了然的心疼
　　“是山外……伤到你了么？”
　　他不语，默然地看着窗外纷飞的竹，与苍茫的绿，和着翳了整山的沙沙的声响。
　　然，风过，竹静，方才的疏朗，似未曾存在般，没了踪影。
　　原终是不曾存在么……？
　　他锁眉，良久，淡淡道
　　“自是伤过心的人，不然也不会这般狼狈，非需躲到了山里。”
　　说罢，他转身，眉眼一展，换作明朗神态，“都是往事，提它作甚？”
　　他坐到她身边，轻轻勾起她的一缕青丝，缓缓道“不过……躲入山里亦有好处，总算让我寻到了呢……”
　　看着自己的发丝被他白如玉的曼妙手指反复把玩，尚不及细思他的话语，她便觉面上一热，慌得没了心思。
　　“寻到……什么？”
　　“绿萝。”
　　她低首，已不知作何回应，只一味地将自己隐翳在他投射下来的阴影中。
　　“是你么？”她听他，轻轻地，喃喃道。
　　原来如此……
　　先前，他尝遍起伏颠簸，受尽得失折磨，自是看透了人心如水，世间薄凉。已是伤痕累累的自己，怕是再难在那里寻得容人之地了罢？他悲愤难当，从此绝了尘世，假借这寻访灵怪佳人的自欺幌子，生生躲到了这杳无人迹之地。
　　却不料，失了一切，却意外得到了她。
　　原先前种种苦楚，不过是为了，付与与她相遇的缘。
　　自己如蜉蝣辛苦翻覆，原都是，红尘前业的注定。
　　那先前，便都值了……
　　待他收了心思，却见她已轻轻擒住自己的手。他讶然，抬眼，她面上先前的红晕，早已退去，余下的，是莫名郑重的神情，
　　“我陪着你，好吗？”
　　她的语，此刻莫名有了如金如玉的力度，一声一声撞入他心中，震起了他心不可抑制地狂跳。
　　他强自按耐，却是冷冷道
　　“山中死寂，你又如何生受一辈子？若厌了，便回去，断不可在这耽误一生。”
　　却见她蓦地甩开握着他的手，一开口，已有薄薄的怒意
　　“那又如何？”
　　“此间清苦，你生来娇弱，如何忍受？更何况，这儿终是毫无人烟的死地。”他只当不曾察觉她的恼，自顾自地继续淡淡开口。
　　“我苦与不苦，与你何干？”她蓦地起身，面颊已怒得遍染红霞，“我就要留在这里！”说罢，不忘将案上的书往他怀里一推，转身便跑。
　　不料，手，被他蓦地死死拉住。她尽力挣脱，怒目回身，却不期然，落入他紧拥的怀中。
　　这一刻，她的怒，便都做了烟云一一散尽。留下的，只有那轻浅的委屈与骤然而起的欣喜。
　　她于他怀中，她埋首，轻轻浅浅的笑了
　　“我会留在这儿的，一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