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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3、第五十三章·良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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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回忆,趁我还没完全忘记前把它记下来。
家里快要断粮了。
我没工作,前几天因为偷东西被折了四肢,但无所谓。
我妈还是在旱厕倒粪水,但这份工作她做不长了。
城里又下来一批人,他们很年轻,块头很大。
这些人为什么来到了边缘区?我不清楚。我只知道这让我离活不长又近了一步。
我妈肉眼可见地在衰老,她在焦虑。
我也在焦虑,因为我知道她老了就卖不太好了。
家里彻底断粮了。我好饿,可是没办法,家里断粮了。
怎么办?
怎么办。
怎么办……
*
我把我妈吃了,因为我饿了。
饿了吃东西难道不是人类的本能吗?
应该是吧。
总而言之,我吃了她。
然后我就住院了。这里说是医院,但其实是边缘区唯一一个诊所,在和主城的交界线上。
医生说我好久没进食,突然吃了顿“好的”(估计他在说我吃上了肉,但不应该,我妈的肉质不太好,所以这怎么能算“好的”呢?),肠胃受不了,差点就要因为这个死了。
我说我妈呢?
我在明知故问,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
他看了我一眼:你被发现的时候你妈都已经硬了。
我问道:你不报警吗?
医生很奇怪地看了我一眼:那跟我有什么关系?
我说:
哦。
不过,那又是谁把我送来医院?我的家四处漏风,方圆八百里不见一条人影,况且这里是边缘区,仅有的同情心都应该被狗吃了——谁又会来救我的狗命?
然而这些话我没有说出口,因为不在意。
能活下来就是好的。
活下来了。
*
但很快我就知道,这个自称医生的人不报警,并不是因为这件事跟他没有关系,而是因为普渡城和我站在了一条线上。
我是被基地送来的医院。
有人找上我,他说我是哨兵。
哨兵是什么?闻所未闻。我以为面前这个人跟我一样,都是神经病,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仿佛这样就能一辈子为所欲为。
但他看起来穿得很干净,看来被家人照顾得很好。
于是我说:
哦。
这个人拿出一份协议,让我看过之后没问题了就签上名字。
买卖器官还写合同,他挺文明。
我说我不识字,他说没事,他念给我听,念完记得按指纹。
于是他在我的左边坐下,开始念那份文件。
我听着,越听越觉得合同写得有道理:这个诈骗集团像样,有文化。
我继续听着,这回却越听越感觉不对劲。
我的左耳应该是听不到东西的,因为它压根就没长出来。
我不敢置信,我抬手去摸,发现本该空无一物的地方长出了东西。
还有我的手……我的手也能动,我的脚也能动——我的四肢突然都恢复了!
我很吃惊,有点高兴,但突然又觉得没什么意思。
我想不到如果我妈还在,她会有多高兴。最盼着我好的人就是她。
这时,我发现,如果没了我妈,我好像没有活下去的目标和意义。
但我为什么又要在饿的时候吃了她?
我不明白,我搞不懂,动脑子的东西最让我崩溃。
想到这儿,我有点想哭,所以我就哭了,哭的声音应该挺大的,那个人一直在看我,但我无所谓,因为我实在伤心。
悲痛欲绝。
我听得见了,我说。
这个人以为我在为了恢复高兴,他说:对,恭喜你,这是因为你成了哨兵。
*
就这样,我进入了主城,这是以前想都不敢想的事,但在成为哨兵之后轻而易举办到了。
多不可思议。
我甚至进入了普渡城中心的中心。
我进入了基地!
*
基地很神奇。
但我只觉得没劲。
自从我意识到我妈死了以后,每天都没有意义。直到第一次执行任务,我看着跟我一起去的那些人一个个倒下,心里除了畏惧,竟然还有后知后觉的庆幸——我是不是也该死了?
天知道我之前是多惜命的一个人。
庆幸,太陌生的感情。
死了就是解脱了,我深以为。
*
我从小就是个会看贱人眼色的窝里横。
贱人是造了我一半基因的畜生,生理上的爹和名义上的舅姥爷。
而窝是我妈,窝里横就是打我妈。
我没办法……我没办法!他让打的,不打她会打死我的。我还小,不听话他还会打我,那我能怎么办?
我妈是孤女,是“末日时代”的时候被她的母亲托付给舅姥爷的。
其实她可以自己跑掉,但我还在,她不忍心。
我不理解,带着这份不理解,我打得更狠了。
它莫名其妙转化成了一种难以解释的恨。
我们一日三餐都悬在她一个人身上,如果没有酒,她就会被那个老不死的傻叉拎着头发一下一下向墙上撞。
屋子里通常鲜血淋漓,常年都充斥着腥味。
有时,我一边死命打,一边哈哈笑,一边心里哭,一边诡异地升起一种快感。
我要活下去。
*
在获得哨兵的力量之后,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回到家——
我杀了他。
那个贱人!那个畜牲!那个早该被千刀万剐的傻/逼!那个活该被扒了皮的东西!那个让我一想到就恨得牙痒、搜肠刮肚用所有最恶毒的话诅咒他的——
一摊烂皮皱成臭团的老货。
我控制他亲手阉了自己,把自己的皮一刀一刀撇下来,往肉身浇上硫酸——
剜下来一片,浇上去一盖。
他跪在我面前死命磕头,当当响,响声回荡在屋子里,我从未觉得这四处漏风的屋子如此暖和过。
直至这畜牲把头磕掉一块头骨,头骨多硬啊,从头皮上的缺口里滚出来——人还是清醒的,嘴巴呜呜着流出血。
我不让他说话,也没让他立刻死。
他的头骨混着脑浆滚到我的脚下,我一脚踩了上去。
骨头嘎吱作响。
我这是为我妈报了仇。
谁能做到我这种程度?我是最孝顺的,这是我该做的。
我都是为了她。
她九泉之下一定会心安长眠。
所以就别再来找我了。
*
我第一次上了前线。
虽然那场战斗死了很多人,但我没死,知闻把我救了下来,但我不恨他打乱了我的“解脱”,相反,我感激他。
在真正面临死亡的一瞬间,无论之前下了多大的决心,头脑中第一刻涌上来的想法一定是反悔。
我怕死,不论他人怕不怕死,我怕死。
这狗改不了吃屎的东西。
天性。
*
那个叫蔡金的找上我。
他问我:您是不是想让您的母亲复活?
我一向讨厌这个人,还有他跟着的乔伊,他们的眼神让我觉得恐惧。但听到这句话,我还是一瞬间将头抬起来。
我说:你怎么知道?
我的声音在颤抖。
蔡金说:乔伊·琼博士可以帮您。
我愣住了——难不成他是可以让人起死回生的哨兵吗。
但不现实,我虽然傻,但不是完全笨。
我问:如果你能做到,为什么不复活那些更有用的哨兵。
说完这一秒,我情不自禁地笑出声来——我真是出息了,竟然敢去质问别人。
蔡金笑了一下,不对,不是他,是他身后的人,乔伊。
他笑了一下。
他在笑什么?
蔡金,放给他听。乔伊说。
于是蔡金拿出电子屏,向我播放了一段录音。
是我妈的声音。
我的泪突然止不住地流,一颗一颗,比火更滚烫。
这是什么?我问。
蔡金说,这是联盟最先进的科技,还没有开始投入使用,如果您同意,您的母亲将成为第一个实践该项技术的人。
我没再犹豫。
好。我说。
蔡金说,不管是任何事吗?
我说:对。
蔡金说,请您在下一次任务中自杀。
*
王苟不知道从哪儿掏的铅笔,写在有点反光的海报背面,有些几乎都被擦了个七七八八,知闻读得费力,基本上要连蒙带猜才能把所有的句子套在一起。
“只有左耳听不见。”以袅突然前言不搭后语道。
“字面上看是这样。”知闻回答。
“哦。”以袅沉默一瞬,心里便想明白了,只是这被利用了的感觉不怎么痛快,“他想让我更同情他。”
以袅侧对着知闻垂下头,额前的黑发将眼神遮得隐约,知闻摸不清他现在是个什么表情,于是他试探性地问:“你还好吗?”
以袅听到知闻的话,抬头看了他一眼:“为什么这么问?我很好。”
知闻眨眨眼睛:“怕你想不开。”
以袅一笑:“为他?不值当。”
“如果真的有什么,那也只会是对王苟的母亲。尽管不想用这种方式称呼她,但我不知道她的姓名。”以袅道,他看着空气中的尘埃,眼神没有落到实处,“我永远没有立场去评价一位母亲。”
“麻绳专挑细处断,厄运总寻苦命人。”知闻道,“一个比一个畜牲的东西。”
总有人身不由己。
以袅顿了顿,他蓦地感受到一种莫名熟悉的因子,似乎有什么声音即将进入脑海,却被模糊的记忆隔绝在外。
这莫名令他眼眶湿润。
“所以联盟为什么要针对你?”以袅摇摇头,努力把那奇怪的想法抛之脑后,重新抬眼看向知闻。
日记还没有读完,知闻的目光胶着在下一页纸上,但他的手指明显一顿:“你是指什么?”
“如果说日记是真的,那么王苟这次在洞中的暴走就不是一场意外,而是蓄意要和异种同归于尽。”以袅思索道,“乔伊的目的明显是要通过暴走杀掉异种。”
知闻突然笑了一下,这让以袅有些不明所以。
“它会威胁联盟对我的控制,王苟是因为我才死了。”知闻的目光从海报上抬了起来。
以袅看着知闻,眼睛眯了起来,他在思考。
知闻对于整座基地极为重要,然而和其他人不同,他作为最强的战斗力,却没有任何能够加以控制的阀门:情况特殊,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没有任何亲密到能够作为谈判条件的亲朋好友;抽取无效,这位大仙超然的姿态让基地几乎也不能用生命来威胁他——而唯一能称得上弱点的,便是知楼的寄生的意识。
摊上这么个不安定因素,如同背了个不定时炸弹,基地的不安是显而易见的。
回想到知闻在什么都不确定的情况下便一人找去了那异种的老巢,以袅便能明白这只异种对他的吸引力——也更能看出知闻究竟有多么迫切地想要将知楼从大脑中驱逐出境。
基地大概率之前便就“将知楼的意识剔出知闻体内”为筹码和知闻做出了某种约定。现在,异种作为变故出现,把它扼杀在摇篮里对基地来讲似乎是再“天经地义”不过的事,想法从出现到执行简直顺其自然到不能再丝滑。
他们知道知闻这次一定会参与异种的清除行动,也无法阻止,唯一可以想到的只有在任务执行的时候确保在知闻摸到头绪前先将异种斩草除根。
然而知闻自己证明了他都在异种面前讨不着好,虽然和能力相克有关,但知闻绑着两条腿也能甩剩下的人八百条街,于是基地也发现这异种不是个好对付的蠢材。
那还能怎么办?如果哨兵异能不行,答案似乎一目了然——只剩下暴走。
于是他们利用了王苟。这个哨兵没什么大的求生欲,虽然活着,但跟行尸走肉也没什么区别,基本上就是生物的本能在驱使他往前走,会行走、会吃饭、会睡觉,但也就到此为止了。
最重要的是他的异能看起来似乎最无用:操控人的心理,却最多只能和异种建立精神链接——管个屁用,难道跟它协商一下异种就能现场自杀?显然扯淡。
多种因素交错下,他复杂的心理状态让乔伊看到了成功的可能——
王苟似乎还有点很奇怪的良心。
说是良心也不太准确,不过就这样吧。
接着,基地故技重施,同忽悠知闻一样,利用科技复生的噱头来掌控了王苟——估计王苟没接受过正统教育,而这技术的完成大概也不是空穴来风,但对以袅做出结论的影响也不大。无论如何,王苟那点令人作呕的愧疚莫名其妙地实现了这种可能性。
于是他成为了这块跳板。
回过头来看整件事,以袅觉得荒诞,却又可悲得像个笑话。对于王苟未尝不知道这技术是骗人的幌子,然而对他来讲,乔伊有没有兑现让母亲复活的承诺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在死前,他如愿以偿地在名义上为母亲献出了生命,这让他一厢情愿地死得其所、死而无憾。
令人作呕、惺惺作态的感情,人类最擅长的自我感动。
然而基地的探测仪发挥一如既往稳定——它估算错了这只异种的耐受程度。也有可能没有算错,但那只怀孕的异种挺过了哨兵的暴走,并且以不断的自我牺牲为代价,最终竟然成功完成了分娩,迎来了新生命的降临。
以袅觉得无比讽刺,却无法表达任何观点,他觉得自己说的每一句话都会是亵渎。
抛去所有,我们都是局外人。
知闻耐心地等待着,他知道对于一个没有经历过普渡城生活的人而言,一切都有可能成为冲击。
屋子就这样安静了一小会。
“知闻。”以袅终于说道。
“怎么说?”知闻回答,他知道以袅此时已经调整好了心情。
确实如此,以袅看着他,眼睛里已经恢复了往日的神态:“走吧,让你久等了。”
“没有,时间刚好。”知闻回答,语气带笑,“如果立马就能调理过来,我可能还要撬开这颗脑壳看看你是谁。”
以袅没有答话,他从口袋中拿出那块王苟给他的石牌,放在了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