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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熔岩之血 ...

  •   三熔岩之血

      在长生天的传说中,最强壮的战士被唤作“乌苏里”,意为始源之火——降落在大地上的第一团烈火。
      那时,天地间尚无人类,只有飞禽走兽,以及诞生自远古之炁中的神灵。大地是一片黑色的戈壁,连绵起伏的山脉直触天穹,皑皑白雪覆满山峦,神界与俗世便是通过这样的天寒阶梯相通。
      某日,神灵之间爆发了一场大战,神罚天雷误降世间,将大地劈开无数条裂缝。赤红的岩浆从裂隙间喷涌而出,游走四散,宛若蔓生的血管,将深渊之下的烈焰泵至世间的每一处角落。
      一团团巨大的岩浆从裂隙间喷涌而出,甫一溅落到地表,便迅速冷却,凝固成赤褐色的奇石。
      不知过了多久,苍穹之上的神灵终于停止了乱战,撼世的雷霆也终于不再落下。
      此时,世间已是一片燃遍烈焰的沃焦之野。大地龟裂成不同的板块,在岩浆上四散漂浮。无数的生灵死于天灾之中,尸骸遍地。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硫磺腥味,浓浓的烟雾升腾而起,遮蔽了太阳和月亮的光辉。
      创世主神之一的米亚之母看见凡间生灵涂炭之景,生发恻隐之心,降下甘霖之雨。从极东到极西,每一片土地都洒满了雨水。
      太阳升起和落下了一万次,这场雨才将连绵不绝的大火给浇灭。遮天的烟雾也尘埃落定,露出灰蒙蒙的天空。深渊中的岩浆不再沸腾,而是化作无尽的海洋,伴随每一次潮汐的涨落,静静地起伏。
      那曾直抵苍穹的山脉被天雷摧毁,人神之间就此断绝,再无通途。

      慢慢地,黑色的大地上长出了植物的幼芽。而那赤褐色的奇石则纷纷开裂,走出披散头发、赤身裸体的人类。
      这些人类有男人,也有女人,他们都长着金色的眼眸,瞳仁中有火焰在燃烧。他们的身躯完美无瑕,每一寸肌肉都恰到好处地包裹着骨头,充满原始的力量。每个人的手中,都握有一把用始源之火淬炼的骨刃。有人用它来收割果实,也有人用它来自相残杀,生啖人肉。他们没有思想、也不知羞耻,只是茫然地行走着,孤独地、或成群结队地行走着。
      这就是乌苏里战士,诞生自始源天时代,也是最早的人类。
      ——由神罚雷霆孕育的元识,经蚀骨岩浆熔炼的身躯,这两者结合而生的他们,是世间最强大的战士。

      经过漫长的岁月,乌苏里战士的血脉早已稀薄,但据说血纹武士这一族群的体内,还流淌着乌苏里战士的熔岩之血。
      当血纹的力量被唤醒后,他们身上会浮现出奇异的花纹,而眼睛会变成金色,瞳仁间则有火焰燃烧。
      这两点,便是血纹武士最显著的特征。
      与之对应的,还有异于常人的力量、速度和武技。
      一个经过严格训练的血纹武士,可挡百人、甚至千人之师。
      而血纹武士,是苍玉古国最引以为傲的力量。凭借他们的保护,这座古国才能在强敌环伺的沙漠之中传承千年。
      但是这些都是过去了。
      随着历史的更迭、王朝的兴替,和乌苏里战士的神话一样,血纹武士也渐渐地失去了影响力。
      如今,他们更多是装点国家武力的象征。毕竟,在东洋火铳和草原骑兵面前,就算血纹武士再强,也难以逆转宏大的战局。

      这些远古的神话,是由族中的哲别大巫医告诉格尔查的。
      小时候,格尔查曾无数次幻想过乌苏里战士的模样。他希望有朝一日,自己能成为和他们一般强壮无俦的勇士,受世人景仰,在阿肯的史诗中被传唱。
      后来,他成为了一名狼骑。在狼背上随可汗征战杀伐,年纪轻轻便已立下赫赫战功。关于乌苏里战士的想象,也渐渐被遗忘。直到这次攻打苍玉的战争,他才看见了血纹战士的身影。曾经在天空中翱翔的苍鹰,被可汗的军队们一个个地从空中打下。他们宁死不降,只能被折断羽翼,哀鸣着死去。
      乌苏里战士的熔岩之血,就要断送在金翅人手上了吗?
      格尔查望着手掌上的绷带,一阵阵地出神。
      木柴噼啪作响,焰光在黑夜中跃动。看着它,格尔查就想到了那名和自己交手过的血纹武士的眼眸。
      黑暗的苍穹之下,无定向的风从四面八方吹来,苍玉王宫中的风,似乎都比漠北草原要温柔些。
      尽管在宫里驻扎了下来,草原上的蛮族仍然遵循着旧习,在空地上生火起炊,用桦木和菱形栅栏搭建起帐篷。比起苍玉人重重帷幔的架子床,他们还是习惯睡在打开天窗就能看见夜空的毛毡房里。
      仅过了两个晚上,王城就已被蛮族洗劫一空,没有任何角落能逃过一劫。尽管蛮族遭遇了零星的几起抵抗,但都将之镇压下去。那些宁死不降的王族家眷、婢女和文武大臣的头颅被悬挂在城门上,随风飘荡,圆睁的怒目兀自诉说不甘。
      但这只是少数人。苍玉皇帝率亲兵羽林军弃城而逃,跟随他的还有一众皇亲国戚。他们对金翅汗国而言是巨大的隐患,金翅人一日不除掉他们,苍玉便有死灰复燃的可能。
      但萨迦尔可汗并不急着追击。
      长途奔袭已经耗尽了蛮族骑兵们的体力,可汗下令,在王都内休整七日后,再向西开拔,追击败逃的羽林军。

      格尔查抱着打满绷带的伤臂,在可汗的金帐前来回徘徊。
      守在金帐外的那可儿(可汗亲卫称呼)独臂赤桑看他这样犹豫不决,不由地催促道:“格尔查,你到底还要不要见可汗?再晚些他就要休息了。”
      格尔查下定决心,对赤桑点点头,道:“我要面见可汗,请你通报一声。”
      独臂赤桑掀帘进帐,留下格尔查一人站在原地。
      格尔查回望四周,临时搭建的军营一派忙碌而井然有序的模样。只不过,远方不再是连绵起伏的草原,而是高高的朱墙。一轮下弦月挂在夜幕中,朦胧而虚幻,犹如井中的璧影。往常在萨哈部落的这个时候,少年会坐在自家帐篷里喝马奶酒,听舅舅讲进山猎熊的故事。不过那好像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打从去年加入狼骑以来,格尔查就再没回过家。等这一场仗打完了,他一定要回去看看。
      赤桑掀开门帘,邀格尔查进去。“可汗答应了,来吧。”
      格尔查弯腰走进帐中,一股闷热的气息扑面而来。
      帐里在烧炭盆,可汗坐在正中央的王座中,两旁是雕刻着精美图案的木箱。他背后的栅栏上挂着一副天将兀尔罕的画像,一根马鞭,和一套银制的鞍鞯。他身旁坐着两名大将——狼骑头领穆尔笙,和神弓手索德。他们面前的方桌上摆着一盆冷掉的羊肉,显然方才他们是在和可汗商讨什么事情。
      可汗卸了戎盔,只着一套轻便的袍衣,也许是在油灯的映衬下,他脸庞的轮廓也显得不那么坚毅,而是透出几分疲倦,眼尾和嘴角的皱纹如同山峦上的脉络清晰可见,唯有粗眉下的一对细眼放出镇定而沉着的目光。
      格尔查将手放在心脏上,微微躬身。“狼骑格尔查,见过可汗。”
      他又对两旁的将领点头示意。“穆尔笙头领,多谢前日的相救之恩。‘鹰目’索德,愿你射出的弓箭如苍鹰般迅疾无痕。”
      两名头领对少年颔首,等待可汗先开口。
      可汗道:“格尔查,你的伤养得如何了?”
      格尔查道:“回可汗,哲别大巫医帮我接上了断骨,敷了草药,已经开始好转了。”
      “果然年轻,恢复得就是快,”可汗赞许道,“再过些日子,你就又能骑着狼冲锋了。不过不要急,米亚之母给所有事情都划定了时间,你伤得很重,要完全恢复好,至少还需要一周。到那时,我们的军队也会开拔了。”
      格尔查胸口的伤忽地隐隐抽痛,他急促地吸了口气,忍痛道:“格尔查必追随可汗,将那些逃亡的苍玉懦夫斩草除根!”
      可汗微微一笑,道:“你降伏了那名血纹武士,立下大功。原来本王打算在庆功宴上当众赏赐你,结果你这一睡就是两天,错过了好时机,宝贝都让别人给分了去,这下本王倒不知该赏你些什么东西了。”
      原本静立在一旁的穆尔笙和索德听了可汗的话,皆是相视一笑。经过与血纹武士的一战,格尔查在军队里出了名。他以一人之力对抗传奇般的血纹武士,本应在庆功宴上大放异彩,享受荣誉和称赞,但由于受伤过重昏迷不醒,错过了最好的时机。不过尽管如此,他的名号也已经传遍了王都,人人都说他是年轻狼骑中的希望。
      格尔查抱拳道:“格尔查别无他求,只愿可汗平安。那血纹武士当真厉害,要不是……”
      穆尔笙打断格尔查的话头。“哎,格尔查,你立了功,领赏时就不要推辞,大方一点。你要是什么都不拿,要其他那些领了赏的人怎么想?可汗要赐你的东西,你可不要拒绝,不然便是对可汗大大的不敬啊。”
      索德也在一旁帮腔。“就是就是。格尔查,你这个木脑袋,可汗的赏赐都不要?你不要给我。”
      格尔查恭谨道:“既如此,格尔查听凭可汗吩咐。”
      可汗思索道:“你一向不慕金银珠宝,赐你钱财,也未得所好。那便赐你良驹和宝刀如何?”
      “回可汗,我向来习惯了骑狼,就算有良驹,恐怕也是浪费了。不如给那些骑兵。至于宝刀……我现下用的这把颇为趁手,倒也没有换的必要……”
      一旁的索德不禁大骂出口:“格尔查,你别婆婆妈妈的,到底要什么!”
      穆尔笙道:“索德,别着急。你别看格尔查是个木脑袋,他说不定是有自己的想法。”
      可汗见格尔查沉默不语,道:“金银不要,良驹和宝刀也不要,莫非是想要本王封你个万户?”说到最后,可汗的语气忽然冷了几分,眼中也早已没了笑意。
      格尔查道:“格尔查不敢!格尔查入伍不过两年,未能立下什么功勋,于情于理,连千户都不足以获封,更不敢奢望万户。”
      “对权力也不感兴趣么?”可汗捻须道,“你这萨哈部的小子,脾性真和你们首领一模一样。你要什么,尽管开口便是,本王不会像苍玉的皇帝那样让你因言获罪。”
      格尔查低垂脑袋,盯着可汗的白牦皮毡靴。他犹豫再三后,道:“格尔查……希望可汗能赐自己一个奴隶。”
      帐里的三个人听见了,都是哈哈一笑。
      “原来是想要奴隶了,”索德道,“你这小子,要奴隶有什么好害羞的,尽管说便是。你是不是看上了苍玉的哪个姑娘?她叫什么名字?长得漂亮吗?”
      格尔查沉默片刻,抬起头望向可汗,道:“格尔查想要的那个奴隶……是那名叫李燃野的血纹武士。”
      帐里安静得只能听见木炭燃烧时的哔剥声响。
      半晌,可汗才道:“你们狼骑,都喜欢养这么危险的宠物吗?”
      格尔查道:“禀可汗,格尔查已想好万全之策。大巫医处有封印血纹之力的草药,每月按时给那武士服下,便可压制其体内的力量。若无血纹之力,他与寻常人无异。”
      “他是皇子,你留他性命,便是在养一条毒蛇,”穆尔笙道,“格尔查,你上一次从他手里逃生,不过是侥幸。下一次可就没这么幸运了。”
      格尔查低着头,还是那副恭谨的神情,只是言语中却带有不容分说、属于少年人的执拗和坚定。
      “回头领,格尔查只是惋惜,那么好的身手,如果就这样交给了长生天,实在太过遗憾。更何况可汗在收服其他部族时,不也招纳了许多敌对部族的贤才吗?可汗曾经说过,没有永远的敌人,只有短暂的盟友。虽然李燃野是苍玉人,可也许有一日,他能成为我们有利的帮手。站在可汗您大帐门口的那名那可儿赤桑,我们都知道他曾经是科科奇大部的奴隶,曾给科科奇的首领那钦洗马理辔,但您看中了他高超的武艺和冷静的头脑,所以将他收作手下。您对他的恩情我们都看在眼里,而他对您的忠诚也毋庸置疑。”
      可汗道:“赤桑是在草原上长大的汉子,吃的是羊肉,喝的是马奶。而那苍玉人自小在王都中长大,养尊处优,身上流淌着王室的血脉。要他给你当奴隶,还不知道最后是谁服侍谁。格尔查,你可要想清楚了。”
      格尔查听见最后一句,便知有望,心情随之一振。他道:“请可汗将李燃野赐我为天奴,此后他的生杀大权便由我来掌夺。若他一旦表现出任何谋逆之意,我向长生天发誓,我会亲手用弯刀砍下他的头颅,把他的头骨当作酒杯,盛马奶酒喝;我会把他文有业火红莲的皮蒙在鞍鞯上,日夜骑在□□,以示羞辱。”
      可汗点点头,环顾两侧。“穆尔笙,索德,你们俩也听见格尔查发的誓言了,今日便在此为证。本王将苍玉皇族李燃野赐予狼骑格尔查为天奴,其性命自由,完全交予格尔查掌夺。若他企图谋逆造反,危害我金翅汗国,你格尔查定要取他性命。有违此誓,本王会将你和他一道,当作叛徒处理!”
      穆尔笙连忙道:“可汗,此事干系重大,还请三思!格尔查,你也是,敢跟可汗提这种要求,不想活了?”
      索德道:“格尔查这小子,果然脾气犟得跟蛮牛一样。平时看着挺老实,可肚子里不知在转什么歪脑筋。格尔查,你留下了狼的子嗣,却摧毁了他们的家园,还要去杀他们的父母,你难道不知他们有朝一日必定会报复你吗?”
      格尔查摇摇头。“索德,你说的话我都明白,但我不愿看着那样一名好汉屈辱地死去。我知道,也许终究这一天会到来,但在那之前,我的弯刀早已喂进了他的心脏。”
      可汗道:“格尔查,记住你今日说过的话。在场的三人,都会记得你发过的誓言。”
      格尔查跪倒在地,拳头牢牢放在胸前。
      一颗炽热的心脏正在跳动。
      “谢可汗赏赐!”
      “好,索德,你带他去牢里拿人,”可汗道,“格尔查,就让我看看,你身为狼骑,能否降伏这头来自苍玉的赤狼吧。”

      索德和格尔查领命出了主帐,往关押苍玉人的营区走去。
      夜色已深,月光隐匿在浓重的夜幕后。空中只挂着几点稀疏的明星,四下寂寥。营帐中,只有换防的士兵在巡逻,其他人早已睡下了。宫阁的黑影静静地蹲伏于夜色中,一重又一重。飞檐角的燕尾风铃在寒风中摇曳清鸣。
      二人一前一后,在宫殿中穿行。
      要不是有索德带领,格尔查恐怕很快就会迷路。
      每一处院落,都看着那么相似,方方正正的,好似华美的囚笼。
      但同时,格尔查还得忍受一路上索德对自己的咒骂。
      “格尔查,你不要不识好歹,敢那么逼迫可汗!你不要以为自己打败了一个苍玉的血纹武士就了不起,敢横着走!可汗赏赐给你金银财宝、宝刀良驹,已经是对你天大的恩赐,你竟敢还开口要那皇族作奴隶?等你躺床上睡觉的时候,被那武士刺一刀,穿得透心凉的时候,你可别后悔!你不知道那些苍玉武士都是亡命之徒吗?我们每要剿灭一个血纹武士,都要付出多么大的代价!为了杀死那燕离鸿,可汗的那可儿赤桑失去了左臂!更不用提还有无数战死疆场的弟兄了。你现在这一遭到底是为了什么?别跟我提什么英雄惜英雄。苍玉的血纹武士一个都不该留!要不是看在可汗份上,我刚就应该把你打醒过来!我看你是昏睡太久,神志都不清醒了!”
      格尔查听着索德气头上的骂语,一言不发。
      为了什么?
      格尔查下意识地将手放在心口。
      决斗时的场景又一次浮现,那双燃烧着烈焰的血色红眸,从中流露的极致而纯粹的,属于最强者的孤傲。
      即使冷漠、带着轻蔑,以及一丝微不可查的疲倦。
      他也不想看见那样一双眸子从这个世界消失。
      它是如此危险,触手时,仿佛要将自己灼伤。
      但是不由自主,被那样暴烈的死亡之美所吸引。
      那属于原初世界的,可焚烧天地的熔岩烈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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