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敬业》悄悄敲峭

37、为你深潜

　　正想在说些什么，周遭突然暗了下来。
　　电影开始放映了。
　　周游偷偷伸出手刮了几下石逐星手心，被狠狠握了几下才松开。
　　《为你深潜》这个故事褪去文艺的外衣，其实很狗血：才华横溢的钢琴家谢子航在一次意外事故中为保护女友伤到了手部神经，从此再也无法回到巅峰时刻。原本要为之奉献一生的事业眼见走到尽头，无法控制迁怒女友的愧疚更是折磨着他。明明还活着，却只能被人怀念的滋味让他的情绪愈发失控。于是他选择分手，远走，来到了偏僻的渔村。本希望自然的力量可以疗愈一切，却在与世隔绝的泥淖里越陷越深。终于有一天，谢子航走入深海。是陈思救了他。陈思高中毕业，没能考上大学，父亲意外去世、母亲卧病在床，家里还有个读小学的妹妹。生活的重担压在身上，正处青春期的少年却发现自己爱上了同性。
　　单从人物设定来看，周游和石逐星或许应该互换一下。但事实证明，两个人都很好的消化了自己的角色。
　　谢子航的强大与破碎，陈思的坚韧与无畏，都是他们性格中习惯隐藏的另一面。
　　谢子航身无分文，又不愿向家里求救，于是赖在陈思家里，替他照看海产铺子当房租。为了招揽生意，还破天荒地坐着马扎在路口弹陈小妹的电子琴。自从知道自己的手无法恢复以后，他就再也没碰过钢琴。陈思喜欢邻居家的大哥，大哥却与新婚妻子愈发情浓。他看不惯谢子航一身少爷脾气，却又难以抑制地被他吸引。
　　陈思无法解释他的见异思迁，就好像谢子航也说不清楚为什么会逗弄男孩上瘾。
　　渔村虽小，但每年的五月到十月会有很多潜水爱好者来到这里，陈思水性好，经常给人做向导。接触得多了，他也计划考个潜水证，听说做潜水教练能赚很多钱。只是考证也是要花钱的，他就每天有计划的存钱。
　　谢子航本身走的艺术路线，对于陈思没有继续读书这件事反应平平。继续读书未必是陈思的出路。相反，陈思年纪轻轻就悟出来的一些人生哲学时常令他羞愧。陈思的身上有他活了三十多年都没能具备的直面生活的勇气。
　　如果相处的时间再久一点，或许陈思就能凭着自己的努力给家人带来更好的生活，然后鼓起勇气要一个答案；谢子航也能悦纳残缺，在接受命运洗礼后重新出发。
　　可惜，人世没有如果。来渔村潜水的一对恋人意外失踪，乍闻噩耗的家人们无法接受迁怒于潜水小组的领队，陈思在一旁劝架却被误伤，没等救护车来人就不行了。事发时，谢子航就在一街之隔买椰子，因为陈思说他也可以教谢子航做很多事，比如做椰子鸡。
　　后来，谢子航听说那对情侣原本是对同性恋人。两人已经在泰国定居，其中一个还做了变性手术。这次回国是因为邻居去泰国旅游意外撞上他们，家里的父母知了内情以死相逼，才不得不回到国内。两人本想尽力获得父母的谅解，却悲哀的发现，世人的眼光竟然比亲生儿子的幸福还要重要。“早知道是这样，还不如早早死在外面！”
　　其实就在那天，领队的邮箱里收到了一封定时邮件，附件是二人早早录好的道歉视频。对于父母，他们能回报的只有这些年的积蓄。“或许抹掉污点，他们会生活的更轻松吧。”“我们两个的家，再也回不去了。”“感谢伙伴们，海底徜徉的滋味很自由很愉快，希望不会给大家带来麻烦。”
　　“不必找我们，已无人在意。”
　　电影的最后，是陈思在念席慕容的诗，谢子航在一旁弹钢琴：
　　“不是所有的梦都来得及实现
　　不是所有的话都来得及告诉你
　　内疚和悔恨
　　总要深深地种植在离别后的心中

　　尽管他们说世间种种
　　最后终必成空
　　我并不是立意要错过

　　可是我一直都在这样做
　　错过那花满枝桠的昨日
　　又要错过今朝

　　今朝 仍要重复那相同的别离
　　余生将成陌路
　　一去千里
　　在暮霭里
　　向你深深地俯首

　　请为我珍重
　　尽管他们说世间种种
　　最后终必终必成空”

　　屏幕暗下去，又淡淡亮起来。
　　“‘世间种种，终必成空。’俪姐，你怎么看这么难过的东西啊？这也太悲了吧，还是你们女孩子，就喜欢这种，叫什么来着的，伤春悲秋的……”
　　“你一个小屁孩懂什么。”
　　“不要瞧不起人好吧？所有科目里边，我的语文成绩最好，老师还经常夸我的。你看，对着你，我就说‘伤春悲秋’，这要是谢子航，我就直接说‘无病呻吟’了，他也没事儿就看个诗集什么的，结果越看越不高兴。我来给你推荐个好玩儿的吧，《突然有一天》搞笑视频，现在已经出了很多集，很有意思的……”
　　陈思正说着，丽姐的男朋友就走过来了，当着陈思的面，毫不避讳的亲了她一口，看的陈思目瞪口呆。
　　“行啦小屁孩，看个屁。赵立，走了。”
　　看着两个人远去的背影，陈思想：虽然海哥一天到晚都拉着张脸，但是对俪姐是真的好，两个人在一块儿谁也插不进去。不过，俪姐长的是真高啊，得有一米八了吧……
　　地上不远处落下了一张身份证，姓名依稀可辨。

　　荧幕里的声音很快落下去，场内的灯光亮起来。
　　姚瑶才发现电影竟然就这样结束了，没有交代谢子航的结局，没有两人独处的片段。就这样，清清淡淡的结束了。
　　再一回想，影片开头谢子航潜水的画面，似乎又不再是故事的开始。
　　她是不是错过了什么细节？
　　姚瑶清清嗓子，却觉得眼睛干涩，伸手一摸，才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起已泪流满面。
　　伴随着亮起的灯光，稀稀疏疏的掌声也响了起来，不热烈，却经久不息。
　　周游趁着起身的姿势擦干了眼角，整理好衣服和其他人一起上了台。
　　媒体可能会问的问题提前三天就已经发了过来，但现场终究还是不可控的。大部分问题仍然是面向导演、编剧、制片和石逐星的，毕竟每一位单独拿出来都不是小人物。这样一看，周游能参演这部电影，真的算祖坟冒青烟了。
　　其实试映的时候，周游看到的片子还不是这样的，魏导至少删掉了两段戏。一段是谢子航教陈小妹弹钢琴，背景已经不再是那个小棚屋，身后陈思的妈妈站在窗明几净的厨房里，投来欣慰的目光。另一段是陈思捡到了俪姐掉下的身份证，却发现名字里的“立”是站立的立，可是俪姐自我介绍的时候，说的是“从人，丽声。人如其名，一个漂亮女人”。
　　直到主持人说完开场词，周游都还在想这两段戏。身为戏中人，他无法判断这部影片的好坏。但他知道，《为你深潜》成片出来之后，有不少电影节主办方联系魏导，也已经确定入围了两个A类国际电影节。当然，稍微懂一点的人只要看到出品、制片、摄影、音乐、剪接等阵容，就知道仅仅是入围，那肯定是不够的。
　　“看到预告片之后，观众朋友们都很好奇，《为你深潜》的创作初衷是什么呢？尤其是我们熟悉的影迷都知道，苏老师很少碰情感题材。”
　　“理由其实很简单，私心作祟。”
　　说完这句话，苏宇就把话筒放下了，一脸理所当然。
　　场上的主持人大概也没预料到如此简单粗暴的回应，一时间呆滞了三秒钟。
　　周游看到魏导抿起嘴，不甚明显的乐了一下。
　　苏宇昨天就在微信群里说过，现在搞创作已经很难了这不能写那不能写的，他好好的本子不说七零八落也残缺不少，放话谁要是碰到他，哼哼。
　　今天一看，果然如此。
　　接下来的问题就是问导演了，对这部片子怎么看啊，有什么期待，觉得演员怎么样啊，两位主演是怎么定下来的等等等等。
　　“我喜欢用新人这一点大家都知道，这也说过很多次了。当然，我这个‘新’啊，说的不是刚出道的那种新。之前没有合作过的演员，放在我这里，都是新鲜元素。小石是我观察很久的年轻人，我们私底下也经常碰面。怎么说呢，网上的他和现实的他，反差是有的。年龄和阅历不总是成正比，我们都想带给观众朋友们一些新的东西。”
　　“……小周呢，很有灵性也很能吃苦。其实电影里面有很多细节都是他自己设计的，我觉得很合理，就采用了。陈思救人那场戏，又有肢体动作又要说台词，还伴随着很复杂的心理活动，其实是很考验人的。机器一开，其实靠的就是演员自己，能做到什么程度，怎么去代入，别人是帮不上忙的。小周真的很不错。”
　　这些话是魏导之前没有说过的。被导演这样直白的表扬，周游的耳朵瞬间红了起来。难以抑制的喜悦泡泡从心底飞出来，让他不自觉的笑了起来。
　　一旁的苏宇看到他美成这个小样子，小声揶揄道：“看把你高兴的，又忘了是谁骂你到狗血淋头了。”
　　接下来对石逐星的提问也是中规中矩的，对谢子航这个角色怎么看、演绎的难点在哪里、两人有没有共通之处等。石逐星的回答也很诚恳，“……年龄跨度是有的，如何展示谢子航沉静背后的疯狂，大家给了我很多帮助。谢子航习惯用犀利的言语掩饰自己。作为一个成熟的男人，他对现实有清晰的判断，但他对音乐的追求又是偏执的、理想化的，无法自控的放纵和自律间的拉扯让他加倍的痛苦。这种痛苦，是别人无法理解的。这一点，……我特别能体会。”
　　见石逐星没有继续说下去的意思，主持人这次学聪明了，不再追问。
　　下一个问题就是和周游有关的了，“周游你知道吗，看到你的第一眼，我都不敢认。你从来没有过这么黑的时候吧？”
　　周游很捧场：“确实是有史以来最黑的一段时间，各种层面都是。”这种小幽默底下的观众都听明白了，笑声从下面传了上来。现场的氛围变得轻松起来。
　　“我听说，因为这部戏，你瘦了二十斤，这么辛苦吗？”
　　“二十斤没有，不到十斤吧。因为肌肉要比肥肉沉一点。”下面又开始笑。
　　说实话，这部戏周游确实拍的很辛苦，但他完全没有卖惨的意思。从始至终，他都是甘之如饴的，身体层面的痛苦对他而言不值一提。而且，他也不希望通过所谓“努力”、“吃苦”来换取观众的认可。
　　“以前是‘白斩鸡’，现在是‘叫花鸡’，别有一番风味了，说起来还是周游赚到了。”苏宇在旁边补充。
　　周游乐了：“您都这样说了，看来我是转型成功了。”这也是一语双关的大实话。
　　后续电影路演还会有很多访谈，因此首映礼的主创采访环节不到三十分钟就结束了，接下来是十分钟的中场休息时间。
　　周游借着上厕所，要来了自己的无线耳机，钻进休息室的隔间就开始登播客。
　　顺着时间找到第一条，发现时间其实是半个月前。
　　看来小石同学心里也有气。
　　点开一听，半天没有声音，周游疑心耳机有问题，又把音量调大了些。
　　这回能听到呼吸声了，可还是没有人讲话。
　　他接着点开下一条，这回有了。
　　石逐星在读诗，附送读后感。
　　第一首就是席慕容的《送别》：
　　“不是所有的梦都来得及实现/不是所有的话都来得及告诉你/内疚和悔恨/总要深深地种植在离别后的心。”
　　“我并不是立意要错过/可是我一直都在这样做/错过那花满枝桠的昨日/又要错过今朝”
　　“尽管他们说世间种种/最后终必终必成空”
　　最后是一句“对不起”。
　　第二首是北岛的《白日梦》：
　　“你没有如期归来/而这正是离别的意义/一次爱的旅行/有时候就象抽烟那样/简单”
　　“地下室空守着你/内心的白银/水仙花在暗中灿然开放/你听凭所有的坏天气/发怒、哭喊/乞求你打开窗户”
　　“书页翻开/所有的文字四散/只留下一个数字--我的座位号码/靠近窗户/本次列车的终点是你”
　　“我想你。”
　　……
　　周游点开听了三分钟，发现长一点的音频都是在发神经，只有短一点的才是他自己想说的话。剩下的时间明显不够听完全部语音，周游回复了三个句号后重新回到了放映厅。
　　这次大家都坐回了第一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