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冥渡》棠李小满

1、小鬼遭殃

　　众人皆知，凡人身死，亡魂必走黄泉路，过忘川河，跨奈何桥，再去望乡台边，喝一碗孟婆的汤。从此前程皆忘，此生就只能化作寥寥几笔，写进忘川河边的三生石上。
　　我就是奈何桥下，无名无姓，没有来处，不知过往，日日夜夜替孟婆熬汤的小鬼。

　　长相嘛，也是毫无特色！
　　比起鬼王、日游、夜游、无常、牛头、马面，这些凡人皆知的鬼怪，几乎没有任何可以让大家记住我的特征。
　　在冥界，一个没有任何特色的鬼，就是最弱鸡的鬼了。

　　泰媪孟婆应该是自小捡了我，捡回来后也没再过问。我虽然已是女娘身段，但还是梳着小儿垂髫的发髻样式。
　　几千年里，驻守奈何桥的日游神回回撞见了我都会问：“你这个娃娃小鬼，在这里游荡什么？”他连我的样子都没记住，连我已经与他已相识几千年都未曾发觉。

　　“哎！算了吧！三界之中神仙三万六千余，冥司十殿七十二司，谁会多看我一眼呢？”

　　我这只弱鸡小鬼，每天能做的，就是静静坐在奈何桥下一方不沉木之上，等那些亡魂的最后一滴泪。
　　这不沉木，长宽各三丈，也不算小。但是那七个吞天瓦翁，外加一组无尽木烧然的汤炉就占去了所有地方。
　　一桌，一蒲团，就是我的所有家当。

　　汤炉中的水汽不日不夜地冒腾，笼罩了整条忘川河。
　　我不知岁月漫长，也不知明日所向，每天要做的事，就是把桥上亡魂的眼泪收集起来，分别放进七个瓦翁之中。再按量各取一些，放入汤锅里熬煮。

　　要熬成一锅好汤，需一滴生泪、二钱老泪、三分苦泪、四杯悔泪、五寸相思泪、六盅病中泪、七尺别离泪。这第八味，便是一个孟婆的伤心泪。
　　七味泪汤熬成之后，就送去孟婆庄。泰媪再放入自己的眼泪一滴，去其苦涩，留其甘芳，那些亡魂才能甘之如饴地喝下去。
　　喝完，这些亡魂就遁入下一个轮回啦！

　　一连好些日子奈何桥上都快挤不下了，还有不少倒霉魂魄，都被挤下桥，变成了鬼。“最近这几日的亡魂泪，好生奇怪。生者少，别离多，老，苦，悔，病和相思都颜色都黯淡了好多。是凡间发生了什么事吗？”

　　“哎！又掉下去一个！”日游神眉间朱红一点，冷艳冷面，白袍黑靴，一手持一卷簿，从奈何桥上飞下来，手中卷簿打开，如白练瀑布，便把掉下来的亡魂，就接回去了。
　　“神君，近日是否发生了什么大事？”我头一次跟这些阴司里的神官说话。
　　“你是哪里来的小鬼，在这里游荡！忘川河是你待的地方吗？”果不其然，他又不认识我了。“还不速速离去！”

　　“别吓着人家小娃娃。她是孟婆的熬汤小鬼，就住在奈何桥下的不沉木上！”循声看去，奇了！今日夜游神也出动了。
　　夜游神眉间幽蓝一点，黑衣白靴，手持朱笔，站在奈何桥头直接看了过来。
　　“最近人间灾祸频发，怨念日胜，不得解脱的亡魂堆山似海，心魂善恶交叠，真假难辨，万一有错，日游神君与我定会被失察之罪。他刚才急躁，没吓着你吧？”夜游神定在半空，一抹笑意，从在拥挤不堪的亡魂之中，飘然而来。

　　他，认识我？！天啦，原来还有其他神君认识我！

　　“小鬼，你叫什么名字？”夜游神君略有怜爱加邪魅的笑，真是挡不住。
　　几千年了，从来都只看见他的身影在奈何桥上匆匆而过，却未见他低下头看向这忘川之水。

　　“泰媪没给我取名字。”
　　“想不到泰媪还有这等忘性的时候，她收留了你数千年，竟然连个名字都没有？”夜游神动了动手中的朱笔。
　　“就是记性不好，她那最后一滴泪才能有此奇效。让这些戾气不消的亡魂，忘却前世，乖乖投胎转世。”日游神把掉下来的魂魄拎到了桥上，插进了魂堆里。

　　“谁在背后说我坏话！”孟婆此时已经顾不得什么仪式感了，大袖一挥，往众魂嘴里各自灌了一碗孟婆汤。
　　镶金紫袍袖子落下，一张明艳动人的倾国佳人脸庞，引得神人侧目。
　　对呀，孟婆从来不是老婆婆！是个大美女！那张老媪褶皱的脸，是给那些亡魂看的。
　　人都相信那些历经沧桑面容之下说的话！什么忘记凡尘，放下执念，世事难两全，一了百了，这一类话从一个老者口中说出，自有信服力。

　　“见过泰媪！”日游神，夜游神，齐齐向孟婆行礼。
　　为何行礼？这上至阴司天子，十大阎王，五方鬼帝，下至判官小鬼，都知道孟婆实为天界散仙。
　　人间有一本《山海经》中还写着：“帝女游于江，出入必以风雨自随；以其帝女，故称孟婆。”说的就是孟婆以前并未掌管生死轮回，而是负责行风布雨的风神。

　　“两位神君客气了，我自己家的小鬼我自己认得就行。她乖巧得很，不出忘川，不多言语，这里仅有我主仆二人，她无须名字！”孟婆看了两位神君一眼，再看向我：“今天为何多话？做好你自己的事，汤快不够了！”

　　不够了？这还是几千年来，第一次汤不够了！人世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如果是大战，想必是尸横遍地；如果是瘟疫，肯定是哀鸿遍野。
　　但是桥上的亡魂老友夫妇青壮年皆有，没有什么规律可循，莫非是灭顶天灾？

　　“两位神君，还请搭把手，让他们排好队，尽快过去！”
　　“不必客气！”夜游神君就是比日游神君温柔客气，情谊真切地回了一句。
　　不一会儿，两人一前一后，把这些亡魂像插牙签一样，紧紧密密排插一起。

　　“且慢！”天顶之中一道洪钟之声响起。一个玉面尊神，周身金光，出现在忘川河上空。
　　“太清大帝？”孟婆见来人，行大礼，继续问道：“不知大帝来我幽冥渡口所为何事？”
　　“我太清境里，下元水官，每逢十月十五元神出窍，到人间走一遭，校戒罪福，为人消灾。如今仍有一缕元神未回。我探得此时，正在这些亡魂之中。”
　　“在这些亡魂里？”三位神君异口同声，齐刷刷地看向拥挤不堪的奈何桥。如果不是这些亡魂没有重量，这桥早就塌了。

　　“怎么分辨？”日游神问？
　　“问灵之法？”孟婆看一眼自己手中的汤勺：“可刚刚，他们都喝了孟婆汤？估计，神官大人的元神也被洗去了……些许记忆！”
　　“神官大人的记忆也可以被洗去？我怎么没听说？”夜游神若有所思地看向孟婆。
　　“我这一碗孟婆汤，可不是单单给凡人喝，天界仙家下凡历劫也是要喝的。对凡人而言，是洗去一世百年记忆；对仙家而言是，不仅会洗去记忆，还会封闭仙灵百日！”孟婆看向太清：“大帝，您是知道的，对吧？”
　　“此事难办了！”太清说。
　　“如何难办？一个一个找出来不就行了。”日游神君，拿起手中卷轴，就想当成筛子筛一遍。
　　“这一缕水官元神，本就化作凡人。现在已经跟这些凡人亡魂无异。只有过了奈何桥才能在我面前恢复真身，我见着神官自然就不给他汤喝，让他自行回天庭去。可现在……已经喝下去了……凡人记忆是没了，但是百日灵力会被封住。百日内，不神不人，只能是个小鬼！”孟婆一脸歉意地说着。

　　奈何桥上的各位神仙，愁容满面。
　　但是，我还是要忙我自己的。
　　这亡魂泪现在就像下雨了一样噼里啪啦落下来，忙死了。
　　“生泪是喜，泛红；老泪是寿终，泛金；苦泪是涩，泛青；悔泪是悲，泛蓝；相思泪泣血，泛橙；病中泪是伤，泛紫；别离泪是无望，泛黑。”我唯一的术法就是将这些不同颜色的泪珠快速归位。
　　“这，怎么是透明的？是我眼花吗？”分完这一阵泪雨，还剩一颗，通透无色。我哈了两口气，摩擦一番，还是如此。

　　“泰媪！这枚泪珠是透明的！”冲着奈何桥上，我大喊了一声！
　　“你这小鬼，不知礼数！”孟婆狠狠瞪了我一眼。“凡人眼泪，莫不过悲喜哀怒痛伤，怎么会没有颜色？”

　　“拿来，我看看！”太清一句话说完，我就嗖的一声，站在了这个玉面神官面前。
　　仙家的人，果然好看。不管亘古大荒多少万年，成神之人都会保留得道时的模样。观这位神官的面相，是年纪轻轻就得了大道，浓眼墨发，目有朗月，眉有清风。
　　“这滴泪，是水官所流。他本由风泽之气和晨浩之精结成，至纯至净，无欲无念，所以无色！”太清将这滴泪放在手心催动，时而一团气，时而一粒冰。
　　很高深奇特的样子。

　　“还真在啊！要不把这些亡魂先困在桥上，让大帝一个一个验一下？”夜游神转动着手中的笔，一副看热闹不嫌事情大的样子。
　　的确，他这个小小神君还没见过大帝也有搞不定的事。
　　“不可！亡魂久留奈何桥不去，你要让他们都挤下忘川河，化成恶鬼吗？天道不公啊！”孟婆说着。

　　太清手中的冰珠，瞬间往亡魂堆中飞去，盘旋片刻，回到一个身穿甲胄的将军魂魄中。将军魂魄突然睁眼，看向了我！

　　“小鬼，你刚刚是否冲着这滴眼泪吹了一口气？”太清问我。
　　“嗯！我以为这泪水的颜色被忘川水雾遮住了……”我这蚊子哼哼的声音，也不知道是说给谁听。
　　“不必自责，一切缘法，自有天机！”太清挥手召唤来了那将军亡魂。
　　“如今，他识得你，只能由你在这百日之内，护他周全。等孟婆汤药性散去，水官元神便会自行归去！”太清大帝将那个满脸血污的将军带到面前。
　　是的，亡魂的模样，就是人死最后的样子。有的人寿终正寝，衣着端庄。有的人病中难熬，自是面色苍白。
　　“我？怎么会是我？”这个安排不亚于给我劈了两道天雷。
　　“神官大人，我住在忘川河几千年，从未离开这里，幽冥渡口之外的一切我都不知。而且，除了熬汤我什么都不会！”

　　啊，要照顾一个人！这是多么可怕的一件事。
　　人吃什么？喝什么？有什么喜好？怎样才会高兴，生气了我又要怎么办？
　　我虽然都是听说过，但是却没有真真切切体验过，我哪知道？
　　万一，死了怎么办？我岂不是要去十九层地狱才能赎罪。

　　“她，她自己都是个小娃娃，怎么能照顾这么一个孔武有力，舞刀弄剑的男人？”夜游神一脸质疑外加可怜的神色看向我。
　　“对，对，对！我不行！”我巴不得自己眼里的可怜劲儿，全被夜游神看见，求他救我。
　　“什么小娃娃？换个发型看看！”孟婆来到我身边，将两个发髻的红线一抽，哗啦啦一头及腰的长发就落了下来。
　　原来我的丸子头放下来，有那么长。
　　孟婆头亲自给我梳了一个人间女子的发髻，几缕碎发在额间，几缕长发放置胸前。
　　瞬间，我这个娃娃脸的小鬼，好像有了几分小娘子的风韵。

　　“小鬼，这个差事，你不接也得接。”孟婆在我耳边悄悄说。“还要一定办好了，我可不想去天庭受罚请罪！”
　　“哦！”

　　“来看看，这副相貌，配得起那位将军吗？”孟婆把我推向了众人。
　　今天是个什么日子，一日变身，还在几位神官面前，都还是些大男人！我到底是丑，还是更丑？
　　一个没有任何特征的小鬼，还要装扮成人的模样，真是丢死了。

　　“不错，不错！”夜游神绕着我看了一圈：“这个珠钗给你，万一有事，可以召唤我。毕竟，今日之事小神我也有错！”说着，就把一支新月珠钗，插在了我头上。

　　“那我就送一个头花！”日游神双手一转，托出了一朵红艳艳的大牡丹。“这是我的一个法器所化，有事，可以救急！”
　　我看着这、么、大的一朵牡丹，真是羞死了。虽然我不曾游离人间，也不曾出入鬼市，但是奈何桥上数千年来的美女无数装扮我也是看到了的。
　　“这朵花，太，太大了！”我小心翼翼伸出手，把牡丹推了回去。

　　孟婆一把抢过那大红牡丹，笑个不停：“哈哈哈，日游神，看你言辞刻薄，不想也是喜爱热闹的性子。这朵牡丹戴头上，怕不是要把全鬼市的狼蜂都招过去！”
　　“大么？”
　　“不大么？”
　　“确实，比这小鬼的头都大！”日游神再一变化，牡丹变成了一条手链，就戴在了我手上。“这下好了吧？”
　　我看着他眉头紧锁，冷冷冰冰的样子，不敢不点头。

　　“甚好！百日之内，鬼市之中，还望众仙家用心竭力，渡水官大人一程。本尊先行回宫，护他真身。”
　　太清大帝，嗖一下，就不见了。神仙就是这样，出没一道光。鬼魅呢，出没一阵烟。这个道理，我还是总结了出来。
　　他就这样把这份差事交给了我？连我是谁都不知道，也这么放心？
　　这些神仙的自信，都是哪里来的？

　　“小鬼，水官大人元神不能在奈何桥上久留。今日起，你不用煮汤了。你带他去鬼市寻一处住所，那里仿人间规制，让亡魂犹如仍在人世，可以逗留徘徊百日。等他凡尘心事了却，自会再来奈何桥！”孟婆一掌重重拍在我的肩膀上，只有威逼，没有利诱。
　　“鬼市有鬼魅，有幽魂，有郁结于心的残魄，我那珠钗可以护你不被夜叉恶鬼骚扰！放心去吧！”夜游神笑着看过来。“晚上，我自会去多看你们几眼！”
　　“我的手环有炽焰之火，遇麻烦，就烧他们！烧坏了，我来顶罪！”日游神也是当仁不让，言辞冷冰冰，但是威迫之力不小。

　　几千年来，这奈何桥前后的几位神君，从来对我都是不闻不问，仿佛空气一般。
　　今日一番突如其来的热情，真的无福消受！无福消受啊！
　　神仙打架，不，是犯错，小鬼遭殃。
　　说的就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