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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祭占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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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第二次,寺仪徕眼睁睁看着秋跃好越走越远,上一次,还是她在秋家老宅前被簇拥上花轿时。
寺仪徕已经尾随秋跃好走过了两条街,可周身的疼痛让此时的她迈不开脚步来。
用力握住伞柄的手背上是无数的细密伤口,她每一次呼吸都能闻见自己鼻腔中的血腥味。
眼见那抹桔红衣裙的身影在闹市熙攘中消失不见,执伞的手顿时垂向了胸前,浅蓝色的伞面遮挡住了寺仪徕苍白的脸,她用最后的力气稳住了身子。
“姑娘,你挡路了。”一只手突然从寺仪徕身侧伸过来,一把将她拽向了旁边,寺仪徕几步踉跄差点撞上摊前带孩子的那名妇女。
妇女双手环抱住自己两个四五岁的女儿,将她们护在自己身前,开口斥责:“你这人怎么回事。”
寺仪徕连忙道歉:“不好意思。”
可惜微弱的道歉声被闹市的喧闹淹没,妇女只当是遇见不说话,还用伞将自己遮的严严实实的怪人了。
她一手牵着一个女儿离去,嘴里不忘念叨着:“瞧这都什么人啊,大好的日子净惹人烦了。”
怕再挡住其他路人,寺仪徕又朝后退了两步。
却听见旁边有人叫她,是卖“命书”的女摊主,刚刚拽自己的人也是她。
所谓命书,无非就是黄麻纸所裁剪成的小册子,被父母专门用于在祭占日时,替本年新生小儿占卜一生凶吉。
而今日正是一年一度的祭占日,由王姬与天言术长老一起,共占来年国运,为万民祈福。
百姓们相信今日无论买什么都是进福,便都穿上新衣图个好兆头,流连在各个商铺,处处皆是人满为患。
“姑娘家可有新生儿?就要天黑了,可别忘记买命书了。”摊主是个穿枯绿色布衣的姑娘,她拿起一本命书,递给了寺仪徕。
伞不仅遮住了寺仪徕的脸,也让她没法看见那姑娘的脸,只瞥见她上身桃粉色新衣与下身灰色旧布裤的鲜明对比。
拒绝的话被硬生生吞了回去,寺仪徕不想扰了她祭占日的兴致,从荷包中摸出几枚铜钱。
刚要递到那姑娘手中,寺仪徕却发现指尖的血迹已经染在了铜钱上面,于是猛地缩回手,将手中的铜钱又在衣服上蹭了蹭。
伸手正准备接钱的摊主,眼睁睁看着寺仪徕把钱收了回去。
她看向寺仪徕挡在身前,那翠蓝色的伞面,在心中忖量这姑娘是打哪来的怪人。
付钱后,寺仪徕接过命书的手无力垂向身侧,废力挪动着步子,转身往身后的小巷里走去。
一步一步,右手执伞的手也逐渐泄了力,伞面往头后一顿,露出侧脸来。
没什么血色的肌肤被一身蓝袍衬得比雪还净,乌黑的碎发贴在脖颈处,细眉朱唇,从闹市的转角慢慢消失。
“好看的姑娘性子都这么奇怪吗?”女摊主将铜板塞进自己口袋里,望着巷子口发起呆来。
背靠在墙壁上,寺仪徕本想要放下手中的伞,却发现右手僵痛的毫无知觉,只能无奈叹了一口气。
这种蚀骨之痛,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天言一族作为众术之首,已与皇家结盟一百余年,扶持朝政,护佑君主。
若能连续三次通过测验,与天言族长□□登祭占典,那便是天言族推选的储君。天言一族与之结契,授与储君天言秘术,全族竭力护其一生。
寺仪徕怎么也没料到,妹妹在最后一次测验中故意输给自己,使她顺利参与第三次祭占典,成为储君人选,掌握了回溯时光的秘术。
而寺仪徕又因为妹妹的死,利用秘术回溯了时光三载,终其所有办法,却只能一次次目睹妹妹在自己面前死去。
这一次,寺仪徕下定决心要将妹妹送至储位,借由天言族的力量,保她周全,这是她尝试各种方法,终是徒劳后的最后一个法子了。
寺仪徕已经参加过两次祭占典,今日正是第三次。
虽然逃离出宫,但无论是父皇还是天言族都不会轻易答应她将储位另易她人。
所以寺仪徕心中已经有了主意,想来她们也不会继续让一个无恶不作,声色犬马,德薄才疏之人继续端坐储位。
“唉,今日起的早,该再睡会儿的。”
“不早不早,今日可晚不得,早些回家冲洗,今晚祭占典可不能不去啊。”
“有啥好去的,人挤人,还不如和乞玉楼的姑娘们打挤呢。”
几道男声从远处传来,寺仪徕扭头,这才发现巷子里还有一道小门,挂着“乞玉楼”的小匾,竟是青楼的后门。
抬起伞,往自己头上遮去,寺仪徕懒得多看他们一眼,不仅聒噪,还脏的慌,只是,有个人有些面熟。
忍疼弯腰一瞥,寺仪徕认出他来,正就是那个使尽歹计非要娶阿秋的表哥,何淮生。
“当真不想回家去,这个时候回去正好碰上我家那黄脸婆。”
“还是何兄幸福啊,家里那小表妹不打人也不骂人……”
“何淮生。”寺仪徕颤音轻声念出那人的名字,心中自有千般恨与无奈。
一阵耳鸣声,寺仪徕已经听不见他们还在说什么了。
握住伞柄的手一紧,紧接着因为强烈的疼痛又猛地松开了伞柄,竹纸伞栽在地上。
紧随其后的是那道浅蓝色衣裙的身影。
寺仪徕侧跪在墙边,靠着墙壁埋下了头,扭头看着那一伙人渐渐走出巷口,微弱的啜泣声打破了寂静的冷巷,她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
风过,只有墙壁缝隙处的簇簇野草随风晃荡着寺仪徕外层的裙摆。
寺仪徕突然明白了,她的阿秋已经不在了,且再也不会回来了。
不似自己一般,哪怕重回时光也带有记忆,现在这个世界的秋跃好,与她只是不曾谋面的陌路人罢了。
几个月前,寺仪徕答应秋跃好,会在她大婚前带她离开。
可妹妹依旧死在了秋跃好大婚前的那一夜。
那后半夜,寺仪徕站在秋家老宅后的山坡上,静静看天泛红光,见鼓乐喧天,迎亲车马至秋家老宅门前。
而寺仪徕却无法朝前迈进一步。
在她选择的这场再来一次的时光中,她终于彻彻底底失去了秋跃好。
风不知何时缓缓停了,寺仪徕靠在墙壁边上,竟昏睡了过去。
等她再睁眼的时候,仰头见夕阳沉沉,微黄的光布满了天空,约莫已是酉时,距离祭占典的时间已经不远了。
撑着墙壁站了起来,身体的疼痛相比刚才已好了大半,寺仪徕拍了拍衣服,将伞收好,选择朝巷口的另一边慢慢走去。
巷口起初还勉强可供两人并肩,可越往前走,巷子便越窄,两旁人家的墙门也逐渐看不见了,愈来愈安静,墙壁上的苍苔与几根青藤长在一起,爬满了一块墙壁。
墙院内突然有火光亮起,寺仪徕看见了从院内墙头上探出的一枝桃花,在它身下停住了脚步。
院中传出吵骂声,是中年妇女的声音:“我让你把东西收拾好了,祭占典就要开始了,命书怎么会在鸡圈里。”
“你要问你女儿啊,问我干嘛,又不是我拿去喂鸡的。”这应该是她男人。
随后,是小女孩的叫喊声与幼儿的啼哭,一翻吵闹下,终于又安静下来。
寺仪徕静静看着深蓝色天空下那支桃花,在火光的映衬下,温暖又娇艳,可随着院内火光的熄灭,它也消失在黑暗中了。
听见身后传来小孩的叫嚷声,寺仪徕转身,见几个矮小的身影从远处巷口跑了进来,几个孩子手中还闪着火光。
寺仪徕一个侧身,朝墙壁边靠去,想要躲避那几个玩火的孩子。
谁料跑过来的那三个小子,见寺仪徕躲避的动作,反倒来了劲,不仅没有停下来,而是转过头朝向她,故意将手里燃烧的黄麻纸卷高高举过头顶挥了挥,全然没有注意到他们身后出现的人影。
眼见其中一个孩子就要撞上去,寺仪徕几跨步向前,一把拽过那人,朝自己身旁拉来,不悦地盯着那几个孩子一窝蜂地朝前跑去,直至没了踪影。
在不假思索间手已经揽住了那人的腰,可寺仪徕身子乏的很,双腿也没劲,被她身体重量带动,便朝她扑去。
虽然马上用拿着伞的那只手勉强握拳撑墙,控制住自己倾倒的身体,但两人的脸还是差点贴在一起,那只扶住她腰的手背也蹭在了墙上。
怀中的姑娘先是和寺仪徕对视上,再不自然的慢慢抬眼望向头顶巷子中,看着天上那两三颗星星,整个人一动也不敢动。
她头顶发髻的粉色绢花下,有一支镶珠的金簪子,斜斜插着,已经有些松落,马上就要掉下来了。
四月末的晚风,一点也不燥,却还能吹的人耳畔发烫,寺仪徕只能感受到自己的心越跳越快。
看着怀中的人不可置信,是阿秋。
看着那熟悉的眉目,寺仪徕想要说什么,却又说不出一句来。
“姑娘,谢谢。”秋跃好伸手搭住寺仪徕的胳膊,立稳住身子,示意寺仪徕放开揽住自己的手。
熟悉的声音让寺仪徕一阵恍惚,她暗叹自己居然忘记了,这人,是秋跃好,却不是她的阿秋。
可寺仪徕还是闻见了那股香味,那是秋跃好脖颈处的香味,清甜又温柔,她再熟悉不过了。
随着缓慢的吸气,寺仪徕微微向秋跃好倾斜的身子,重新直立住,她放开了秋跃好腰间的手。
寺仪徕紧接着开口:“簪子要掉了。”
她抬手将秋跃好的簪子取下,再慢慢将金簪叉入了发髻中。
“多谢。”
见秋跃好朝后微退一步,再次道谢的疏离模样,寺仪徕觉得自己连挤出笑意的力气都没了,只开口:“姑娘,走吧,祭占典要开始了,晚了可来不及了。”
“好,谢谢。”秋跃好抬手摸了摸自己发间的簪子,掩饰着自己那不知从何而来的尴尬,转过身加快脚步朝着巷子口走去了,没看见寺仪徕眼底的落寞。
寺仪徕记得,今日秋跃好要参加代书式,而这也是秋跃好穿小巷抄近道,不可晚到的原因。
代书便是在祭占日时,抽签解签代写签意,代为传达天言族为新生小儿预言的的一生祸福。
虽是井阳城富家女子们中,只看才貌所做出的选拔,可这百年多来,她们却从未解签错意过一次。便也被市井百姓认为是传达福祸的天选之人,姑娘待嫁时参加一次代书式,便是老了,也是受人尊崇的事。
还不到巷口,便见街道中男女老少挨肩擦膀,人声鼎沸,五色的彩灯串起长龙挂于街道中央,而秋跃好还站在巷口踟蹰。
一时打不着方向的她,突然被人从身后拉住了手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