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湛金亮银系列》乐正雨枫

6、鸳鸯

　　不知你可曾听说过鸳鸯剑？

　　或许你更熟悉我们的另一个名字：“雌雄双股剑”。我作为其中的“雄剑”，与夫人“雌剑”共用一个剑鞘，一同守护着我们的主人——汉昭烈帝刘备。

　　那实在是一个很出挑的年轻人。

　　我第一眼看见他，就打从心眼里喜欢这身白袍银甲的装束——衣盔如雪，与他身上干净恬淡的气质十分相配，不似寒霜那般凛冽刺人，又有着始终冷静清醒的柔软。

　　“玄德公。”

　　他规规矩矩地向我的主人行礼，姿态端正，身量挺拔，如一杆笔挺的长枪。他并没有笑，但我能从那双澄澈的明眸间感受到友善的敬意。

　　主人看起来很喜欢那个名叫赵云的年轻人。他们两人在公孙将军的引荐下结识，相谈甚欢，很是投缘。

　　“夫君，这后生真是一表人才。”夫人的声音在我身旁响起，带着些许艳羡又遗憾的意思。“公孙将军能得此助力，实在好福气。”

　　“夫人说得是。”我轻轻叹息一声，也觉得有些可惜。

　　我很清楚，主人有自己的一番打算，不可能在公孙将军这里停留太久——这意味着他与赵云的相处不会维持多长时间。

　　这世道就是如此，战乱频频，山河疮痍，世人皆是聚少离多。无论初见时多么合眼缘，最后总是注定要分离的。

　　此后过了一两年，赵云收到兄长去世的消息，向公孙将军辞行，打算回故乡常山守丧。

　　我知道他不会再回来了。主人大概也是这么想的，他紧紧地握着赵云的手，与那名丰神俊爽的年轻人依依惜别。

　　主人一向是个重感情的人，我听得出他嗓音中包含的不舍，却也无力阻止这场命中注定的离别。

　　赵云眼含热泪，对主人许下了一个郑重的承诺：“终不背德也。”

　　我想，这一面大概就是永诀了吧。

　　“四弟，此去多保重。”

　　我和夫人也在跟赵云的武器亮银枪道别。我已与青龙偃月刀、丈八蛇矛结为兄弟，后来也认了亮银枪这四弟，只是没想到离别的一天来得这样快。

　　在即将分别的时刻，亮银枪告诉我们：“大哥，大嫂，我一直有种预感……我们还会再见面的。”

　　年轻人都是满怀希望的。我觉得这种不切实际的希望实在渺茫难觅，又不忍出言打击他的信心，只能含糊应答。

　　“但愿如此。”

　　我没想过今生还能与他重逢。

　　在邺城的那段时日，云长将军恰好暂时离开了主人，赵云的到来可谓是及时雨。我完全能体会到主人心中失而复得的惊喜和激动，因为我再见亮银枪的心情亦是如此。

　　相处的日子久了，我愈发感觉赵云此人非常靠谱。他谨慎持重，不管办什么事都滴水不漏，不仅深得主人青睐，和同僚相处融洽，在士卒间也广受好评。

　　有时候，即使我有心找茬，竟也挑不出他半分错处。年纪轻轻的，也不知道他如何养成了这样老成的性情。

　　这种性子倒不是不好，可惜缺了一点“人味”——也就是人们俗称的“烟火气”。在我看来，赵云完美得堪称白璧无瑕，简直不像一个真实存在的人。

　　人类的本能就是这样：无论是忙还是闲，总忍不住想偷懒；看到别人得了好处，自己也想要；真正得到了好处，又不会轻易满足，想再多拿一些。

　　我随主人行走四方十几年，见惯了世间百态，这样的事是再平常不过的。

　　可偏偏赵云他什么都不要。看到美女，他不动心；给他赏赐，他也不收，有时甚至会将私人财产充公。

　　我不禁纳闷，这个赵云真的是人类吗？他会不会是某位下凡历练的神仙，或者是像我们这样的兵器幻化而成的人？倘若他真是人，怎会没有一点作为“人”的私欲？

　　我将这个想法告诉了夫人，她但笑不语。

　　建安七年，我们随主人北伐至叶县，逼近许都，与曹军对峙于博望坡。

　　赵云作为此战主将之一，诈败引诱夏侯惇等人深入，而伏兵正藏在南道郁郁芊芊的草木中。

　　伴随着骤然爆发的喊杀声，无数寒芒亮刃自草木间暴起，袭向猝不及防的曹军。与此同时，燎原火舌也迅速窜起，点燃了摇曳的芦苇，四周登时陷入灼热火海。

　　佯装被敌军追击的赵云顺势调转马头，掣枪杀上，一杆长枪舞得行云流水，如梨花翩翩，雪光纷飞。一名敌将为掩护夏侯惇撤离，毫不犹豫地策马折返，与赵云厮杀至一处。

　　我听见亮银枪呼啸着发出声声铮鸣，破风掠电而去。那一枪本该刺向敌人的胸口，却在剧烈的颤抖后遽然一偏——

　　发生了什么？他竟然犹豫了？

　　我觉得不可思议，这样的失误本不该出现在他身上。

　　赵云与那名敌将交手不久，便生擒了他，将他押到主人面前。

　　我在他脸上看到了一种极其陌生的情绪。贫乏的语言令我一时不知该如何形容赵云此刻的表情：究竟是“为难”，还是“愧疚”，或是“不忍”？

　　他在敌人身旁跪了下来，抬眸直视主人，眼底复杂的挣扎情绪在那一瞬尽数褪去，只余我再熟悉不过的坚毅与恳切。

　　“敌将夏侯兰，乃常山人氏，与云自幼相知……求主公饶其性命。”

　　原来如此。

　　“夏侯兰是主人的朋友？”

　　亮银对此有些惊讶。他是公孙将军赐予赵云的兵器，因而并不清楚赵云的过去，但赵云能为敌人向自己的主公求情，确实出乎他的意料。

　　“主公他……不会生气吧？”

　　我听着四弟迟疑的声音，下意识回头看了主人一眼。他非但没有发怒，脸上反而露出了欣喜的笑颜——也许是因为，赵云终于有点“人味”了吧。

　　主人殷切地将赵云从地上扶起，双眸含笑，打趣道：“难得子龙也会求人啊。子龙忠肝义胆，这样情真意切的请求，我如何能够拒绝？”

　　“谢主公宽宏。”

　　赵云面色微赧，眼中既有为敌求情、有负主公厚望的惭愧，亦有如释重负的庆幸与感动。

　　“这是赵云第一次为了私事求人。”

　　夫人与我心有灵犀，一语道破我此刻心中所想。“夫君，你是不是想说：赵云终于有‘人味’了？”

　　“知我者，夫人也。”我感叹道，“原来像他这样的人，也会有私情啊。”

　　夫人却有不同的见解。“夫君，依我之见，赵云并非没人情味。他只是没能完全信任别人，所以不愿意表现自己的私欲。如今，他肯为了自己的故友向主人提出请求，即便这件私事与公事有所冲突——这意味着完全的信任和依靠。”

　　“信任？”我细细品味一番，觉得此话有理。

　　我想，赵云从前也是信任主人的，但是至多只有九成的信任。他死死地守着剩下的那一成不放，谁都不肯给。故而在别人眼里，他总是接近完美的，大公无私，无懈可击，仿佛永远没有弱点，任何人都抓不住他的把柄。

　　“大嫂说得不错。”亮银也表示了赞同，“想必主人在开口时，已经有了足够的把握——他相信主公心怀仁义，必会同意，所以大胆提出了这个请求。”

　　这是赵云第一次主动暴露自己的弱点，并请求依靠主公的力量，其中的含义不言而喻。

　　在我的记忆中，打得最惨的一仗，非当阳之战莫属。

　　主人带着十几万百姓逃离荆州，被虎豹骑追杀了整整一天一夜，死伤者不计其数，主人的两个女儿也在战乱中失散不见。

　　伴随着死亡的威胁，纷至沓来的是迅速传开的慌乱、恐惧与流言。有人说赵子龙往北投曹操去了，我对此嗤之以鼻，夫人也全然不信。

　　主人听罢此言，更是大发雷霆，直接将手戟掷向对方，怒曰：“子龙不弃我走也！”

　　子龙当然没有投敌。

　　他怀抱公子归来时，一身素白银铠已染成了刺目的鲜红，座下的照夜玉狮子也看不出原本的颜色了。

　　身披血尘的将军踉跄着翻身下马，没走几步便脱力往前仆跌，幸而主人及时扶住了他。他唇色发白，双手都在发抖，被兵器震裂的虎口淌着血丝，身上满是各种兵器留下的伤痕，只有怀中稚子安然无恙。

　　“赵云之罪，万死犹轻！糜夫人重伤不肯上马，投井自尽，云只得推土墙掩之，护送公子突围。赖主公洪福，幸而得脱。”

　　子龙语带哽咽道出一番话来，旋即重重跪倒在地，解下怀中襁褓，将尚在熟睡的婴孩递予主人。主人颤抖着接过阿斗，眸间泪光闪动，一把拥住了这位伤痕累累的虎将，泣不成声。

　　我望着眼前两人相拥而泣，一时无言，恍惚间想起了人们常说的那句话——“士为知己者死”。

　　以前我一直不懂那是什么意思，如今我突然懂了。

　　此后的很多年里，我都有些惧怕火焰。这大抵是因为目睹了那场从赤壁一直烧到夷陵的大火，红得像浸染江中的艳烈血色，又像开在彼岸的死亡之花，令我不敢直视。

　　自从折戟夷陵，退守白帝城，主人便一病不起，近来更是时昏时醒，气息奄奄。

　　生老病死乃是人间常态，我和夫人自问也早已见惯这世间的种种离别，却还是会为他的即将离世心痛不已。

　　主人倒是表现得很平静。他向丞相交待了后事，待诸事毕，便在众人的恸哭中安然阖上双目，与世长辞。

　　我看见子龙守在主人的榻边默默流泪，始终倔强地一声不吭，似乎不愿意接受这个事实。

　　或许，只有亲自感受到对方的体温一点一点地变得冰冷，他才肯相信自己誓死追随了二十多年的那个人已经不在了。

　　我不忍再看这悲凉的一幕，移开视线，叹息道：“他的信仰熄灭了。”

　　“没有。”

　　亮银的声音在我身边响起，淡淡的哀伤中透着一如既往的坚定。“主人的信仰，是‘刘备的仁政’，而不是‘刘备’这个人。只要仁政还在，赵云的信仰就还在。”

　　“最初，主人去投公孙将军时，就已明确表态：从仁政所在。主人之所以愿意追随陛下，是因为陛下的行事符合他理想中的仁政。若有一日，他变得好战嗜杀，记过忘善，那么主人自然也会离开他——正如主人当初离开公孙瓒那样。”

　　但是刘备最终没有变成那样，所以赵云也没有离开他。

　　物随其主，亮银果然看得通透，我不得不佩服他了。

　　如此想来，在这个世上，有的人纯粹是欣赏自己的君主，愿意向他效忠；有的人因为忠于自己的信念，进而忠君爱国——子龙显然属于后者。

　　他和主人能够走到一起，是因为信念相同，才会互相欣赏，而不是出于简单的个人崇拜。

　　“四弟，你放心回去吧，好好照顾子龙。我和夫人自会守护陛下长眠，平定战乱、复兴汉室的大业，还需你们多加费心。”

　　我想，今后我依然会害怕火光，但唯独不惧帝陵中那一盏盏熠熠闪烁的长明灯。

　　我与夫人凝望着主人安详的容色，异口同声道：“雌雄双股剑，在此恭送主人英灵。”

　　愿此去千秋太平，山河永安。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