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湛金亮银系列》乐正雨枫

5、蛇矛

　　我叫丈八蛇矛。嘿嘿，这名字听起来是不是很耳熟啊？

　　没错，我就是车骑将军张飞用得最顺手的那把武器，没有之一。

　　那是我认识亮银枪的第十七年。

　　我与主人守在长坂桥头等待。远方渐渐扬起了一股烟尘，挟着纷飞的血与沙，随奔腾的马蹄声而来。

　　“三哥救命！我主人快撑不住了！”

　　前方传来亮银略带沙哑的呼声，我从未见过冷静的他也有如此慌乱的一面。若换作平时，我一定会趁机打趣他几句，可惜我现在完全无暇分心。

　　“老四！”

　　那个干干净净的身影已然被血染红。我听见身前传来的粗重喘息，匆匆瞥了他怀中的襁褓一眼，与主人异口同声地喊出了那句话：“子龙快走！我来断后！”

　　子龙怀抱幼主纵马而过，背后是紧追而来的曹军。

　　我随主人据水断桥，遥望着那一片黑压压的大军，心神一凛。

　　这是我初次孤身与盈千累万的兵马对峙，说不紧张，那是假的。

　　主人，你怕吗？

　　我抬眼望了望主人，此刻他正据守桥头，轩昂魁伟，眼神犀利如隼。无论穷追不舍的敌人离得多近，他持矛的手依然很稳。

　　——主人不怕，那我自然也不怕。

　　“身是张翼德也，可来共决死！”

　　一声惊雷般的怒吼在我耳畔炸开，震得我的矛尖不住发颤，身体也开始战栗起来。

　　好可怕的威势……好强烈的杀气！

　　我受到了莫大的震撼与鼓舞，紧接着高喝一声：“丈八蛇矛在此！谁敢上前一步，立即血溅当场！”

　　没有人听得见我的声音。但我相信，对面每一个敌人手中的兵器都已听见了。

　　——在这种连冷刃都会为之震慑的气势之下，没有任何兵器胆敢上前，他们的主人也一样。

　　那天，主人只带了二十人断后，却以骁勇无双的胆魄吓退了曹军。

　　望着匆匆撤离长坂桥头的大军，我终于明白了人们所艳羡称赞的“万人敌”究竟是什么概念。

　　我为拥有这样的主人而骄傲。

　　子龙的状况并不是太好。

　　登上前往江夏的船后，他突然毫无预兆地倒了下去。主人一下子就慌了神，和主公一同手忙脚乱地扶住他，将人抬到榻上，帮他检查伤口。

　　他浑身布满大大小小的伤口，既有鲜血淋漓的刀剑伤痕，也有跌撞留下的青紫淤伤，攥着兵器的虎口都被磨出血来。一日一夜的拼杀令他衣衫湿透，血与汗黏连着衣物，脱衣时即使动作再轻，也免不了撕裂伤口。

　　我无法想象他到底在长坂坡经历了怎样的一场苦战。亮银不忍细说，新来的青釭剑也很是冷漠，根本不愿搭腔。

　　或许是因为伤口没有及时处理的缘故，子龙在昏迷不久后就发起了高烧。

　　主公一边为他更衣喂药、敷湿布巾，一边默默流泪。主人端着木盆在旁侧安慰主公，其实自己也不时偷偷抹两把眼泪。

　　我知道，主人大概是在后悔他之前说的那句：“待我亲自寻他去，若撞见时，一□□死！”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青釭剑毫无眼色地说风凉话，被我与亮银异口同声地喝止：“你闭嘴！”

　　也不知是他看着子龙凄惨的情状，终于良心发现，还是被我和亮银吓怕了，总之青釭剑没再吱声。

　　我真是恨死这曹贼养的狗东西了，要不是因为兵器不能自己动手，我早就生撕了他。

　　子龙的伤情反反复复，一度垂危，我和亮银也跟着提心吊胆。

　　兵器不需要睡觉，可人类毕竟不是铁打的。主人他们实在不放心子龙，只能轮流守夜，不时伸手探探他额上的温度。

　　“子龙啊，快点好起来吧。”

　　主人低沉的叹息声在寂静夜间响起，一向粗犷的声线也带了点无可奈何的难过。

　　我跟着发出一声叹息，不知该怎生安慰亮银才好。

　　抵达江夏后，子龙的伤势总算有了起色，保持清醒的时间也越来越长。尽管精神已经有所好转，但他的脸色依旧有些苍白。

　　养伤的日子实在无聊得很，子龙又因糜夫人和那些百姓的惨死而郁郁寡欢。主人得知了此事，每天都会抽空去看望子龙，想办法逗他开心。实在没辙时，他就干脆把阿斗抱到子龙屋里——

　　即使心情再烦闷，听见了稚子纯真的笑声，他也会欣然展颜。

　　子龙偶尔也想试着下地走两步，但总会被主人急哄哄地摁回榻上。“三将军，我没事的……”

　　“老实躺着别动！瞅瞅你那样儿，八旬老太走路都比你稳当！”

　　主人的大嗓门一如既往地嘹亮，听得我和亮银都忍不住发笑。

　　多年以后回想起来，当初那些在新野、在江夏的时光，就好似岁月褪色后泛黄的夕晖，顺着静静流淌的江水一起漂远了，再也寻不回。

　　建安二十年，我们添了一位新的战友，他叫虎头湛金枪。

　　马超的归降可谓是意外之喜，令主公兵不血刃就取得了成都。

　　主人曾与马超大战数百回合，我对这名来自西凉的猛将也很是佩服——毕竟，主人可是公认的“万人敌”，放眼当世，能和主人战成平手的武将实在不多。

　　让我感到意外的是，子龙和马将军似乎很处得来。

　　他们认识的时间不长，却仿佛已经认识了很久很久，举手投足间都带着一种无言的默契。有时候甚至不需要出声，仅仅只是一个简单的眼神，他们就能猜到对方此刻在想什么。

　　湛金对此乐见其成。我又不傻，当然知道那小子喜欢亮银。

　　“湛金，你是不是对我四弟有意思？”我曾经私下询问过他。

　　“是的，我对亮银枪前辈一见钟情。”湛金承认了他的小心思，“不过，我目前还不清楚他是否也喜欢我……能不能请丈八蛇矛前辈帮忙试探一下？”

　　我才懒得理他。

　　不客气地说一句，我作为兄长，没阻拦他对亮银表达好感，已经很厚道了。还得我手把手教他这头猪怎么拱我地里的白菜？那我不如一铲子把自家田里的菜铲光算了，还种个屁嘞！

　　而我没想到的是，某些主人竟然和兵器抱有同样的心思。

　　那天，我目睹了一件令我震惊不已的事，随后趁着子龙和主人闲聊的时机，急冲冲地通知亮银：“老四！不得了不得了！”

　　“三哥何事？”亮银仍是那副淡淡定定的模样，仿佛天塌下来都不会慌乱半分。

　　“我发现了一个秘密！”我斩钉截铁地告诉他，“马孟起喜欢赵子龙！”

　　“哦，我和湛金早就知道了。”

　　“……”

　　我语塞半晌，一时竟不知该反思自己太过迟钝，还是该埋怨这俩混小子居然瞒着我。

　　“三哥，你是怎么发现的？”亮银的声音中带着一丝上扬的笑意。

　　事情是今早发生的。

　　昨夜是难得的庆功宴，一众武将都喝了个酩酊大醉，就连平素鲜少饮酒的子龙也不例外。主人醉得晕头转向，错把亮银当成我给拎走了，而我则被留在了子龙身边，因此有幸目睹了接下来惊人的一幕。

　　子龙正安静地沉睡着，不远处的孟起缓缓睁开了眼。他见四下无人，动作极其轻缓地挪到了子龙身边，微微俯身。他的脸颊和子龙贴得很近，双唇几乎要覆上他俊逸的脸庞——

　　这时，子龙的指尖突然动了两下。孟起顿时一惊，立即与他拉开了距离，静默地站在远处，等待对方转醒。

　　“……孟起？”

　　片刻过后，子龙从榻上醒来，朦朦胧胧地揉了揉眼。“你还没回去休息吗？”

　　“我也是刚醒来。”孟起神色自若，伪装得天衣无缝。若不是我亲眼看见了他之前的行为，恐怕还真相信他说的是实话哩。

　　子龙站起身来，迅速整理好仪容，向孟起展露我从未见过的温柔笑颜。孟起与他目光相接，怔愣一瞬，面上浮现出些许羞赧的容色。

　　直至两人在屋内说了好一会儿话，子龙才发现了横躺在案上的我，哑然失笑。

　　“估计是三将军不小心把兵器落下了，我得还给他。”

　　“唉，也不知道子龙是不是故意的。没准他其实不喜欢孟起，所以用这个方式婉拒了。”我对此深感可惜。

　　亮银的想法却跟我不一样。“主人肯定不是故意的。他应该是真的睡着了，而不是装睡。”

　　“你怎么知道？”

　　“我当然知道。”

　　亮银朗朗笑了一声，语气中满是笃定的自信。

　　“如果主人醒着，他才不舍得在马将军偷亲他的时候乱动呢。”

　　我本以为，主人、子龙和孟起他们会随主公一起平定乱世，直到见证天下太平，迎来万民安居乐业的时代。

　　然而，一个伴随着荆州失守传来的噩耗打碎了我的幻想。

　　对于子龙力阻东征的劝谏，我既愤怒又失望。这种话换了谁来说都可以，唯独他赵云不能说！

　　君侯一向待他不薄，更将他视为兄弟——

　　他怎么能？他怎么敢？他……

　　“赵子龙！”

　　主人的怒喝在殿外响起，我不敢去看他的表情，生怕被他悲愤的眼神刺痛。

　　我感觉自己周围充斥着嗡嗡的杂乱声响，此刻我什么都不愿听，什么也不想看。

　　仿佛有什么从我身边拂过，吹来了十二年前长坂坡残留的一阵腥风。我回过头，看到了一摊溅落草木间的热血。

　　十二年前，舍生忘死、单骑救主的那个人，是赵云。

　　九年前，横枪截江，从孙夫人手中夺过幼主的那个人，也是赵云。

　　而今，阻止陛下和主人为兄弟报仇的那个人，还是赵云。

　　——这三个赵云，都是同一个人吗？

　　“三哥，你别怪主人……总要有人保持冷静和清醒啊。”亮银枪如是说。

　　我没回话。

　　我想，今后我大概是不会再认亮银枪这个兄弟了。

　　祸不单行，在君侯故去后没多久，我的主人也惨遭下属背叛，命丧黄泉。

　　惟一能为我带来少许慰藉的，便是他后继有人——少主人继承了父亲的遗志，从他手中接过了我。

　　尽管他非常年轻，但也和主人一样提得动我，能带着我在战场上奋勇搏杀，所向披靡。

　　我被那名英悍勇武、气宇轩昂的将军握在手中，心甘情愿地承认了我的第二任主人：张苞。

　　孟起离开的那天，天空是灰色的。

　　整个蜀汉上下都笼罩在一片晦暗的阴影中，就连上苍也为之悲恸落泪。

　　有许多人赶来为他送行，但并不包括远在白帝城的赵云。

　　湛金一直保持着死寂的沉默，心里不知在想什么。我猜，他此时所想，多半和我相同——

　　无非是那段湮灭于乱世烽烟中的爱恋，和一次未曾成功的亲吻，仅此而已。

　　我看着湛金褪色的枪身逐渐被尘土掩埋，忽然想起，我已经很久没和亮银枪说过话了。

　　建兴七年四月，我随主人参与了第二次北伐。他们顺利攻破了阴平、武都，而主人却在追击敌军时不慎跌入山涧，重伤昏迷。

　　主人被送回了成都。我心里抱着一线希望为他祈福，直觉却告诉我，他的头部受了重创，恐怕很难支撑下去。

　　赵云闻讯赶到成都看望主人时，他已处于弥留之际。

　　“云叔……”

　　主人唇色惨白，气若游丝地唤了一声。我看见浓重的死气开始在他周遭聚集，正如当初萦绕在主人身侧的那些黑影一般。

　　赵云颤抖着握住他的手，低声安慰他：“苞儿，会没事的，你会好起来的……你还年轻。”

　　主人却摇首苦笑。说出这短短的几个字似乎耗尽了他全身的力气，他再次陷入了危险的昏迷中，怎么也唤不醒。

　　当夜，主人在赵云怀里阖目长逝，时年尚不及而立。

　　我听见空气中回荡着一阵兵器发出的悲鸣，也不知是亮银枪发出的，还是属于我自己。

　　有人在我旁侧轻声抽噎，那哭声听来很是陌生，又有种奇异的熟悉感。我起初以为是亮银枪在哭，随后猛然意识到了一个事实：兵器没有眼泪，也不会哭泣。

　　我一点一点地抬起头来，看向主人的床榻。那名素衣银甲的将军正紧紧抱着主人的遗体，泪如雨下，喉间溢出压抑不住的呜咽。

　　——他竟然在痛哭。

　　他那样从容淡然，理智得近乎无情的人，竟也会痛哭。

　　几十年来，这是我第一次看见赵云这样失态。

　　记得我的第一任主人横死之时，他都不曾伤心至此。我想，也许他是在责备自己没能护住故人之子，也许是亲眼目睹主人咽气的冲击力实在太大，又或者是主人的死牵动了他内心深藏多年的愧疚——

　　先帝，君侯，主人，孟起……前些年来，蜀汉接连陨落的星辰实在太多，主人不过是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吧。

　　对于人类而言，白发人送黑发人，大抵是最残忍的事。

　　我旁观侍从为主人擦身更衣，心如死灰，霍然听亮银枪低低叫了一声“三哥”。

　　我没答话，只是反问：“为什么？”

　　为什么让我背负这些？

　　为什么让我承受这些？

　　亮银枪顿了一顿，没有作无谓的安慰，而是选择实话实说。“三哥，我们是兵器。这是身为兵器必须背负的宿命。”

　　“老四，你根本不懂。”我并不想听这种刺耳的话。

　　亮银枪怎么可能明白这种感觉？至少赵云现在还活得好好的，而我已经接连失去了两任主人。

　　他叹了口气，最终用一种通透而苍凉的口吻告诉我——

　　“三哥，总有一天……我也会懂的。”

　　在那个繁星满天的长夜，我陪伴着主人躺进了灵柩。

　　送行的队伍当中，我一眼就捕捉到了那抹出挑的人影。子龙看上去分外冷静，庄严肃穆，仿佛前几天抱着主人掩面痛哭的是另一个人。

　　我躺在主人身旁，抬眼望了望亮银。

　　“再见了，老四。今后……”

　　我心知这次便是真正的永诀，于情于理都该给他留下一些离别的嘱咐。可我心乱如麻，思量半天，也不知该说什么好。

　　亮银一向善解人意。他没有追问我未说出口的到底是什么，只是故作平静地与我道别。

　　“三哥，再见。”

　　听着四弟清澈的嗓音，我蓦然了悟——

　　亮银枪还是那把亮银枪，赵子龙也还是那个赵子龙。

　　历经数十年的淬炼砥砺，风雨冲刷，一点都没变。

　　我在逐渐熄灭的火光中闭上了眼。

　　在那个纯黑色的梦里，我看见了浩瀚的银河。

　　我知道，无论现下的战乱持续多少年，在未来的某一日，天下必将迎来海晏河清的盛世。

　　他们穷尽一生追求的理想，终究都会实现——即使无法亲眼所见。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