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双飞上部 清 程蕙英撰 青阳和宵明校》青阳和宵明

3、第二回

　　第二回
　　封义子圣主识奇童证三生仙郎逢旧好
　　前回书中讲过，白进忠不听好言，仍归京内。郭大人说过了一回，也就丢过不提。其时张孝廉已无心仕路，所以虽换了新君，准其与考，依然不去会试的了；去年所生之女儿，已雇乳娘抱领，钱氏娘娘随又有孕，神州年已三十，亦有些望子情切，自四月中就别了郭公，回归家内，喜见：

　　闺门整肃平安好，聪明小女伴贤妻，逍遥自在无烦虑，才子佳人乐有余。倏而八月中秋到，明月团栾正戌时，忽有红光生内室，星云灿烂映窗扉。娘娘腹痛难熬忍，片刻临盆响亮啼，生下一男俱喜悦，无忧仙子降云梯。张家积德门闾旺，日后为官着锦衣。夫妇双双多爱惜，又将书寄郭尚书。三朝满月亲朋贺，没要紧之育不必提，转瞬残冬春又到，书归正传讲京师。

　　说起这弘治天子，登极六年，朝有李东阳、刘健、谢迁、戴珊等一班贤臣辅佐，为政清明，真个是民安物阜，兵火不生，四方共乐。一日，天子忽然想起南都重地，守臣恐有奸贪，□□皇陵未曾谒过，遂与众大臣计议南巡；又恐所到之处，各官以办皇差为名，耗费钱粮，损伤百姓，所以预先并不张扬，到了仲春初一，起驾出京。

　　朝中政事交刘键，李谢相随不少离。以下文臣并武将，人人结束出京师。亲军八万随銮驾，个个骁雄赛虎貔，一路行来方有报，直到江南地面存。南京六部诸文职，魏国公，统领纠纠众武夫。齐出北郊迎圣驾，黎民野老尽欢呼，家家结彩张灯烛，看帝王的热闹，自古于今一样同。车驾入城行缓缓，大军屯扎教场中。

　　看官听道，明太祖起于濠滁，建都南京，名曰应天府；至永乐十九年，迁都北平，改为顺天府。南京原有朝堂宫阙，六部九卿，科道衙门，与北京无二，只没有皇帝，也不封亲藩执掌，盖恐权重生变之故，留守者到是一班内官，接进圣驾，此时天色已晚。

　　君主就在乾宫歇，服侍当心众阉奴。来日清晨升正殿，臣僚跻跻入朝趋。三呼拜毕分班立，天子临朝凤目舒，遍视诸臣开口问，因何不见郭尚书。
　　其时郭公因是致仕之臣，不便随班，朝门外侯旨，内侍奏明天子，降旨速召进见。

　　内官出外传君命，宣召宏殷入殿墀，拜舞三呼称万岁，红袍委地伏身躯。龙心大悦当今圣，御手亲扶故大夫，敕賜平身从侧立，君王举目看贤儒。开金口，笑微微，朕与卿家久别离，思及卿才常欲召，奈何君不愿尘栖，甘为世外逍遥隐，不恋金章共紫衣，今日与卿重复见，方慰寡人十载忆丰姿。宏殷长跪君前谢，臣愧才庸德又微，先帝赐归思不浅，得终年岁幸何如。吾王即位多明德，逐尽奸邪恨不遗。宰辅人人皆俊杰，边城处处有熊罴。老臣衰迈无能用，斗胆方将圣诏辞。深感天恩无谴责，复颁优诏賜家居，微臣何德叨隆宠，只恐今生拫答虚。
　　这弘治天子，秉性宽和，又把郭公扶起，依然侍立案旁。又问道：上年闻卿得异相之子，目下已是三岁了，不知姿性何如？朕欲召来一见。郭公领旨，便欲自去。天子止道：不须卿往，朕自遣人去召。便命镇守太监李元，速去抱来见朕，不可惊了他。
　　忙奉旨，一李元，急趋几步下阶沿。朝门上马匆匆去，熟路无多片刻间，早到乌衣司马第，下鞍直入正厅前。口传圣旨家人晓，报与王封内阁贤，秦氏夫人焉敢逆，就命乳娘抱出小官人。话来说起贤公子，就是天曹谪降仙，目下已经三岁到，奇姿伟貌出天然。骨肌修动能行步，口舌清明善语言，过日能知书与字，绝无襁褓态嘻顽。只有一桩病症前生带，自出娘胎足两年，从未对人生一笑，千方引诱总无缘。因而宗族皆称异，道他贵相天生品格奇，此际忽闻君命召，夫人挽手嘱男儿，见君须听爹爹报，不可无仪惹笑谈。公子应声儿晓得，夫人又去取衣衿，通身换过多华丽，乳母相携出外边。内监上前忙抱起，匆匆举步出门前，撩衣上马如飞去，直到朝前下宝鞍。缓步抱持来上殿，聪明公子慢观瞻，只见羽林执戟盈阶陛，铁甲金戈耀目寒。两傍边，蟒服红袍分品级，聚集着，南都文武众官员。案旁另有三人立，自己爹爹在右边。左首二人不认得，锦衣花帽众宫官。雉尾扇开捧着当今主，宝带黄袍翼善冠，龙凤之姿天日表，春秋方少未留须。
　　李元走到殿前，就把公子放下，这公子：

　　犹如见惯非为异，非但惊慌没半点，而且不须严父教，居然臣礼拜阶前，三呼万岁声清朗，竟与朝臣一样般。明天子，往下观，只见他，青丝罩着紫金冠，外穿圆领京青服，内衬红衣花绣边，腰束丝绦元色素，足登绣履绛红鲜。礼貌身材，绝不象那怀中物，便觉龙心大喜欢。传旨内臣重抱上，立于左首近台沿，君王座上睁龙目，再看丰姿果不凡。论肌肤，玉逊晶莹脂逊白，论面色，似长不狭又非圆。眉长插鬓威兼秀，鼻贯天庭正且端，皎皎朱唇含皓齿，棱棱大耳欲垂肩。重瞳目，凤梢尖，光华四发又多含。龙腰虎背身材好，更有那，遍体奇香胜速檀。再命展开双玉手，鲜红嫩白软如棉，指尖掌阔温而厚，玉柱纹长透两关。异相惊人真迥别，喜得个，官家笑色满龙颜，忙舒御手亲来接，扯好龙袍置膝间。
　　笑而问道：卿年几何？可有名宇？公子答道：臣年三岁，名伟宇凌云。天子听他口气不象小儿，愈加欢喜。又问道：卿可识字？读书否？公千答道：虽未读书，眼前诸字颇也识得。天子回顾内侍道：有书可取一本来。内侍领曽，就取了一本《孝经》展开在龙案之上，天子道：汝且试读，若有不识之字，联当教汝。公子奉命，便开口朗诵，从头至尾，非但一字无差，而且句读进止莫不中节，众官听了，啧啧称赏，连这郭大人，肚里暗暗也觉可奇。天子喜得出神，几乎忘了九五之位，当时回顾郭公道：前年皇后诞生太子，亦与卿子同年，但长一月，朕不喜别御嫔妃，故此时宫内尚无次子，今观此儿颖悟绝伦，貌复神异，朕当收为养子，回京时便带入宫陪伴太子读书。郭大人听了这句话，吓得毛发悚然，慌忙跪下奏道：君臣贵贱，迥隔天渊，稚子何知，岂可滥叨圣泽？窃恐此儿福薄，促其寿命不长，老臣实不敢奉诏，乞陛下恕罪。天子笑道：朕正为此儿有福，故欲收养为儿，他日赐一藩封，方可应其贵相，有何促寿之理？宏殷叩头道：正因此儿生有奇形，为物议所骇，前蒙陛下思宥，臣幸极矣！今若收养王宫，骤加眷宠，他日嫌疑祸起，陛下虽欲保此儿，亦不可得，此乃陛下爱之而反杀之，老臣有子仍然无子，乞陛下鉴察。

　　奏罢免冠重叩首，君王听了这般言，龙心不悦还开口，何故卿家见识偏。朕爱此儿非为别，因见他，神清骨秀貌安闲，长来必定知忠孝，岂比那，蜂目豺声狼虎颜。父子君臣原一义，爱而抱抚理通然，又不要，废亲夺嫡违先训，他日宫中有甚嫌。若因独有此儿难出继，朕又不要他姓朱，长来贵显或封藩，仍为郭氏传香火，却不是，父子君臣得两全！卿但放心休固执，好从朕意理当然。圣明天子重重说，郭老尚书满肚煎，欲要开言重启奏，当不得天子说到这般恳切，为臣者若再不听，算来也觉太欺天。君王一怒如何好？父子仍然不保全。欲待从权尊了命，这叫做，飞天大祸怎能耽。将来更恐人谈论，当了那，枉道求荣一例看。只道生儿天所佑，岂知惹出许多艰，依他不可回无计，进退俱穷羊触藩。俯伏阶前身不起，君王看了好心烦，默然相对多时候，又问双双宰辅官。此事寡人非失礼，宏殷何乃忒心坚，二卿可否能调处，李相沉思未敢言。好一位，正直方刚谢学士，恭身执笏近天颜，一言指出君臣失，方使公私两下安。

　　当时谢学士奏道：以臣视之，陛下与宏殷各有一失，若上下相均，此事可定矣。天子道：各有所失，卿试讲来。谢迁道：陛下爱一小儿，即欲收养封藩，是失于滥也；宏殷耻受无名之禄，决意不从，是失于固也。滥与固，皆谓失中；失中则必致君臣生怨，大不可也。天子听了，稍觉气平。因又问道：依卿之见何如？谢学士道：依愚见，陛下若必爱郭公子，父子君臣其义一也，封为义子，礼亦可行；但收留乞养，祖宗有禁，不可携带入宫，更不可无功受禄。宏殷固以独有此儿，不忍使离，乃人情之常；但不可恶宠避嫌，必不欲为陛下义子。如此，则陛下不夺其父子之恩，宏殷不失其君臣之敬，忠义相均，而上下无失矣。天子尚未开言，公子坐在膝上，便朗然启奏道：谢相公之论极是，陛下若依此而行，臣敢不受命！倘必欲离臣父母，收养入宫，臣宁死而不肯行也。

　　天子听他如此说，顿消怒气喜容添，忻然笑道儿言是，朕即当依 谢相言，卿父亦应无再却，便为义子不封藩，此时仍在家中住，等待年交十二三，方召儿归京内去，伴陪太子读书篇。官家说出平心话，郭老尚书意始宽，叩首阶前而奉命，聪明公子拂衣衫，下来也把君恩谢，此刻君王更喜欢。

　　又把他携近身边，仔细看了半晌，道：如此佳儿，长大来岂有不为忠臣良相之理？遂又賜名永忠，为朕亲口之呼，旁人不得称犯。
　　天子继儿真异数，时将近午日中天，圣躬已倦思休息，谕退朝前文武臣。司马携儿回府第，更衣直进内堂间，与妻细说朝中事，这个夫人性情，与着为官竟一般，也说多亏谢学士，只依如此尚平安，若教带入王宫去，滥受君恩帝子看，纵使不贻他日祸，终非正道得乘轩，傍人只说侥天幸，就有了，实学真才都不值钱。父母虽然如此说，世人大抵好趋炎，在朝堂，君封义子人人晓，为首南京六部官，随后纷纷诸显贵，下而佐贰众微员，将军都督人人到，文一群来武一班，前后踵门来拜贺，这边坐定那边添，东边送出西边进，玉盏香茗不住端。偏值神州身不在，一身应接不胜烦，直缠到晚方才罢，父子夫妻入室眠。天子果然爱奇质，来朝 遣使赐衣冠，金银彩锻般般有，谒过王陵便空闲。每召尚书携幼子，乾清宫内共盘桓，宏殷与着双贤相，侍坐常将国政谈。公子年华虽幼小，老成气象不贪顽，无非稳坐君王侧，困倦还从御榻眠，虽未封王并赐禄，毕竟是，当今义子贵非凡。众宫奴，内臣班，服侍趋承谨抱搀，众口皆称二王子，南京城里遍喧传。

　　郭公听了，甚是不安；却又无法可禁。一日天子说起: 朕有长公主，年方五岁，亦皇后所生，姿容端丽，即赐与永忠为配如何？郭公顿首道：此儿生下数日，臣即与故人张景约为婚姻，臣愚不敢有背前约，乞圣恩原谅。天子听了，当时未免有些不悦，过后思量，方悟他实是个信义君子，其父如此，其子可知。因此把凌云尤其珍爱。

　　自从驾幸南都地，转眼时光一月宽，风俗民情皆备悉，大开仓库賑饥寒。革除旧弊与新例，黜退贪夫进善贤，美政多多难尽述，万民感戴乐尧天。只是朝中不可虚君位，四月中，驾出南都要转燕。阖郡官民皆跪送，郭公亲自带男儿，明君不舍重瞳子，留賜奇珍满玉盘，执手依依双泪洒，凌云公子也凄然。马头跪拜君臣别，簇簇娈仪下御船，河伯水神皆助力，帆轻风顺没波涛，驾归北阙臣僚贺，事不关书休细谈。日月宛如驹过隙，光阴好是箭离弦，三春方见诸花谢，转眼池开六月莲，方是九秋黄叶落，冬来又见雪漫漫。一年过，又一年，国有明君上下恬，海宇升平灾害少，郭公永矣乐林泉。君王特爱神奇子，岁岁钦差内侍官，诏问永忠安乐否，量其体质赐衣冠，更兼彩缎珍奇物，四季为常非二三。真仍是，稀世之荣千古少，宗亲羡慕作佳谈。
　　若是将就些的父母，得了这等荣华-一

　　定然要，纵儿骄贵无拘束，幸亏这，司马先生异等闲。受宠若惊无喜意，愈加整肃教儿曹，四龄便入书房内，指授诗书小学篇，言动丝毫必以礼，威仪容貌要恭安。又常正色为儿道，汝若是，只在吾家奉祖先，长大有成诚是美，即教愚鲁若乡田，总为吾子犹轻可，无奈君注目看。破格恩荣加及汝，实非正礼是从权。既然如此名难卸，长大终须有一官，所以修身须用力，纵然不得出人前，也须达礼知忠孝，图报君恩万一间。也使傍人交口说，明君识拔果非凡。若然自持为天幸，任意骄矜不自监，惹祸亦非轻小比，必至于，身亡家破绝香烟。这虽是，自求灭没无人惜，只恐怕，历册流传后世看。带累天子昏蒙亲不肖，明君为尔反身惭。为父的，每思到此眠难稳，汝也须，切切持躬勿弃捐。
　　要晓得，世间有这样父亲，岂有教不出好儿子之理？况且这位贤郎

　　乃是真仙投下世，夙根颖异实非凡；恭听父训声声诺，日坐书房诵圣经。别人说，过目不忘为颖悟，他更能，一观便了细微玄。挥毫八法夭然秀，一日间，书史常攻数十篇。观奕听琴随意会，吹笙入妙是前缘。事父母，孝诚宛若成人礼，待奴婢，儿戏情形没半点。秉性虽然非倨傲，生成体态是端严，对人不肯轻开口，开口惊人胜伟男。数载长成交十岁，五经书史读完全，姿容秀异身躬伟，胜过他人子二三。万种聪明诸事足，独有那，前生病症日牵缠。只因亲嫡无兄弟，偶尔离亲便独单，常觉得，面少欢容如有失，沉吟不乐镝靥尖。徘徊窗下频弹指，搔首踟騎每望夭，忽地抛书生叹息，或而行坐两难安。若逢皓月清风下，喜坐花明白石门，手执鸾笙吹数弄，怅然一梦似初还，迷离恍惚真烦闷，四顾凝眸两泪弹。每每如斯非一曰，谁人龢得这机关，从来父母俱知道，诘问孩儿为甚端。

　　凌云告道：孩儿并无别事，但因上无长兄，下无幼弟，偶离膝下，便觉形单影只，所以不乐耳。郭公道：如此亦是容易，我不罪你。张家叔父说定今年送他瑞宝来与你同伴，
　　他若来时，你就不觉寂寞了，只要耐等几时。凌云此时还不知瑞宝是何等人物，口虽答应，心内也不喜欢。郭公因与神州约定，儿子十岁便去定亲，此时过了新年，正要打点，不期亲弟宏业，为官山海关总兵，年始五十，卒于任所。凶信先回，灵柩将到，郭公得信痛哭，免不得在家料理。二月初，灵柩到家，安葬已毕，这二爷元配夫人早已亡过，继室赵氏，未满四旬；又有一个妾，先前倒生了一子，不幸出痘死了。二爷身故之后，夫人不忍埋没他，早已打发了前妻所生几位小姐，已在任中嫁出，此时只剩一个孩儿。到家之后，这赵氏夫人，却也贤能知事，虽然各爨，外面事情，原托伯伯作主。郭公痛弟早亡，把侄儿当做自己儿子看待，命他到书房，与凌云同伴读书，一般教诲。这公子名杰，字成龙，长凌云四岁，排行第七。

　　老父本为熊虎将，生儿颇类父容颜，更兼长在胡沙地，北相生成不似南，体壮身雄肤欠白，浓眉阔面眼如环。容既武，性尤顽，举动粗疏爱打拳，出口开言无细致，声高气暴不安闲。诗书懒读贪游戏，伯父离开大似天，兄弟之情虽算好，只是那，性情迥别不同源。成龙吵闹全无味，每被凌云说一番，他笑受无词虽不恼，消停片刻又如前，故而终不能稠密，更有那，姑表亲房众少年，彼此往来常聚集，重瞳眼力太超凡，并无半个能投合，这些孩子也道他，没趣无情不与顽。

　　郭公因为他兄弟丧事，耽搁住了身子，张神州等他去下聘，所以也不曾来，直到七月初旬，三伏已过，郭公方才备了聘礼，雇了大船，往浙江而来。神州接着，各道契阔，又送上聘礼。虽然托熟，也不可无媒，就请神州的丈人钱老相公，来做月老。大娘娘收了聘礼，设筵款待。郭公说起令郎年已九岁，今年可能同往南京否？神州道：当初说定，岂有不行之理？只是这孩子秉性顽皮，先生又是母舅，不甚管束他，一向野惯了，那时到府，未必与凌云合式。郭公道：世间孩子固然顽劣者多，若说教训不严，也不可专责师长，你为父的，也有一半不是在内。此时且唤他出来，与我看看，就知道他的骨气了。但不知可曾有名字？神州道：名隽，字逸少，都是今岁所题。乳名是大人知道的，原叫他瑞宝就是了。

　　当时吩咐一梅香，传请官人到外堂，酒过一巡无半刻，果然来了俊儿郎。口称伯父深深拜，拜毕抽身站在旁。郭老尚书抬贵眼，把他从头至足细端详。只见乌丝挽着朝前髻，几朵鲜花插两傍，衬袄轻罗生素白，青纱大服阔金镶，水红裤子冰纨袜，紫绣凉鞋线结帮。身材小，瘦而长，肤如玉琢嫩而光，眼横秋水清波泛，眉列青峰秀若杨。皓齿朱唇悬胆鼻，三分好似乃尊腔，丰姿更比凌云美，举动虽然略欠庄，顾盼聪明心必巧，总然顽劣也无妨。当时不觉心欢喜，便命他身坐一傍，杯箸添来同饮酒，试将经史共文章，疑难奥妙相盘问，伶俐无过九岁郎。谈笑自如兼对答，有头有尾不匆忙，更兼酒量天生大，数盏连干菜不尝。司马先生心暗异，此儿日后岂寻常，回头又问神州道，只恐年轻性不长，髙兴一时同我去，不要离家数日又思娘。孝廉未及开言答，瑞宝官人笑一场，放盏抬身呼伯父，这条道路不须防，侄儿只苦无兄弟，姊姊终于是女流，平日里，坐书房，读书之暇甚凄凉，心中每恨无同伴，恨不得，插翅追寻向远方。今幸大人有些举，实为美事最相当，侄儿情愿随跟去，断不回头忆故乡。司马回言欢笑道，你原来也有这心肠，若然如此真堪去，与我孩儿定合腔。讲论多时方散席，更衣洗面用茶汤。钱公作别归家去，瑞宝官人也迸房，独有神州陪贵客，书斋秉烛话衷肠。
　　神州因有女儿读书，故请内弟钱云鹤在家教学，这日家中有事，已解馆去了。郭公坐在书房，把桌上书本翻看，见有几篇文稿，又有临的法帖，问道：这些儿都是瑞宝的日课么？神州道：这畜生那有这般长进？一半还是小女的。当时分出来，又与郭公看，道：可是男不如女。郭公道：令爱固佳，瑞宝却小了一岁，也怪他不得。神州道：小女不但能文，于诗词画卷都有些会意；瑞宝却慢不经心，可就是天生的姿质。郭公道：姿质固有不同，然而女人有这许多材技，却也无用，就少些倒也不妨。神州笑道：这又差了，女子有貌无才，何足为贵？比如房下，一般也算知书识字，但是不专翰墨，只尚当家，便没有那雅人丰韶的了。这瑞宝就象娘，飞香幸而象我，必要教导得他通透，始好配你那令郎，如或不然，令郎后来必要怨我。郭公笑道：你如此说来，倒是爱女甚于爱子的了。然而一向说瑞宝顽皮，我今日目见，这半日颇亦不恶，你的说话，也未必全真。神州大笑道：这畜生极是狡猾，初次见人，原会装那一派成人气象，若过到几日，少不得象那妖怪一般，非但原形毕现，还要千变万化起来，你只打点着眼睛看他，就晓得了。说笑了多时。

　　谯楼已打初更鼓，司马宽衣上卧床。张相也归房内去，来朝早起整衣裳。一同去把媒翁谢，近午归来天气凉，郭老尚书归卧室，更衣推出后纱窗。忽闻高处人喧笑，抬起头来往上张，只见一株大松树，青青透出粉围墙，约来远隔三层屋，离地无多五丈长，有一孩童真作怪，公然身立树中央，上身赤剥穿单裤，枝叶篷衣义蔽面庞，与着下边人说话，顺风吹入耳边厢。

　　郭公看了，一时还理会不到，只道是个小厮，为什么这般大胆？

　　心中忖，面对窗，又见他，树心钻出到边傍，东枝跳过西枝去，南首穿来到北方，脚健身轻无阻碍，猿猴采果一般腔。又如鸟雀生双翅，飞去飞来耀眼光，上下盘旋将已遍，拣其老干一枝长，脚儿勾住头朝下，倒挂身躯两手张，口内喃喃还说笑，郭公看了暗思量。

　　远远望来，面庞虽不看得仔细，然而不象粗蠢小厮，难道就是瑞宝！正在思量，猛见他两脚一脱，这个身子就象银瓶落井一般，扑通的倒撞下去。

　　这番吓得贤司马，冷汗淋身叫上苍，这点孩童经甚事，必然头破冒红浆。仓皇急遽穿衣服，束了丝绦走出房，正要寻人来动问，恰好见，神州缓步出厅堂，连忙接着从头说，如此希奇事一桩。你出来时曾见否？这株大树在何方？神州听说微微笑，口叫贤东不用慌，这个畜生真贱骨，虽然跌下并无伤。郭公惊道如何说，难道是，瑞宝顽皮这等狂？

　　神州道：不是他还有那个？刚才恰被我看见，要将竹竿去打他，他才下来，到了地上，还竖着蜻蜓，两手当脚，走了几十步，然后立起来，有什么伤损？郭公道：原来如此，真个今日不见，明日不知，孩儿家虽然顽劣的多，那有这般手段？神州道：这还算不足为奇，更有那几段：
　　前月伏天天气热，他身午后出书房，多时不去先生唤，四下迫寻竟渺茫。寻到花园还不见，疑他跌死在池塘，池边果见衣衫在, 大众纷纷着了忙。正要差人钻下水，他身跳出取衣裳，自言洗浴池心内，桥洞幽深好当床，睡在其中真个好，为何搅我梦黄梁。胡言乱语还嘻笑，却被亲娘打戒方，如此顽皮非一件，更兼气力十分强，将来岂不能为賊，败坏家门怎抵当。司马闻言惊且笑，虽然此子异非常，然而汝未曾为恶，岂有生儿作贼强。我想来，或是天公怜念你。过于软弱性温良，不能发达兴家道，因此上，特賜奇才跨鼉郎，长大成人当胜父，必能定国与安邦。你今休得空谈论，说与夫人早束装，打发他身同我去，我虽不是活阎王，
　　自知比你还严厉，不怕顽皮性不降。张相点头称领命，晚来果与细君商。

　　这位钱氏娘娘，性情严正，并不护短女儿，向来常怪丈夫为父不严，兄弟为师忒善，独要自己当心，正愁管不住儿子。听了这句话，好不喜欢，便说道：既如此，我就收拾起来，打发他去便了。

　　瑞官也在旁边听，他是不怕爹爹只怕娘，听说离家心更喜，绝无留恋与惊惶。夜深各自归房卧，倏又鸡呜出太阳，宾主闲来无别事，湖船载酒玩秋光。逍遥数日游心足，司马先生返故乡，张相准其携子去，娘娘早已办行囊。盘缠路莱般般备，瑞官拜别在高堂，又别同胞亲姊姊，家人护送下河塘。时八月，正秋凉，雨过风轻送小航。早到南都同上岸，家人先报入门墙，凌云兄弟方同坐。小使前来禀报忙。兄弟闻言齐起立，正冠束带来书房。候无半刻尚书到，张氏爷儿也进堂，兄弟趋前相接进，严亲伯叔礼同行。郭公挽过张郎道，你们兄弟相称是理当。又命子侄过来依齿立，三人同揖有低昂。礼完立起身相并，彼此观瞻六目张，莽撞成龙呆着脸，口中不语暗思量。闻他乃是凌云舅，可喜生来俊俏庞，姐弟若然形仿佛，凌云娶得好妻房。重瞳一见张郎面，喜出真心闷已忘，悦色自然生笑脸，真好似，河清麟出凤呈祥，殷勤执手呼贤弟，宛若亲知遇故乡。瑞宝凝眸还细视，也觉得，春生满面乐非常，此身虽异心如故，欲诉三生恐断肠。笑倒顽皮七公子，暗将兄弟扯衣裳，低低说道真奇怪，你害相思病欲狂，见了别人从不笑，今朝也有笑开肠，想来那，相思就为他身害，心药来医病若忘。神异凌云虽听得，恐惊父母不声张。神州启口呼贤侄，你领瑞宝房中见令堂。公子应声忙举步，引其贤弟转回廊，成龙嘻笑相随后，一路行来进内堂。瑞宝抬头观四处，清幽摆设胜华堂，屏间璧上皆诗画，皋椅栏干尽退光。仆妇丫环同侍立，一个个，容颜朴实老成妆。湘妃榻上夫人坐，云髻单簪金扁方，玄色披风裙素白，秋罗衬祆是鹅黄。修眉佛眼精神秀，贞静幽闲体态庄，不愧王封居一品，推尊拜见又何妨。口称伯母低头拜，贤德夫人谢不当。含笑相扶东首坐，垂环使女送茶汤。问几声客套家常话，张瑞官，对答聪明又大方，就摆点心相款待，无非是，应时糕果满盘装。夫人细把张郎看，可爱丰姿玉有光，遍体玲斑无俗气，真疑仙子降凡乡。

　　不觉笑道：贤侄如此容姿，真可谓何郎再世，卫玠复生，只不知你姊姊可能与你相象否？若能相象，便是一个绝世佳人了。夫人是：

　　口头言语随心说，这个不韵成龙就发狂，掳袖揎拳呼伯母，刚才小侄在厅堂，曾经询问张家叔，他说道，姐弟生来两样腔，男子容颜如美女，女儿倒反象魔王。肌肤黑，头发黄，眼大眉粗脚又长，竟与那，烧火丫头无二色，凌云匹配岂相当？若依小侄之愚见，莫如就把这位瑞官，脱去男衣当女郎，留在身迨为养媳，见人也觉有辉光。夫人笑道休胡说，侧着凌云凤目张，口叫七哥真没趣，又来这等话荒唐。
　　张贤弟是新来之客，你难道这半日客套也装不定么？成龙道：你且不要着恼，将来娶到家中自然明白，总使不丑到这般，若要象他这样标致，是没有的。凌云道：这又何妨？人生在世，君亲兄弟为之四义，四者之外，便以朋友为亲，妻妾乃其末耳！若张贤弟一般人品，我与他既为朋友，又算兄弟，将来谊可通财，道堪砥砺，倦可同息，出可同游；正则求古论今，暇则清谈饮奕，世间乐事，无过于此。若说妻子，则行坐不可常同，内外更宜有别。男子志存乎四海，妇人礼不出闺门，所亲所近不过衽席之间耳。故据弟想来，娶妻只要有些德性罢了，妆粗貌丑，总是平常，月丽花娟，却也无益。你不要把这些浅陋之话来吓我。成龙拍手笑道：我说得几句儿，就惹动了一篇道理，目今时下盛行，外边朋友，内里原好做夫妻，你自小儿就有这般口气，长大来必定是个好男色的都头了。凌云听了，恼得颜色俱变。瑞官笑道：你这个辽东蛮子，到会满口胡柴，我是南边人，怕说你不过么？只是伯母面前，不敢放肆，且过几日，慢慢请教，看你可有些真才！夫人也喝道：成龙果然不该，刚才见面，怎么说这些混话得罪客人？快些住口，再说时就要告诉你伯父了。

　　莽才被喝方无话，茶点完时日已黄，秦氏夫人真要好，亲身房内去开箱，取出珊瑚如意黃金锁，玉烛珠球巧嵌镶，送与张郎为见礼，瑞官拜谢谨收藏。一同告退离闺阁，出见尊人坐外堂，讲论多时同夜膳，又看月色上回廊，红灯引道归书室，七少爷，自转家中不用谈。

　　这书室乃是三间，中间是读书之所；东边一间，郭公因夏天炎热，铺设做了卧房；又为凌云年纪长成，不便久居内室，故自夏初就命搬出，也住在西首一间。此时便留神州住在自己房中，瑞宝与凌云同榻，自己仍进内房安歇。张神州是：

　　路行来神颇倦，闭门先自上床衾。凌云手挽张贤弟，同进西边这卧房，只见罗砖地、碧纱窗，粉壁周围贴斗方。书案一张窗下摆，上摆着，云笺砚匣宝粧粧，奇珍玳瑁装书卷，赤色珊瑚架笔床，书架花梨雕琢细，重重诗稿共文章，紫檀几配沉香椅，小桌玲珑四角方。玉瓶内，桂枝芳，缕金小篆爇名香，鸾笙左挂金为管，右壁瑶琴绿绮嚢，小对单条皆妙笔，正中六柱水磨床，白纱帐子龙须席，青色床围元缎镶，爽被秋罗鱼肚白，不须薰染自芬芳，穿帘月色明如昼，清景无殊仙帝乡。逸少此时心大悦，果然意境尽清凉，与凌云同在窗前坐，丹桂风飘阵阵香，意合情投逢再世，果然形影两相忘。讲论些，南都风俗西湖景，乐极焉知秋
　　夜长，直到三更方就寝，同衾共席梦黄梁，来朝早起同梳洗，问候尊人礼有常。郭公见，二子投机心甚喜，便命瑞官讲读在书房，天姿聪敏无烦力，过目经书便不忘，作陚为文尤敏捷，与凌云相比没低昂。情投更胜亲兄弟，从不作儿戏生嗔变面庞，逢必并肩行挽手，三餐共桌卧同床，等闲不肯分居处，片刻相离便觉长, 只有成龙无趣味，贪顽原是小儿腔。

　　一向为这个兄弟异样斯文，不同他作耍，正是气阔；如今见了瑞官，也不管我大他小，一逢闲空，就要走近来动手 动脚，满口胡柴。那知这位张相公，斯文虽也做得，顽皮也是内行，兼之口舌玲珑，手脚溜滑，若讲气力，更比你大些；凡是开口，他必要全胜，若是动手，你必定全输，若被伯父知道，还要责备年长的不好，所以成龙到吃了多少亏。郭府中家人小使，见瑞官伶俐过人，公送他一个美号，叫做灵雀。这一年直到冬底，瑞官随父回杭，过了元宵，起身又到郭府。
　　同讲读，三弟兄，初春长日好勤攻，郭公教学真严厉，而且毫无私曲衷，己子他儿无少异，凌云瑞宝及成龙，一般教授诗书旨，但是教便一般教法，人性生来有不同。成龙是，性格刚强心欠细，读书讲义只粗通，作文有力全无韵，落笔输华气到雄，好武贪顽不喜静，若是伯父在书房内坐了一日，犹如猛虎禁囚笼，眉垂眼倦浑如醉，筋骨俱拳有病容。

　　巴到伯父有甚事情往外一走，就好了

　　运气到，骨也松，一跳几乎上半空，不向阶前搬大石，定来壁上 挽强弓，胡言乱语高声喊，窜过西边珧向东。伯父一来魂吓去，抱头急走乱匆匆，受骂不敢开言辩，两眼睁睁口象封。张逸少，最玲珑，经史文章理尽通，只为聪明心太活，不大肯，正襟危坐自勤攻，读书写字完成后，也要偷闲逞脱空，双陆围棋俱喜学，踢球弹打最精工。姿容流丽心獐散，谈笑能生满座风，举止轻扬心喜戏，诸凡率意少温恭。郭公虽爱其才俊，也责他，戏谑情多把德性蒙。恰又舌吐莲花能婉辩，制得这位老伯父，总然凶煞不能凶。气不过，威颜反笑重申说，算你奸刁不众同，年幼居家犹自可，长来须到万人丛，若凭利口常翻复，便是为臣不尽忠。为子逆亲为友害，仪秦之术任纵横，大而误国欺君父，小则亡身灭族宗，自古以来人可鉴，你切休自逞舌间锋。好一个，张郎对答尤其妙，伯父无忧请放胸。

　　古来多辩之士，亦有贤愚，如张仪、苏秦者，游说诸侯, 贪利忘信，固非正道。然若淳于髡、东方朔，以滑稽善谏。能尊君之威，匡君之识，亦为百世所称。小侄将来不学张仪、苏秦，但学东方朔、淳于髡可耳。这两人：

　　—巧一粗犹自可，更有那，出人奇相的郭重瞳。读书固是聪明极，一目千行最易容，百艺俱明诸妙解，就是那，释经道录也精通。性情举止皆严正，态度端凝有父风，爱乐诗书毫不厌，手常执卷没时空。常说古今书籍知多少，只恐眼底无缘不得逢，幸尔有之安可错，必须读到熟胸中。朝朝正坐曾无倦，不屑把，半点闲情搅素衷。仙质灵根毫不昧，心如皎皎月晶莹，碧清不为浮云掩，万里光辉照远空，即使偶然为戏谑，却也从无太过失于中。论年纪，是孩童，体段魁梧气宇宏，就把那，十五六少年相比并，总不及，他精神爽朗气豪雄。出群丰度何消说，最可怕的是，洁若冰霜冷气冲，笑语欢容其实贵，千金来买不通融。虽然不把人呵斥，令下谁人敢不从！婢女成行俱贴伏，威严尤胜令尊翁。
　　这些丰味虽然太觉矜持，还不过道学家教，别人也难于怪他。只有一件不旷达之处，未免是一粧癖相，就要受人批点了。
　　只因秉性真高洁，雅好清幽厌闹烦，又且眼眶生得大，日常观看众儿童，人人陋劣非吾友，独爱张郎胜弟兄。
　　若讲这位张瑞官的才华志气，见识英明，原与凌云一样, 所以讲得投合。只有那：
　　体态神情真迥别，果然越长越轻松，滑稽圆转浑无滞，任性通疏不敛躬，自早起来直到晚，只是欢容笑脸赛春风，从无恼怒兼愁闷，跌宕风流会弄空。
　　这些善于顽耍之事，先已提清，后来还见，一时也不必烦赘。
　　再讲他，作伴同行交友类，论知心原只一重瞳，即教对着低人物，肚里原知他下庸。面上总无疏落相，胡谈乱讲最情浓，随波逐浪同嬉戏，说四海之中皆弟兄。
　　所以两年来，郭家的亲房族分，个个欢喜他，都说张瑞官年纪虽小，倒极会世路周旋，非但不象凌云一样矜持，比他令尊还更加活泼，大来必定发达的。这还是长者之言，更有那些亲族中子弟，逢时遇节，拜贺登门，个个同他相熟，这个扯他踢球，那个拉他打弹，有的合他打双陆，有的斗他着象棋，甚至于扒墙上树，打滚跌交，无所不至。凌云见了，好不厌烦；初时还以好言相劝，瑞官当下应承，过后又如前样，凌云好生不悦，又正言厉色，责了他几遭。又一日，来了几个油滑少年，与成龙聚会，讲论起偷情卖俏的行款来，见瑞官生得标致，又互相嘻笑，搭背勾肩，假做在行，说那柳穿鱼的故事。不料又被这位王义子恰恰走来，听了一个仔细。
　　这回惹发惊人性，怒发冲冠满面红，立把张郎拖进内，说明人何苦学昏蒙，枉了我，日前恳切谆谆劝，你听犹如过耳风，偏要自轻还自贱，将身混入众人丛，骂之不足心犹恨，欲向堂前告乃翁。
　　瑞官弄到没法，只得认罪道：以后再不与他们混杂了，这一回求你息怒，不必去惊动尊长。凌云只是不相信，自此以后，越发与他行坐不离，
　　处处留神跟着走，若然又与众人逢，只许他，套谈几句寒温话，
　　以外闲文鞒不容?偶或对人嘻与笑，不由怒气就填胸，当场不顾诸人脸，呵责齐来象长兄。张瑞官，任是聪明不敢对，只堪做哑更装聋。这般不近人情性，恼得旁人怨气冲，背后唠叨常毒骂，更有那，看象鬼祟一成龙。从旁拍手哈哈笑，老弟阿，你诸事高明各样通，独有这件行为行不去，强梁霸道欠宽宏，瑞官不是你妻和妾，为何要，管束防闲这等凶？我辈无能权让你，只看你，将来授职到京中，怎能掉得他身下，势必相携进九重。被那皇帝老儿看见了，轻轻夺去匿深宫。你若然再使强梁性，少不得革退干儿送了终，老瑞仍然非你有，我就焚香点烛谢苍穹。胡言乱语无休歇，又送他个雅号，称为跟屁虫。
　　凌云听了，虽然着恼，怎奈是自己的哥哥，无法能治，不过争论几声，又被老大人听见，究出根由，把子侄三入一同责了几下。张孝廉道：这件事分明是瑞宝不好，大人为何反责凌云，岂不要壮了他的胆！遂对凌云说道：这畜生的贱相，愚叔素知，无奈打他他也不痛，若要劳动尊翁贵手，又觉不当，如今只有交与贤侄，以后见他苒有胡为，只管他就是了，愚叔再不怪你的。这一番处分之后，成龙虽不能尽革胡言，恰不敢太张声势；凌云虽不认真责打兄弟，毕竟奉了这位叔父岳翁之命，越发正大光明，做定了那长兄身分了；瑞宫被他制住，只得随了他读书做伴。偶一日，郭公备酒席去游凤凰台，此台乃系六朝胜迹，千古驰名，诗人游赏之处。因子侄们从未到过，也携往一游。凌云、逸少携手而上，四顾徘徊，流连笑语，姿容出世，服饰鲜华。这些游人无不赞赏道，这难道算不得一对凤凰么？我们目中见，也是盛事。由是众口皆传双凤齐飞之号。闲文表过，不觉又是残冬，神州晓得司马公来年六旬大庆，生日又在正月初六，若回去过了年，那里赶得及？只得写了书信，打发儿子回家代主祭祀乏礼。郭公点定了两个真诚能干的家丁护送，成龙私自备了酒席代瑞宫送行，饮过几杯，忽然说道:两位兄弟都在此间，请听我说一句正经话，我今年十五岁，再歇几天就悬十六岁 了，文字虽做得几篇，自己看看也不中意，料得那玉堂金马与我无缘，况爹爹在时原是武职，我如今决意继父之志，要 弃文就武了。凌云道：刀枪弓马，七哥一向原是会的，孙吴战策，家内尽多，你我也时常讲读，怎么直到今日，始说要习起来？成龙道：老弟，你聪明人不知愚鲁人的苦，兵书战策都是大将的规模，即看熟了，我也不会运用；至于枪刀弓马，虽也晓得些大纲，然而父亲早亡，没人指点，那些深微奥妙，叫我自家肚里那能悟得出来？所以打点要请一个武教师，到家教授，前日告过伯父，他也许了，只是眼前没有什么名师，一面已托人访问，若请得来，你们那一个肯陪我学习否？凌云道：小弟读书不曾从过先生，习武也不愿投拜师父, 张贤弟最好武事，也怕读书，等他陪你便了。成龙听了这句

　　欢然大笑忙开口，这等开恩是第一通，非但愚兄真有幸，大抵那个和尚早已是木鱼敲破撞穿钟。瑞官笑道真呆子，说话全然没影踪。

　　学武竟是学武罢了，为何牵着什么和尚？成龙道：好兄弟，你不要开口呆子，闭口痴子，听我说下去就明白了。我一向听得人说：
　　贵处杭州灵隐寺，有一个中年和尚号孤松，刀枪拳法多精熟，手举千斤力不穷，教授生徒将数百，闻名各处是英雄。你今恰好回家去，我欲修成书一封，托你带到寺中先说合，请他来到我家中，拜为师父同温习，指授分明就易容。

　　他收着你这玉笋一般的徒弟，可也是稀世之荣，难道不是预先敲破了几个木鱼么？瑞官笑道，原来是这个出处。
　　但不知，你听谁人如此说，真个是，馎来之话半虚空。我居近地须知道，这和尚，武艺平平不算凶，所教者，都是那些市井少年无籍辈，油花枪棒岂名公。投他习学成何益，况且要把个和尚请到家里来，模样不雅，伯父闻知决不依。和尚之言休说起，还只好，留心到处访英雄。成龙听了点头应，既如此也就罢了，但不知可有英雄觌面逢？端坐凌云微一笑，你们且莫兴匆匆，认真竟想投师傅，恰不知，有多少艰难在内中。若有那，弓马熟娴真勇士，上而科甲受王封，下而也去投行伍，效力军营想建功。那有工夫将你教，除非是那巴结不上的，始剩下来做了教师，可知武 艺只平庸。请来恰也无能处，枉可的拜了他，叫他做师父，可不是辱了斯文宦室风？依我想来终不必，求人不如求己，只要自己用些苦功，包管得将来武艺也精工。
　　成龙道：依你这等说来，天下竟没有好教师了，这个不相信，我偏要寻一个与你看看。瑞官道:大家都呆了，人也不曾见个影儿，望空议论他则甚？还是吃酒为上。二人始得住了，饮过几杯，瑞官即起身出席，拜别了伯父父亲，两弟兄送到门口，珍重而别，家人护送下船，取路回杭州去了。此时武教师未识定向，郭成龙也没处去请，不意过得几日，倒撞一个没要紧的人来，惹出许多仇隙。列位听我道来：

　　其时风俗非纯一，虽只上有贤君胜孝宗，统辖山河黎庶广，固不少，贤良方正孝和忠。歹人恰也方方有,说不尽，奸盗邪淫恶与凶。单讲那，福建福州长乐县，有一人名唤鲍文忠，世家微贱原非贵，父业行医倒不穷，自小生来伶俐性，长来医道也精工，又曾学得符书术，左道玄虚颇究宗。虽不会，策电鞭雷高法术，也没有，呼风唤雨大神通，不过傍门小小妖魔术，与那逐疟驱蚊避鼠虫，因为本乡无大利，弃家浪迹走西东。攀援得入衣冠队，内里奸邪外貌恭，又值中年交好运，病人着手就轻松。佳名赢得称高手，尚入牽门贵室中，符水歧冓双擅美，钱财蓄积最丰隆。其时行至江南地，久闻得，郭府奇儿最显荣，世代为官家业富，思量钻刺打抽丰，定然取得千金利，就求了，当道公卿书几封。连夜赶，急匆匆，到了金陵喜气浓，一路问人来郭府，果然见，墙门高大势峥嵘。贵家走惯知规矩，婉气和声笑面容，相挽管门把书札进，袖中又出一封筒，门公欢喜无推托，便进厅前告主翁。

　　这日适值神州染小疾，还不曾起身，惟郭公子在外，当时拆书观看，大概都说处士鲍文，医道精明，有起死回生之术，兼通符咒，有移瘤解肿之方，若留住客房，可备缓急等语。看官听说，他叫鲍文忠，为何此刻只叫鲍文呢？只因此忠字犯着王义子之讳，所以改去的。郭公看了道:既有荐书，自然要见的。吩咐请进来，鲍文大喜。

　　束带整冠还纳履，低头趋进角门东，到厅微举双睛看，轩敞高明气象宏。摆设珍奇诸玩物，一人独坐在当中，峨冠盖顶名忠靖，貂服身穿色古铜，软带垂腰靴衬足，须眉豪杰目流虹。魁梧面貌威雄体，正是那，望重名高司马公。侧坐一人年正少，赤金冠子錾芙蓉，貂裘外罩鸾绦束，遍体明飞五爪龙，相貌此时难细说，想是那，当今义子郭重瞳。威仪整肃令人畏，俨似亲藩贵介容。心内思量忙走上，下其全礼极谦恭，郭公出位忙扶起，命坐西边茶一钟。

　　父子二人也把鲍文一看，只见他：头戴乌缎方巾，身穿天蓝公服，约略四旬年纪，依稀五短身材，酱色面皮，溜边胡子，眼圆眉黑，相貌原不惊人；气婉声和，语言倒也出众。谈论了几句，郭公吩咐备席款留，也有门客陪奉。父子退入书房，郭公对凌云道：众人所荐，情面上本该留他，但不知其为人好歹。凌云道：据儿看来，此人貌非正直，形类奸邪，恐非善良之辈。此时暂且留他，慢慢察其举动，再行定夺可也。郭公称善，便留鲍文在客房安住。过了一夜，张孝廉忽然病势沉重，神色昏迷，郭公大惊，就请这鲍文进来观看。诊了脉，说病源，乃是酒后疏防冒重寒，冑被酒伤停食积，包他三帖就乎安。说来不错真明彻，郭老尚书甚喜欢，说如果三剂人如旧，当与先生阖省把名传。鲍文一口包医好，立刻开方把药煎，病症本轻无大害，果然三日便安痊。郭公以此加钦敬，盛设相留过一年。老鲍自居为上客，扬扬得意笑忻然。奉承司马并王子，着意相交张孝廉，奴仆下人都结纳，抵庄必取利千金。识人要算重瞳子，看透其人骨相轻，悉听他，殿下长来殿下短，只是留心相待少交谈。倏而已是年初六，大庆生辰备酒筵，礼盒填门真热闹，纷纷拜贺尽官员。闲文事，书不关，数语排开莫碎烦，转眼元霄佳节过，梅花枝上雪消残。如今暂撇金陵事，听讲杭州张瑞官，腊底回杭无甚事，在家已有月余宽，上元节过无他事，打点攻书要上南。
　　钱氏娘娘就择了好日，要打发儿子起身。瑞官是极好顽耍的，忽一日，告禀母亲道：孩儿自到家中，新年过了，阴雨不曾去顽耍，明日既要起身，今日却要出去走走。娘娘许允，吩咐早早回来。瑞官大喜，应道晓得。

　　就把衣衫更换好，家人领路出门行，小童两个相随后，短巷长街四处寻。城隍庙，使闲钱，吃茶又把戏文观。泥美人，买了多多少，食物零星满一篮。游兴未阑天已暮，家人催促急回还。正从县令衙前过，只见拥挤行人路不宽，口内纷纷都议论，瑞官侧耳听其言。

　　有的说？这两匹马倒也神骏，就卖一百两一匹，也不为过贵，怎么五十两一匹，还没人买他？有的说：马虽好，我们浙人不尚骑马，就当了没要紧的东西，有那个出这闲钱来买？若是这孩子肯卖身，大抵倒有人买的。瑞官听不明白，就叫家人抱起来，挨进去一望。

　　果然望见头门内，两匹龙驹系两边，左一匹满身如雪白，右一匹毛片五花攒。一般的，身高八尺雄而俊，凛凛精神骨相坚。虽不是，绝世能行千里马，价该百两岂虚言。又见石墩坐着年轻子，看相无多十二三，鹊尾乌银冠束发，长袍窄袖降红毡，眉清目朗涂朱口，洁白庞儿似粉团，手执长鞭看着马，推详不出甚情端。忍不住，开言便把旁人问，有一个熟识之人最健谈。

　　就答道：张家官人你问他怎的？可是要买么？瑞官道：意欲买他，并要问问这卖主是何来历。这人道：说起来，这个卖主倒是个大来头，他父亲叫做何世威，乃是北京有名的武教师，别人都叫他何无敌。去年腊月，带了这个孩儿，并有一个徒弟，护送本地一起客人回来的，就寓在这里过了年，数日前，他这个徒弟到前边海棠轩里面去吃酒，吃醉了，竟调戏起店家娘子来，店主高二升骂了他几句，那知他就发起猛性来，就象武松打快活林一般，壶瓶碗盖，交椅柜台，打得也似雪片；小二小三，打得头破血淋。惊动了地方总甲，要来捉住这个凶手，那些他丝毫不怕，打出重围，飞马去了。凑巧那何世威也撞将来，众人赶不着那徒弟，就把他扯去喊官。县吏高大升，就是高二升的哥子，不知在官府面前说了什么鬼话，就把何世威硬当凶身；这何世威不知为什么，也就屈认了，现今枷号在仪门里边，押赔店中什物，该银一百两。据他说，自己的银子都被那徒弟带着走了，实无措置，所以学了秦叔宝的故事，在这里卖马。以先只把一匹要卖百金，三日没有主顾，只得又添出这一匹来，又是一日了，不知可有人买？他这始应着一句俗语，叫做一钱逼死英雄汉。又一个人接口道：小弟倒满心里要做单雄信，周济他，无奈手中乏钞，也只好想想而已。

　　瑞官听了闲人话，心内沉吟自转旋，我们正在商量寻教习，莫不与此人相遇是天缘。虽不曾目见高和下，须晓得，有到无敌之号，即使不能真正无敌，终比诸人略出尖。可惜穷途当困厄，至于卖马实堪怜，我如今，年华渐长非孩幼，也好放些豪侠矜怀助面颜，拚出百金偿此债，脱其枷号免羞惭，请他到了南京去，岂不是，凑巧机缘妙不可言。正在思童将启口，忽闻后面笑声喧，原来一起浮头棍，也到场中把马观。假在道，头乱颠，胡柴满口最连牵。一个说，这马儿必定雌雄配, 一个说，我要买他又没钱。一个说，请问郎君几岁了，一个说，谅来十一二三间。一个说，这般标致年华小，怎能够，远远行来路几千。一个说，先世既能使枪棒，他自然本领也非凡。又一个，脚跳手拍连称妙，直赶到郎君当面前。

　　说道：向来闻得江湖上好汉，专会使枪棒卖膏药。

　　今日有缘逢着了，顺袋中掏出几文钱，郎君小舍并兄弟，我裤子当中生下疳，买一张来贴好了，管教与你把名传。胡言乱语歪厮混，恼得郎君烈火腾，俊眼圆睹眉直竖，喝一声，何方賊子胆如天，敢来惹俺爷爷性，跳起身来举玉尖。一巴掌，兜面揎，这个人，阿唷之音喊未完，跌去旁边三五丈，头颅撞地脚朝天。那一个，大声喊道天翻了，小小儿郎这等蛮，惹我老爷饶不得，做势子，跑来呼做虎奔山。郎君疾地藏身过，还他个，狮子拋球只一拳，正中浮头肩膊上，一交坐倒痛难言。

　　又一个在后边骂道：这班没用的东西，一个孩子也打不过，必要我来。

　　郎君耳内亲听得，更不回头仔细看，一脚凭空朝后起，刚刚踢中那人肩，仰拋跌去魂灵失，扒起身来一溜烟。急性郎君焉肯舍，追来还要把他寻，众人见势多凶猛，都怕当灾撞老拳，发喊连声走走走，烘然一散似云烟。初先拥塞难行步，这一时，坦坦街坊可放船，只剩张家奴与主，瑞官看了好心欢。暗思他是孩童辈，如此骁雄胜伟男，可见乃翁真不丑，我须决意莫迟延。当时拋撇家人手，移步匆匆走向前，对这郎君拱手笑，郎君原自气冲天。
　　幸亏是一个孩子，始得立住脚，也把手一拱。瑞官开口道：小弟备知令尊何武师干连词讼之事，愿出百金代偿此项,请仁兄把马收过了罢。这郎君听了，倒觉骇然：尊驾与家君素无相识，为何有此盛情？敢是说耍的么？瑞官道：并非说耍，实出真心，但身边不曾带得银子，要去取来，兄请少待。说罢转身就走，这个家人好不着忙，跟着埋怨道：官人真是呆子，陌陌生生的人，为何要把银子与他用？若是一二两也罢了，经得要一百两银子，娘娘那里肯依，可是白讨打骂的！瑞官道：家内去拿，娘娘自然不肯，我到当里去取，可不容易！你勿多讲。家人怕他发性，也不敢再言，只得跟着他走。说到此间，列位又要听我几句表白。这张神州出身，原是一贫如洗，直到中举后，郭公将万金来替他置田买产，娶了妻房，方成一个家业的。

　　只因命运生来好，内助多能智且贤，并不害人盘重利，经营有法十余年。家私一倍番成十，上好腴田得五千，又在本城开当铺，算得个，有名富户胜从前。瑞官自出娘胎里，只见家中用度宽。自然养就豪华性，看得百金如数文。当时来到隆仁当，相见关亲众店官，接进里边厅上坐，香茶饮罢始开言。

　　你道这班店员，原来都是他家的亲眷，要知种园地的，有什么高亲，大抵都是小家贫苦之辈；自神州发迹后，不免要来借贷挪移，又亏这大娘娘贤能达礼，非但不时照顾，又把他们收入当中，量才任事，使他们得以养家；大半是瑞官长辈，走进来老伯老叔倒要叫个不住。其时有个管总的吴朝奉，问道：贤侄到此，有何尊事？瑞官即告以实情，要银百两应用，烦老表伯登帐给付，待小侄回家告知母亲便了。

　　吴朝奉，听此言，沉吟似觉代疑难，无如表侄真皮赖，坐定相催到再三。仔细箅来回不得，只好把，天平兑足细丝元，当时上帐亲交付，逸少收藏入袖间。正要起身重又想，我今虽只把银捐，只恐怕，枷期未满难开释，放了还防打竹鞭，古语救人当救彻，必须如此始完全。

　　便向典中要了一副红帖，写上父亲的名字，叫过家人，吩咐如此如此，速去速来。

　　家人不敢相违拗，捧帖持银到县前，逸少典中还坐等，众亲恭敬小官官，安排夜饭相留待，将近黄昏老仆还。备诉县前将帖递，县官许允法从宽，当堂释放何无敌，已在茶坊讲一番，他说明日登门来叩谢，只要官人少等慢开船。

　　瑞官听了大喜，方别了众朝奉，急急回家，见了母亲，告禀其事，娘娘听了，自然也要动气。

　　无奈事完难反悔，只骂他，年幼胡行太自专，逸少已经拚受责，任娘打骂别无言。如今既说何无敌，木有根来水有源，须把他，脚地来由从实叙，诸公听了莫心烦。他祖居北直京城外，世代村农家道寒，父母并无奇异质，不知为何生出这男儿，幼年便有非常力，爷死娘亡不种田。更不知，何处投师传妙诀，精奇独出一家拳，开弓善弹尤能射，武艺精通十八般。力举千斤非是假，手迎刀剑不伤残，腾身可上三层阁，徒步常跑万里山，体段玲珑才俊杰，心如菜子胆如天。也曾在，侯门纵饮雄谈笑，也曾在，燕市高歌跨宝鞍，也曾在，赌博场中夸绝技，也曾在，烟花队里夺魅元。天生落拓遨游骨，爱走江湖懒做官，不向科场求武举，常从商贩保标船。刀砍盗贼如瓜菜，手搏豺狼只当顽，眼视江河清到底，水行数日不知寒，北游沙漠南闽越，东走登莱西陕川，真个是，小贼望风心胆堕，强徒识貌梦魂惊，山中猛兽闻音避，海内蚊龙见影潜。到处英雄皆比过，果然无有出其前，是以名闻各省称无敌，就使那，贲育重生也并肩。

　　弘治初年，黔国公沐雷新任中军都督，爱他的技勇绝伦, 可当大用，因而招入军中帮助杀贼，大有战功，请旨授为千户。无奈他散淡惯了，誓不为宫，只愿得些赏银，原做他的本行生意。然而声名愈重，遂有这些勋戚贵家，请去教子弟学习弓马，修金丰厚，足以养家。不幸妻房早故，留下一个女儿，名唤淡烟，彼时始得数岁。他也不曾续娶，就把来带在身边；没有母亲，谁替他穿耳裹足？所以自小至大，只是男装，不知者都道是个儿子。他这为人，真个千伶百俐，只除了文章道学，没有一件难得倒他，一举一动，无不精明老到，半世里从没有折过半点便宜。又且——

　　家事轻松无挂碍，整日里，逍遥受用赛神仙。再不料，忽然运气中年倒，就与那，张起鹄相逢酒店中，杯酒交欢成莫逆，从今就被鬼来缠。

　　列位，你道这张起鹄是谁？就是他那逃走的徒弟了，他的出身倒也不丑。

　　问家籍，本邯郸，其父人称张九官，向在京城开锻铺，与白进忠相好是弟兄看。只为正经不务专嫖赌，店本虽多尽折完，穷到不堪回首处，染成一病命奄奄。却好进忠革职回京内，看视殷勤赠药钱，怎奈病到重来医不好，自知不久在阳间，就把身后事情拜托同乡友，要他照顾妻儿过几年。不日呜呼亡过了，进忠果不负其言，忙料理，买衣棺，殡葬良朋入土安，厚待孤儿并寡妇，时常看问往而还。彼时张起鹄，年方十一犹童稚，其母方将三十春，母性轻佻儿貌美，进忠相悦甚相怜，来往多时亲密久，竟同此妇混成双。

　　这还说受了朋友之托，则朋友之妻即我之妻，若把朋友之子，也当了我的儿子，倒也罢了，无奈他还没有这等天理良心。

　　外面要他呼继父，内中也要去歪缠，年轻起鹄无知识，母子同他一处眠，混过光阴三四载，不期寡妇又归天。

　　白进忠意欲把起鹄收到家中同住，起鹄其时已是十五岁了。

　　耳中每听人谈笑，渐渐生心起怨嫌，不肯跟他家内去，甘心独自守门阑。进忠虽是将他顾，怎奈他身不比前，一事一言不搭对，就高声吵闹震摇天，使性不到书房去，整日漂流市井间。非吃酒，即赌钱，专工曳腿与花拳，声名久慕何无敌，投拜为师要把高技传。恰遇名公何教习，也知竖子细根源。上门礼物何须逊，乐受高徒并不嫌。不讲修金与贽礼，私房有话预开谈，若能依我心中事，包你将来中状元。厌故喜新张起鹄，忻然受教更无难，师徒得合如胶漆，那有闲心忆旧欢。革退县尊知道了，十分气恼意中酸，思量要去相争闹，鸡肋焉能受老拳，因此上，敢怒于心不敢说，只好吞声忍气让他顽。

　　在张起鹄，原几番挑拨师父，要打他一顿，幸亏何世威 有些人心，又与白进忠一向相熟。

　　思量他若来争夺，方好翻颜出手蛮，今见他，不敢开声因怕我，心中反觉欠些安。日常见面多关碍，况且还要张起鹄做人，因此师徒议一番，收拾资财携幼女，一同移徙到邯郸，重新买屋同居住, 件件花销自己钱。鹄徒见师财广有，犹如靠着太行山，拿来就用真松快，自问良心不算贪。千金装剑鞘，百两买马鞍，居然裘马自翩翩。世威是，毫无吝惜凭他用，以此同居足五年，力渐骁雄年渐长，竟学得，刀枪弓马尽完全。无如秉性真凶恶，无法无王不怕天，使气凌人何用说，尤精走壁与飞檐。重门秘室能深入，常把良家妇女奸，若被人知来赶捉，变蛮一顿出神拳。重围撞出飞身去，打坏人儿难报官，撤泼行凶非一处，人人见了打头眩。然而无可将他奈，只有告诉其师满路拦。

　　何世威见他作事不端，原不时切责，无奈你说得口枯舌烂，他只当不知，实在无法可治。看来邯郸城里也住不得了，只好带他出去走走，看些世务，或者会改些。

　　因此带他随身走，保标一路到江南。猖狂贼子遭拘束，断绝淫邪满肚煎，想着淡烟年已长，况兼生得好容颜，趁间便对师尊说，你若是，要我收心不逞蛮，须把女儿婚配我，方能安稳坐家中。世威口内含糊应，心内原来竟不然。起鹄见他无定准，有心先去戏婵娟，满匡上手他难赖。那知道，小小裙钗异等闲，性格刚强不受戏，登时大怒发冲冠，将情细禀生身父，教习闻知也不堪，变了面容钯徒弟骂，下回不许再胡言。贼奴本是豺狼性，不记恩来只记冤，又昕此言真决绝，十分气恼满心烟，连宵打算开交去，那怕你追来把我拈。

　　所以故意在酒店里闹出这场事来，大包银子都在自己手内，竟一溜烟仍住北京去了，把师父掉在杭州；恰好这高家兄弟，就象与他约会的一般，竟把何世威扯住；世威要走，又为女儿挂脚；要辩，又知徒弟行凶，教师律有明条，亦应同罪；若说出来，恐宫府限他追捉，反费周折，只得一口认了。

　　但是囊内黄金今已尽，果然壮士也无颜，身遭枷锁浑无奈，只得卖去龙驹把官债还。天幸相逢张逸少，挥金陌路解灾愆。钱塘县宰通文士，平日相交张孝廉，情面有关难拂逆，开枷免责竟从宽。旁人都道便宜了，他却是，铁石英雄做了四十年。一旦反遭孺子卖，身虽得脱面犹惭，仍归旧寓心烦恼，懊悔无谋错在前。

　　这位淡姑娘性气不好，还要埋怨父亲，世威自知不是，也不好骂女儿，停了一回，方说道：这已过之事，追论他何益！你且收拾零星，待我明日去谢了那张瑞官，既说有人要请，就与他当面说定，好带你同去。淡烟道：只恐爹爹做惯了张起鹄的教师，到别人家去做，有些不惯，不要露出马脚来，又惹一场羞辱。世威喝道：你女儿家晓得什么？自古说君子之身可大可小，丈夫之志能屈能伸，若散诞惯了就收束不来，便是个呆囚钝汉了，还有用处么？闲论一回，各自睡了，明日早起整顿衣巾，问到百花巷内，八字墙门。

　　名姓自通门仆晓，慌忙报入正厅门，瑞官早起专相候，闻报之时正喜欢。吩咐开门相请进，世威举步上阶沿，主人已在窗前立，先把形容仔细看。只见他，头戴包巾龙札额，身穿箭服是青毡，快靴粉底无尘垢，素白丝绦九扣环。论年纪，四十间，看来相貌不粗蛮，面如紫玉生光彩，眼似寒星射远天，眉耸天庭须铁戟，口方鼻直带高颧，身材中等非为大，腰细如狼臂似猿，气骨精神雄且武，想来名望不虚传。当时接见分宾主，一盏香茶润口干。

　　何世威也是上过官场的，晓得他是孝廉公子，自然尊称为少爷，致谢助银赎罪之德。瑞官答以壮士误被牵连，某不忍坐视，故稍助半臂，事属细微，不当挂齿等语。

　　世威也看张家子，骨秀神清半若仙，举动行为皆绝俗，言词慷慨气宏轩。半生浪迹游天下，目见人儿几万千，也教过，多少富家豪贵子，若非懦弱即愚顽，何曾有个如他者，小小年华似这般。长大前程当万里，岂只是，寻章摘句一文官。

　　暗赞了一回，又问道：昨闻尊管说，南京有一贵家，要请教师之语，可是真否？瑞官道*岂有不真，乃郭尚书府上，现在各处寻访，恨无真正英雄，今幸遇武师，某当推荐，郭尚书亦无不敬脤相延之理。武师若不见外，便请同行，倘有别事未了，某便先行，等彼处备下聘仪，再来相请。世威笑道：小可一身无长物，到处为家，有什么不了之事。既承公子盛情，自然就今日同去，只有这个小女，却要带着去的。瑞官道：武师还有令爱么？世威道：就是那个孩子了，因从幼没娘，所以只是男扮。瑞官大笑道：原来如此，自然同去为是。

　　两下说明俱大喜，世威立刻出街前，回归寓所呼姣女，收拾弓刀马共鞭，打卷衣衫零碎物，算清饭钞与房钱，匆匆一径来张府，水路同行只用船。两匹龙驹都寄顿，三人同步下河滩，郭家二仆相随侍，一路无非饮共餐。时值孟春天气好，融融旭日不知寒，梅花岸齐开放，处处香飘扑鼻钻。何世威，身坐舱中无别事，与瑞官饮酒共闲谈。四方风景如何样，盗贼豺狼有万端，若不小心自觉察，身亡财散霎时间，行商作客非容易，不比家中坐卧安。

　　张瑞官原算泼天大胆，只与他讲得投合，就一相情愿当做亲人，说明到了郭家，也要与成龙一同习学，改口称为师父，叫淡烟做姊娣。幸亏这何设威，性情虽是极狡，眼力却也极明，既识他气骨不凡，又感他相救之义，倒是实心敬爱，半点不敢小觑他。

　　一路行来无阻滯，顺风数日到江南，舍舟登岸同移步，郭府墙门在眼前，父女权时茶店坐，家人挑担把包掮。匆匆先讲尚书第，门仆相迎叫瑞官。因甚这回耽阁久，相公腊底患伤寒。瑞官一听惊非小，便问如今可否痊。

　　门上道：还亏凑巧，有人荐来一个医士，是福建人，姓鲍名文，手段极好，三帖就医好了，调养得精神如旧，此刻现在厅上，宫人进去便了。

　　逸少听完心始放，当时直进二厅前，只见郭家伯父当中坐，自己尊人在左边。右首想来鲍医士，靠窗兄弟两青年。正衿端步趋阶上，虽过新年礼必全，先拜年高贤伯父，次而拜问父亲安。回身再见双兄长，又与鲍文也作了四揖，郭公命他与子侄相同坐并肩。问几句，途路风霜劳顿语，又说，你父亲患病十余天，幸亏鲍老先生力，医治调和得复元。老鲍口中还逊谢，眼睛却看小官官，姿容秀丽惊人目，似比重瞳美更妍，不觉心中惊又喜，对神州极口赞连连。瑞宫良久方开口，告禀延师话一番，伯父意中留彼否，此时尚候在门前。

　　郭公道：何世威的名望，我也久闻，但不知可是真才实学，更不知品行何如。你既与他同来，可也看出些好歹？瑞官道：他那力举千斤，步追奔马，眼观四处，耳听八方，皆是侄儿目睹；至于细行，一时却看不清；然而大概看来，也没甚不好。瑞官口里说，鲍文听了，不觉老大一惊。暗想道：何世威这厮，在京城里与我时常相会，做人好不狡猜，口舌又极尖钻，与我不时做对；如今我刚刚寻得一头门路，他又恰恰走来，若与他同在此间，又有许多不便。俗语说得好，先下手为强，我必须如此这般，说出他的短处，少不得登时请退了。又听得郭公道：既如此，你且去领他进来。瑞官奉命而去，到了茶坊，说伯父有请，世威正要起身，瑞官又道：去年来了一个医生，姓鲍名文，福建人氏，闻说一向也在京中贵家走动，师父可认得他？世威听了，也觉吃惊，道是怎样一付相貌？瑞官笑道：溜边胡子，松段身材，面目可憎，一无善状。这等相貌，说是名医，我倒不信。世威笑道：这等说，正是他了，名医固不在乎相貌，只要做人有些人性也罢了。瑞官道：敢是做人也不好么?世威道:他这为人，真个一言难尽。但郭府里既要用他，我们不要多口，打脱他生意，只要少爷既已留心，少与他亲近便了。

　　说罢抽身撇淡女，叫他吃过算茶资。瑞官也不多盘问，引进墙门步缓移。穿厅走，过朱扉，第二堂前上石墀。年幼多能张逸少，尊卑指示告明师，世威以礼俱相见，眼力如神却不低。早已从头皆细识，别人尚不算希奇，及至看了重瞳貌，恍惚如惊喜又疑，真是目中从未见，口呆目定暗思维。我只道，瑞官俊秀堪称绝，那知他的容颜更出奇，现在一堂相比并，瑞官顿觉欠威仪。真个爽如玉露凝仙掌，清似寒冰冻玉池，秋水为神玉为骨，芝兰气味雪霜姿。这丰韵阿，住在华堂朱户还嫌屈，直要风驭云从鹤背上骑。说是龙种凤雏谁道假？怪不得，朝廷欢喜认为儿。眼观心服频频赞，竟忘了，还有人儿立在西。老鲍见他不发动，倒走来，低头作揖笑微微，世威见了方重看，答话恭身礼共施，礼毕抬身皆入坐，寻常规矩送荼卮。

　　郭公见世威状貌可观，象是英雄之辈，当时叙过了几句套谈，又问道：武师与鲍先生向来熟识的么！何世威与人初见，不喜多言，只应一声：是。这鲍文自医好了神州。
　　郭公赞美相留下，上客昂昂久自居，闻得东家这一问，逞风就把话头提。笑盈盈只把何兄叫，曾记数载之前在帝畿，某姓勋臣某国戚，某家侯伯某公爷，请兄去把公郎教，弟也曾，走熟诸家尽得知。其后出京何不返，倏而已是五年余，今朝又幸重相见，贵运亨通不问知，囊内资财应广积，可曾带贩好珍奇？世威初听还平淡，答道先生莫要提，小可性情人共晓，自从少小至今时，虽说年来常有千金进，怎晓得，不善担财会弄痴，因此东手赚来西手去，从来积蓄没毫厘。在那邯郸数载尤无益，所以随人到浙西，又惹一场闲气恼，平空枷号面无皮，弄得途穷貂破黄金尽，天幸相逢张少爷，仗义相扶方获免，怎及得，先生名好做名医。鲍文假做点头道，原来有这等情由我不知，目下同来谁作伴，令徒张姓定相从。

　　世威道：虽是张公子一团好意，带小可同来，这师徒之名，还当不起，先生也不必如此称呼。鲍文咯咯的笑道：我每见这些小人们，要得新忘旧，兄乃英雄豪杰，为何也是这般，我是说张起鹄，你怎么就认了张公子！世威闻了，方晓得他有讥诮之意，便答道：小可并不得新忘故，先生倒也耳目昏花，张起鹄在杭就逃走了，刚才说过，那料你还问他，不说自己问得差，反怪别人听得错，这也是笑话也。鲍文笑道：就算我问差了，如今说正经话，令高徒躲避差徭，脱身去了，何兄须打帐续弦才是，小弟为媒可好？

　　稀奇话，象喷咀，何世威，激出青烟满肚皮，别转头儿连冷笑，先生说话太玄虚，世威虽是粗浮汉，独有那，命运关头倒不愚。若是妻宫生得好，早年何故做鳏夫，大凡续娶终无益，命犯孤鸾只是孤，所以梦里从来再不想，何劳错爱劝区区。况且这等闲文，不必如今说，一回儿，听你东州说到西，不知说的谁家话，不怕旁人惹厌乎。奸滑鲍文还强笑，何兄你也忒心粗。
　　小弟说话最是有层次的，并不东州杂在西县。世威道：或而说发财，或而说起徒弟，或而说续弦，还有什么层次？不是东杂到西么？

　　鲍文摆手摇头道，这等言词哄不得予。你虽是，天下英雄为好汉, 风流名望震京都，曾说道，三天忍饿真平淡，一夜孤眠就意不舒, 娘子军中称上将，烟花阵里惯前驱，夫人不幸身亡早，那肯甘心做义夫。数载之前人共晓，同床伴宿有贤徒，欢情一样随心欲，自然的，魂梦俱安少别图。目下此人逃走了，迢迢长夜影形孤，笑君未必能坚守，再要寻人恐不如，因而劝你将琴弦续，并不是, 无关紧要话玄虚。世威又听其言恶，水上添油气直铺，睁起双睛称是了，足承尊意爱顽愚。

　　既是先生这等说了，小可怎敢不依，但不知有甚令妹要嫁与我，还是令爱嫁与我？

　　敢请说明来迎接，只可惜，美貌佳人嫁莽夫。老少妍媸难配合，粉香腿受不得硬胡须，况兼贫苦无衣食，苦你这财主亲家输一输, 赔贈妆奁须极厚，也使我，半生享用靠妻孥，方才见得伊行好，若不然，莫怪无知要动耝。说罢抽身跑出外，竟到庭心解手看金鱼。这番开口真奇诧，郭老尚书头脑无，目视两人难动问，鲍文捧腹气呼呼。凌云不语成龙笑，逸少官人也着糊，走出轻将师父问，与他一向有仇乎？世威答道何曾有，没味言谈是老奴。张相耳听难解识，抬头早见落金鸟。
　　只得吩咐家人，把何武师行李搬送东首厢房，自己陪他进去；又着家人请了姑娘进来。世威道：此地非小可久居之处，但他女孩儿家没处安顿，且同他暂住一夜罢了。孝廉周旋了几句，转身而出，原来郭公等已往书房去了，神州走进来对瑞官道：他女儿进来，我不便久坐，你去陪他吃了点心罢。

　　鲍文急把张兄叫，你是明人要见几，何世威，不是善人并信客, 切勿教，令郎草率拜为师。郭公接口称然也，我正疑心要问伊，适听先生这席诘，其人细底必然知，须当对我分明说，若果不是好人，我就将他立刻辞。阴恶小人听此问，立起来，慌忙作揖袖沾泥。他这行为虽是人人晓，但老大人正是正人君子，耳不听非礼之言，教门下难于口内提。然又不宜推不晓，且先告罪再言之。郭公答道何拘套，述彼之言岂算欺。老鲍应声方复坐，鬼头鬼脑话声低。

　　就把张起鹄的出身行事，先说了一遍，这等教师，可是请的？神州笑道：如此说来,那张起鹄原是个风流子弟，所以他敢于如此耳。若在名家宦室，教那些公子王孙，料也不敢，若果有之，可不早已送了性命么？

　　鲍文听，笑嘻嘻，兄便心肠这等慈，他倒一些都不怕，旁人亦劝他时。他还对答真冠冕，说你们，不在行中那得知，我这武功非比别，一家独出最精奇。若不是，靠胸贴肉通肠教，怎能够，识妙知玄入细微，总使口传并手授，只如画虎学皮毛。若要尽传秘妙心中诀，古语无差总要依，一窍通时连百窍，近朱便得赤如朱，怕什么，精神筋骨难相像，包管他，力长千斤拙变奇，这叫做，要学将军先学马，肯为雌伏定雄飞。想来实是真心话，所教名门贵室儿，料必其中多有分，只怪他狡猾异常，善于遮饰，所以主人受骗不闻知。这一篇，形容极尽奸刁话，激得个，司马先生怒满頤，纵目竖眉称可恼，世间恶棍有如斯，真为天地难容赦，瑞宝年轻没眼珠，邂逅相逢不细察，分明引鬼入门闾。若然没有先生在，我也昏然受了愚，郭氏门风无丑习，断然容不得此人居。凌云微笑从旁道：此论先生亦过乎？

　　何世威之为人狡猾，观貌即知，不待细说；王公贵人不能细察，而受其欺骗者，亦或有之；但想那些贵家子弟，虽不能个个聪明，也未必人人愚昧，那得这等甘心受他愚弄！ 这句话我还不信。鲍文被这一驳，方觉呆了一呆，只得转口道：这些事虽未必皆真，然而他做教师的行款，实非正派；所教的徒弟，武艺未必全精，倒先学了他三桩别技，第一吃酒，第二赌钱，第三嫖妓；这也是众所共知。所以那些有眼力的贵人，原也不请他的，殿下这里若杲要请教师，小儿鲍亨颇识弓马，老大人倘不嫌弃，待门下就写书去唤来。正说间，忽有小厮报道，某乡宦来拜老爷，并要请鲍相公诊脉。郭公听了，忙与鲍文更衣出接，神州与成龙也是走开，只剩下小兄弟两个。瑞官道：不信何世威就坏到这般地位么，我想来是鲍文诬陷他的。凌云道：这也不可执一而论，何世威若果全无劣迹，鲍文怎能如此屈他，然而鲍文自荐其子，只妒名夺利之心显而易见，这些说话又未必全真，此时趁爹爹在外，我们且同到厢房试探他几句，看他的对答，就知其真假何如了。

　　逸少点头称使得，当时立起手相携，匆匆竟到厢房内，话说房中何武师，走进门来逢气恼，淡烟又受了些劳顿，进房先自睡身躯，点心在桌无心用，闷坐窗前手捋须。忽见二人同走进，起身忙把椅来移，相迎入内俱归座，性急张郎就发词：适听鲍文多少话，言言刻薄有心机，但是其中曲直真和假，我等旁人却不知，伯父为人真古执，听言难免不生疑，刚才当众难相问，此刻清闲人影稀。师父须当明白说，是真是假莫相欺。世威听说沉吟久，俯首钻眉唤少爷。
　　古语云，言出如箭，不可妄发，一入人耳，有力难拔；这些话鲍文既已说了，司马公也听见了，少爷问我真假却也无用。凌云道：话虽如此，武师毕竟该依直说来，若不是真，我等当与武师分辩，岂可受他屈陷！列位看官，此时须要明白一个道理，何世威平昔为人，口舌原是利害，自家短处从不肯说与别人，不知为什么，今日对着这位十一二岁的郭殿下，就道他双料眼睛已把自家看透的了，口里再说不出一句假话。只道：殿下是明人，何必细说。小可也怎敢见欺，这些话原是真的，说也难怪他说，就是做教师，也有与人家注定的分数，不可强为，尊大人不要小可也就罢了。瑞官道：这些话还不足为奇，师父出来之后，他还有如此这般许多笑话，可也真否？世威怒道：这些话我虽则有之，不过是朋友中说要而已，若当真做起来，除非与他一般有这妖法，不然那有这许多甘心受辱的肯来从我！

　　重瞳失笑称然也，此语荒唐我尽知，更想此人言与性，看来也不象仁慈，谅非无害于人者，又善旁门小咒词，妖法害人情必有，武师亦请细言之。世威听问呵呵笑，殿下聪明世所稀，若讲鲍文这老賊，所为那件是仁慈，一时无力滔滔说，只讲这一端淫恶事，比我还凶百倍儿。不过是，外貌谦恭生得好，所以人人赞美是名医。

　　小可在京与他认识之后，就听得人说，他在家乡初行医的时候，就有一个官宦人家少年寡妇，时常有病，请他去诊视，后便结识上了，年深月久，走漏风声，被翁姑辱骂，这 寡妇就自缢死了；家人们气不过，哄他进去痛打一顿，又塞了尿屎，始放出来。他立脚不定，只得出门到山东，又有一个富翁的儿子，只得十三四岁，身躯怯弱，本地医生都说要成童子痨，因此留他在家内，医了半年，病便医好了，又与他干出那没要紧的勾当；富翁知道，一气几死，他看见风头不好，连夜逃走出门,还把一双腿也跌折了。小可初闻，还不以为真，直到与他同寓在一个僧院之内，他自先进房，我出去顽耍，直至二鼓回夹，隔窗将他望望，忽见他拥着个美貌女儿同睡，心下大疑，不敢发觉，守到明朝，他又出去了，房门锁着，被我掇开进去，枕头下寻出一本书来，前边是些驱蚊避疟、拿鼠捉蛇之法，到后来见有三样丧良心天理的幻术，一曰茶引春心，一曰仙露催花，一曰五鬼搬运。细看时,上边这些符咒虽记不清，却见大旨。注着：茶引春心法者，凡有所悦妇女儿童，思与欢合，而恐其心不从，只须画某等符烧灰和某等药泡入茶内，与其人服之，自然迷惑其心，系念于我，事无不成功矣。仙露催花者，大凡幼童少女，多不好淫，亦用某符某药，调和置于酒内，其人饮了，即变为□□不守矣。五鬼搬运者，即目今所言小取财帛，大可摄人。以此想来，在前所闻之事，必定是真；夜间所见之人，也就是五鬼搬运之法来的了。这等恶人，可是世间常有的么！瑞官闻了，不觉拍手大叫道：果然是个恶贼，既有了这个凭据，师父何不就去告官杀了他，又替万人除害！世威道：理虽如此，我却与他没甚冤仇，怎好下这毒手？

　　无非做势将他耍，坐定房中捏了书，守候他回方说破，声言要去拫官知。急得他，磕头作揖深陪罪，又在娼家备酒卮，苦请再三方释手，从来并不对人提。包知他到冲仇怨，造语添言把我讥，初听犹然无理会，细思方想这玄机，这些实事真情话，若有虚言 天地诛。逸少闻言心甚恼，重瞳点首笑撖微，当时不复多谈论；挽了张郎就步移，问仆始知宾已退，忙归书室见爹爹。

　　神州问道：你们从何处来？凌云道：就在何世威处。郭公变色道：刚才说他是歹人，还去看他怎的？凌云未及回言，瑞官却忍不住了。

　　眉儿竖，眼儿睃，叫声伯父太心多，虽然小侄年轻不解事，把他相请太模糊，然而业已同来到，一刻之间怎奈何！只要明白回他诸事了，他决不挨身在此间，若说陪他就恐遭伤损，未免疑人已太过，俗语常闻说得好，真金那怕近红炉。况这何世威，既无茶引春心动，又没随身五鬼魔，总使他，见食垂涎心不正，终少了，催花他露药成颗，迷不动，富家子弟官家媳，又何曾，僧院行奸拥玉娥。不过是，枪棒武夫而已矣，做不出，翻天复地大干戈，何须这等将他怕，这一夜，伯父只管放心怀。
　　\' 郭公喝道：小小孩童，先学得一篇海话！圣人云:见善如不及，见不善如探汤。文昌帝君曰：善人则亲近之，助德行于身心；恶人则远避之，杜灾殃于眉睫。你一味大胆，不避恶人，岂有不受其害之理？瑞官笑道：侄儿岂不知此理！但还有一说，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何世威之恶，伯父已知，还可易于防避；只怕还有一个，伯父不知道的恶人在此，倒有些难于防避他。鲍文坐在旁边，听了这些说话，吓得面红心跳，暗想道：不好了，这都是何世威教他来说的了。慌忙起身道：舍人休得动怒，鲍某与何世威并无仇隙—不过生平不会说假话，所以老大人问时，就依直说了。然留与不留，总在大人作主，鲍某再不敢多言。正说间，小厮来请吃夜饭，鲍文只得告辞，趁势把张孝廉扯到外边道：小弟一时口直，那知何世威竟记了仇隙，适才听令郎口气，必定他已把小弟捏造了许多闲话了，少刻令郎必然细说，万望仁兄在内周全，免致老大人受惑，小弟感德无尽。一头说，便作下揖去。神州道：小儿之言，何足为准！郭大人料不见疑。鲍文道：或者有疑，总要求仁兄解释，万托万托。神州看他这般着急，想必也有些暗病的了。

　　心内沉吟姑笑应，转身入内进窗疏，书房之内尊卑集，夜饭安排品味多，长幼五人同入座，清香绿酒泛金螺。郭公便把张郎问，适者言词却为何？敢是世威也说鲍文奸恶处，所以有这些明枪暗箭话哭唆？瑞官听问方开口，抖出方才话一箩，为此侄儿心不服，鲍文也是色中麋，专施幻术尤堪恨，暗恶阴谋岂善徒，久住此间非妙善，伯父要有些主见莫糊涂。非替世威出力为游说，只看他，那相貌原非好模样。一笑神州称怪异，方才把我往外边拖，十分着急连连揖，只要我周全出力扶，他若在前无过失，此时何必口支吾，想来却也非良善，但不知，听了谁人把那个拖？

　　只是他二人互相攻击，我们又总不曾目见，如何是好？
　　弄得司马公:
　　附首沉吟难决断，重瞳只把父亲呼，事非重大真微细，若听儿言亦易乎。
　　郭公道：汝有何判断？凌云道：鲍文初来，儿便道他不是诚实之辈，故此一月从不与妄交一言，不过还不曾看透筋骨罢了；今看他一见何世威，就说这些刁话，便知是性情忌刻，容不得别人；及至听了逸少之言，又这般着急，谅必也是真情。既有了这些隐奸，实是个害人的鬼蜮。何世威虽然不善，还肯自认淫邪，总带些武夫直气。孩儿窃谓，武师不比文师，欲求品学倶优者，其能有几？若辞了他，只恐一时也请不着好的，莫若且留了他。至于鲍文，不过是个医生，原不要常用，任他去了就是。郭公道：虽然如此，但恐何世威狼子野心，不能改易，留他在此，又放荡起来，便如何是好？鲍文又是亲友所荐，也不便一时谢绝。凌云道：爹爹放心，何世威既有才能，必定也有些见识，在我家这里，还敢放荡出什么来？就是鲍文，也不用回绝，只要将何世威留下，他自然立脚不牢，就自辞去了，有这么难处？这位重瞳：

　　年纪虽轻才识大，尚书虽是性方刚，不由点首而称善，若果如斯也不妨。便把世威留下了，任他安歇在东厢，成龙逸少俱欢喜，夜饭完时一炷香。听得谯楼更鼓起，大家打点梦黄粱，郭公入内成龙去，带醉神州也进房。兄弟相携归卧室，别来情绪话儿长，凌云又说方才事，虽是愚兄出主张，把那世威留在此，你身终要 谨提防。须知自己年华幼，又且姿容比众强，任是才高不受侮，百凡也要自端庄，方能使彼常尊敬，切勿轻言笑语狂，托熟相亲忘老少，惹人日后有谈量。瑞官答道何消说，我岂无知愿受殃，但恐他身终不改，我今与你共相商，怎能个，使他尽改从前过，方可同居岁月长。

　　凌云道：此非一朝一夕之事，目下只好制得他不敢妄为，若要善化其心，还待缓缓再议。讲论一回，各自睡了。到得天明，郭公还不曾出外，瑞官就等不及，跑出厢房，见 何世威正在打卷铺盖，准备起身；连忙备述昨夜之事：伯父今曰必定相留，师父放心在此便了。世威听了，还不信为真，方欲再问，瑞官又如飞去了，只得耐等一回，用过了早点。

　　忽见小童传话请，此时不免正衣裳，离卧室，进华堂，见礼尚书坐在旁。茶罢郭公开口道，武师技勇实精良，必能训诲儿童辈，特具关书纸一张，脩脯虽微祈慨诺，关仪二十请收藏。世威听了方才信，立起身来说不当，小可出身微贱辈，才粗力少技平常，只防辜负贤公子，食禄无功报孟尝。逊谢一回方受了，小童捧匣送归房，关书再看知明白，每岁脩金四百两，也算安身真得过，十分欢喜淡姑娘。鲍文打听知消息，气得几乎断了肠，暗想郭公真可怪，枉为司马掌朝纲，姐何不听高人话，偏要收留这贼梁。又想年轻张瑞宝，昨宵一派气昂昂，言言触我心中事，也把囚徒狠命帮，早难道，一路同来先上手，既然欢喜做龙阳，岂不知，区区是个风流客，款款温存有妙方，比这武夫高百倍，又何不，撇开他把我来央。恶心毒口唠叨骂，袖手痴呆象木桩。直到多时方走出，忽然缩转又思量。

　　他们既留了何世威，必定晓得我是说谎的了，说谎犹可，必定当我是个歹人，再去见他们，还有何面目？只得依旧坐下了。停一回，有个小厮送饭来，他走到人家，最会与下人相熟，就细细问他。

　　童儿一一来回答，老爷是，闻你之言怒满腔，本待把他回了去，怎奈有，少爷两位力相帮，故而只得留他住，后日初三就开学堂。说罢回身出去了，鲍文气极拍胸膛，咬牙痛恨干王子，又恨杭州老贼张。你是郭公心所爱，前番病得体郎当，若没有，区区三帖来医好，只怕如今命已亡，于礼本该相感我，昨宵况把你来央，如何竟不来开口，袖手呆呆立在旁。既是你们如此说，我若挨在此间，实然面上也无光，算来只好相辞去，且看他，谢礼如何可象腔。气恼多时方睡了，来朝早早下眠床。

　　候得郭公醒来出外，就上前辞谢，说要紧回家乡去了。郭公想道：果不出凌云之料。顺水推船，也不留他，看亲友面上，原送他百金。张神州是爱体面的，另送他五十金，还有下程。

　　凑成百五非为薄，也算名利兼收好散场，怎奈贪心无厌足，出门仍自意怏怏，只嫌未有千金利，饮恨于心再不忘。列位看官须记着，这粧小事本无常，只因恶贼如勾线，此去回家过浙江，钩出奇文真可笑，平空就要害张郎。这还是，后来之事今休表，且把那，现在之言细细讲，何武师，教习贤徒开学事，下回且听有排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