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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一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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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回
爱英才郭公拔士点会元张景驰名
西江月
白日去而不返,青春来者无多。纤腰长腕易消磨,怪底愁城深锁。
试检古今奇事,编为花月新歌。狂呼自遣快如何,莫管旁人笑我。
闲非闲是日纷纷,于我无关总莫论。欲破愁城开笑口,新词演出古奇文。
天荒首出曰盘古,继世三皇天地人;淡泊无为天下治,唐虞圣帝递相兴;
大同之世民熙皞,三代相承有圣经;战国强秦而至汉,西东有史又三分;
西晋中包十六国,宋齐传统至梁陈;隋唐事迹多传载,五代纷纷未足评;
北宋南迁缘不久,只将近代讲前明。高皇奋迹于滁泗,成祖迁都到北平;
圣德仁宣悲祚短,英宗北狩弟称尊;七年复辟鄺王废,八载重光大驾崩;
传子宪宗成化主,实为六代八朝君。此书便在其时起,立意新奇众所惊。
男有扶天匡国手,信哉纬武又经文。女无脂粉闺房态,冰雪为姿铁石心。
君义臣忠安社稷,父慈子孝乐家庭。闺房静好谐琴瑟,夫妇皆征贤令名。
谁谓弟兄非合母,益知异姓胜亲胞。金兰契结同生死,双凤齐飞众口称。
履正处,能改除邪为道义,跌宕处,忽移忠孝作□□。怒时节,风云变色山河动;
喜时节,花鸟争妍万物春。悲感处,罗刹观场应堕泪;妩媚处,神仙当境也销魂。
真激烈,此头可断心难改,善诙谐,纵体龙潭批逆麟。忍心的,不念佳人难再得;
情重的,何愁倾国又倾城。因私忿,绝裾断义拋良友;为公义,剖腹明冤谏至尊。
有节概,弱女能为豪杰事;没脸的,美男反效妇人辇。
奇奇变变浑难测,正正邪邪总绝伦。自赞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
清音恐入云霄去,敬请诸公侧耳听。太祖功臣开国栋,丹书铁券重元勋。
名闻四海真豪杰,武定侯爷名郭英;本籍临淮凤阳属,功臣赐第在金陵。
建文在位燕王反,奋勇曾提靖难兵;天命难回师屡败,贤侯恸忿卒于军。
自从永乐登基,他有两个公子,一齐臣服。长公子仍袭父爵,随往北京。
二公子留住南京乌衣巷口。
一枝传衍多蕃茂,武将文臣代代兴。目下算来已七代,一家之长讳宏殷。
若逢说起人人仰,自幼居家以孝称。气骨端严山岳重,精神清厉玉壶冰。
勋臣世业虽能武,盛世通行却习文。尚礼敦诗崇道学,守身如玉最矜名。
尊贤尚善何消说,第一如仇最怒淫。偶听人谈邪秽语,不关己事也生嗔。
才容德器皆超俗,道学名家众所称。十九乡科登上第,二旬殿试入词林。
幼时聘定秦家女,榜后完姻娶过门。四德皆全无所缺,夫妻和睦敬如宾。
宏殷秉性原方直,室有贤妻足称心。不学浮华诸恶少,别无婢妾享私恩。
家庭正肃如宗庙,当世堪推第一人。身立朝堂毫不苟,犯颜屡屡谏人君。
弹奸击佞无私曲,知有其君不有身。释褐为官十七载,时当四九正青春。
荣华富贵般般足,只有佳儿尚未生。贤淑夫人知大礼,欲收侍妾望兰孙。
那晓为官执性殊于众,反把良言劝细君。
说:我生三十六年,自信于人道无愧,天地有知,决不使我绝后。
如果命犯孤辰,前生着定,娶妾又何益哉!执定了这个主意。
将你劝他千百遍,心如铁石断难更。夫人无力能回挽,只得听天由命不须论。
就是这年,放了浙江廉宪,即携家同往。到任之后,这些好处若要细细说来,那有许多纸笔?只好总而言之,清廉惠爱,至公无私,无利不兴,无害不去而已。况自不关紧要,何必碎烦;只说这一日,郭大人身坐后堂,看些文案,忽有个值班书吏走上堂来,觉得眼前一亮,郭大人就回过头来把他仔细一看,更加了不得,就把这一部书上的事情看出来了。但见他:
头戴着,黑纱巾,耳后双环是白银。蓝布袍儿颜色好,丝鞋白袜净无尘。身材纤瘦腰肢细,大约年华未二旬。面似凝脂浑玉琢,鼻如悬胆配朱唇。长眉秀拂春山翠,凤目光含秋水明。布素衣冠偏有致,梅花无俗玉无痕。若言不是神仙谪,世上如何独见君。玉润珠辉无不槐,这番呆了郭宏殷。惊疑半晌还思想,书吏之中那些人?秀雅雍容无俗气,真如野鹤立鸡群。岂为小户低微骨,定是书香厄困贫。不得已而求活计,我今这问自知明。
当时按卷问道:汝姓甚名谁?本司初到,尚未识汝。那人答道:小人姓张名景。郭公又问道:汝年几何?为吏儿载?世代作何生理?张景道:年方十六,世代寒微,先父即为书吏,不幸去年亡过。蒙前任毛大老爷把小人签补的。荪郭公想道:原来不是书香,然以小户贫家出此俊秀,更是当今盛事。听其言语颇亦不俗,我何不提拔提拔他?再想一想道:闻得前任毛公最爱声色,而此人正是他手内补的,或者是他嬖幸之辈,亦未可知。我若以貌取人,骤加礼待,可不也被旁人猜出好话来?还要慢慢留心访其的实,再作理会。
思量定,话别无。点头仍是看文书。从今以后心常用,要访其人贤也愚。书上正人不细说,看官也不识精粗。如今就要谈张景. 在坐诸公请听予。他生长在浙江钱塘县,城隍山下是家居。世家贫贱无恒产,种菜为生草野夫。守分安贫兼乐善,相传五代恶人无。传到他,父亲名唤张惟厚,自幼聪明颇读书。不能够,肩挑菜担长街走,奈因体弱貌超群。故而弃产来城内,买得公门一吏胥。执笔为生堪活计,喜他秉性更仁慈。常说道:公门里面好修行,万事从公心不欺。从不愿,作奸舞弊伤阴德,更不肯,用强索诈骗毫厘。日常又把功曹劝,何苦伤人的杷自己肥。若见本官行不法,也要叩头苦谏尽忠言。善缘种种难称述,阴德多多惠下
余。身在公门三十载,年华已有六旬余。一年夫妇倶双殁,四壁萧然所剰无。
当衙门的人,存了厚道,那里还做得起?家人自殡殓之后,早已一贫彻骨。
只有一儿年又小,清贫独自守门闾。虽然未有明师训,天付聪明与众殊。八股文章将就会,各家真草尽能书。更兼善画西湖景,一笔能就万里图。向日无非闲作耍,而今亲死一身孤。别无道路堪为活,免不得,卖画权将一口糊。剩得些微钱入手,懒于炊爨费工夫。就在那,近室饭店之中吃,馆内香茶用一壶。俊秀丰姿人尽识,争传蚌里出明珠。
是时天下太平,并无兵火之灾,上下之人安于逸乐,淫风大行,就与本朝无二。凡是人家孩子生得标致些,出去走动走动,就有那些邪人千方百计骗去,做那没要紧的勾当了。言之可恨!
是儿既有惊人貌,引动了,一众猖狂市井徒。假做登门来买画,
甜言蜜语送青蚨。请茶请酒长亲近,只想将他手臂摸。幸喜年轻张小舍,祖宗积德有多余。生来气骨多尊重,岂是贪财下等愚。一概相辞情不领,众人无奈我如何。
俗语说的,苍蝇不钉无缝鸭蛋。
总然穷急三餐饭,再不从人借一餐。宁可成天无饭吃。逍遥反去看西湖。山光水色平生爱,玩赏浑忘腹内虚。
一日遇见个相士,相他若是习文,不过翰林;习武可到封侯。神州笑道:手无缚鸡之力,家无担石之储,文武两途都学不上,说什么拜相封侯?只请看着几时不受饥饿罢了。
相者道:若问好运,即日就来。然而生了这付骨相,一定是个贵人,纵不封侯,翰林却是稳的。神州也不大相信。又过了数日,在湖山上看梅花,适被前任臬司毛公撞见。这毛公也是个邪人,访知了他根底,把新书吏寻事革去,假说故吏张惟厚极是真诚能干,须把他儿子补来,必然宵父。张神州不知这个委曲,竟忻然而来。那些刑名文案,自小就看得透熟的,并不要请教别人。
补入刑房人尽赞,聪明又胜老头儿。毛公另眼相看待,年少神州也不疑。至晚忽然传进内,书房侍席饮多时,毛公自举金杯劝,直道其情谅必依。惊得神州难对答,慌张撤脱步忙移。把一个,本官泼得浑身酒,跌碎金镶白玉卮。头也不回跑出外,老毛气得脸皮青。二时难以将他责,隐忍于心恨不离,打点要寻他过失,管教受我一场欺。那知神州运气好,不待毛公下手来。早有位,浙江巡抚回京内,把他坏法贪赃一本题。即日除官真扫脸,还能使得甚机谋。瘟官去任无多日,就换了如今郭臬司。有意将他行事访,众人交口告官知。郭公大喜频称善,可喜贫家出此儿,埋没公门真可惜,急须奖拔不宜迟。清闲即唤神州进,谕以端方正直词:
观汝之貌,真如鹤立鸡群,岂为久困之辈?又闻汝立身持重,更非无志之流。若以吏胥终身,岂非空埋骐骥乎?本司虽无山涛之巨识,李膺之高风,然目见英才,亦乐于奖拔。汝诚能弃申韩之学,归孔盂之宗,某虽不敏,必使汝名显于时而后已也。神州晓得,这位新官是有名道学,不比老毛,真是福从天降,慌忙拜谢道:大老爷破格垂青,真是小吏三生之幸,敢不从命受教!但恐樗栎庸才,不能成用,徒负大匠之苦心耳!
彼此说明俱大悦,马逢伯乐果非虚。从今退了刑房役,郭大人,另择真诚一老胥,补短当班休细说,一心要,玉成张景作通儒。又知本地无名宿,平等之人岂足师,留入后衙书馆内,自家指教论难疑。神州本是天生秀,今遇高明出力提,触处玲珑能理会,宛如颜子见宣尼。朝朝只在书房坐,编简堪夸三十车,都是目中从未见,黄昏灯接五更鸡。传文强记言非谬,过目真能事不遗。初学为诗诗即妙,试令作賦賦尤奇。郭公喜极时称贫,终日相亲不少离。手足相看从未狎,再不料,其中又有一条蛆,也来打诧从旁搅,搅出新鲜一部书。
你道是谁?那是郭公请来的一位书记。姓白名进忠,北直广平府邯郸县人氏。
说起出身原是好,簪缨世代有名驰,家私巨万非为少,自幼从师广读书。及长大,更不低,生成一表俊丰姿,文章诗赋般般会,十五游庠列泮池。只是性情不务正,轻佻败荡习奢靡,淫邪之事心常爱,礼法之言口不提。又值双亲已早故,任他门户独支持,亲房伯叔非其畏,浪使钱财当土泥。交结浮华无益友,门如闹市少空时,外遨仗义疏财号,内蓄阴邪众不知。
倚恃才名容貌好,专一去,行奸卖俏哄娇姿。花街柳巷为传舍,绣阁香闺也属私。每乱孤孀松柏操,常偷佛殿少年尼。丫环仆妇何消说,串尽优童闹小厮。不料奸情终有败,三年五次吃官私。几番欲把衣巾革,虽赖钱神做主持,到底贪花天不佑,颠颠倒倒十年余。家资大半随成化,气死贤良结发妻,功不成来名不就,又无儿女甚孤凄。方才略悔从前错,发愤拋家上帝畿,苦挣一科仍不中,自惭无面返乡基。
幸有一个表兄,倒是翰林。就去投他住下,托他留心推荐,若能到名公巨卿家内做个门客,还好干些异路前程。这翰林一口依允。恰值其时郭大人放了廉宪,将次出京,只少了掌笺奏的大书记,正在寻访,翰林就竭力荐他,白进忠析然谒进。这位郭大人只为过于正直,听人说得好,就信以为真了。又见他:
才华敏捷人冠冕,应对周旋有礼仪,博古通今真不愧,尊为上客不相欺。进忠早识贤东性,古执端方出众奇。幸喜自家多活泼,随高逐下善推移。既来只得将他顺,几遇衙斋见面时,本性轻佻收拾过,装得来,端庄文雅世间稀。郭公那晓他奸诈,宾主和谐齐不疑。
张神州初进内衙,越发不知袖里,只见他是郭公所进之客,又且书室相邻,诵读之余,也就走过去与他讲讲。不料这白进忠,竟以小人之意,度君子之心。暗暗笑道:东家外面端严,原来内里也是歪的,见这厮生得标致,就破格提拔他起来,必定已有一脉的了。既然如此,也就与我辈一般,我还怕他怎的!
因此公然来犬胆,原形毕露象狐狸。目观张子容如玉,言笑皆亲着了迷。也想将他摸一把,天天打算使心机。一宵适值无人在,便把他来两手携,口出狂言恣戏谑,闭门苦请要谐栖。神州本性多文弱,不会高声论是非,挣脱身躯忙走出,来朝细禀郭公知。
郭大人听了,不觉大怒。立刻把进忠请来,正言责让。进忠见他这副面色,不由的胆战心惊,只得作揖谢罪,推是醉后妄语,万望老大人海涵。郭公难道好打了他?只好吩付神州,以后不要与他亲近罢了。白进忠受了这番抡白,思量实在气恼。又见神州杷房也搬到别处,越发没了想头。
算来无面将身站,打卷行装便告辞。贤主人,虽不相留还算好,程仪厚赠两分离。阖衙幕友官亲辈,不识其中为甚的。饯送之人都窃问,奸人信口捏虚词。指称年少张书办,与着东人断袖私,我在廂房常目见,偶然戏语问纤儿,岂知触了阎罗性,冷面难当只得辞。大众闻言都不信,此公道学久名驰,见人好色常嗔怪,岂有尤而复效之!定自你身行不法,反将恶语镑真儒。
进忠笑道:他原是个责人不责己的假道学,你们若道我提造了他,我到要赌个咒的了。我若有半句是假,将来生出儿子,必做龙阳报在众人眼内就是了。说罢作别而右,仍往京中去了。众人听他睹了这等恶咒,免不得疑信相参,私相议论。这些手下恰是信的过,听见了好生不服,又来告诉主人,直把这位郭大人气得几乎晕死。然而白进忠已去,却实无可奈何,只索忍了晦气罢了。幸亏张神州襟怀旷达,到并不在心,旦旦只以读书为拿。郭公在浙由臬司升至巡抚,张神州时已二十一岁了。
天生性格非凡本,力学勤功足五年,诸子百家俱熟透,诗文歌陚立成篇。更兼穷究丹青妙,落笔风生胜往前。花如草,水共山,精神到处自天然。说什么,诗中有画王摩诘,说什么,一日功成吴道玄,真可齐名赵文敏,直须追步李龙眠。况加丰度超尘表,秀发星眸白玉颜,质本斯文无恶薄,韵尤雅致不轻儇。风流蕴藉真佳士,静雅雍容落地仙,礼节般般皆出众,应酬宾客善清谈。官僚见者俱兴慕,才貌同名一郡传,求画求诗求结纳,谁人敢说小家男。
有到如此才容,原算上等人物了;只有一件不妥当,你道为何?他自小的性情到还有些激烈,所以遇了恶棍,也不曾吃过什么亏。
那知长大成人日,日渐柔仁日渐宽,一味温和如好女,绝无厉色与高言。偶然走到公堂后,若遇提刑审犯官,听了哀声心胆碎,如飞掩耳就逃潜。随身伏侍家童辈,每每偷闲背后顽,看见无非生一笑,真如活佛降西天。更兼疏放天生就,紧赛之心没半点。喜的是,酌酒看花歌雅词,临风泼墨画山川,逍遥玉笛吹三弄,幽逸瑶琴作数弹。爱月当常深夜坐,賦诗每每日中眠,勤攻笔札诗书帖,朝夕吟哦不厌贫。若说起,积谷生财诸俗事,毫无理会在胸前,俨然是个佳公子,忘了孤贫旧日寒。
所以郭公也尝说他人是好的,只是过于柔弱;将来就得了功名,不过玉堂金马而已;栋梁柱石,听讼临民都不可指望。又为他丰姿太美,恐涉淫邪,又把谗多戒□□谆谆教戒,只要他做个正人。神州錝不全听,却也不敢有违。时值县试,即以案曾入泮。不数日,又有圣旨以兵部尚书召郭公进京。
神州意欲相随去,又为科场事掣牵,只得仍留湖上住,清闲洒落过炎天。秋闱三试文如锦,榜发名高中第三。人交口,赞连声,果然草屋出魁元。祖宗积德儿生贵,秀士而今又孝廉。左右家贫无一事,束装即日上幽燕,仍投郭府安身住,岁暮春交又一年。各省英才都会集,神州才美出人前。礼闱揭榜鸣金报,中了头名一会元。正是阖家欢喜处,那知平地起波澜。成化君王在位多仁厚,有一奸臣名万安,为相数年人共晓,贪财坏法忌忠贤。郭公鲠直天生就,临事焉能顺老奸,因为边庭军饷事,曾把他,一场抢白对诸臣。因而奸相深怀忿,日夜思量报此冤。
商议了多时,尚未得计。这日空闲,又会集许多门客说起这事。恰好那白进忠自浙江回京,也投在他门下,遂鼓掌进言,只消如此如此,则此仇可报矣。
奸相闻言心大喜。立差心腹一言官,来朝一本当朝奏,诬陷忠良兵部官。私昵所亲门下士,曾将宝玉致书函;交通礼部尚书某,不论文章取作元。并道杭州张举子,实非清白好家传,却是少年门子叨私嬖,满纸虚浮尽秽言。天子不明轻听信,竟将忠义屈收监。幸而亦有循良吏,奉旨从公作问官,勘究实然无此事,连名疏奏帝王前。奸臣何肯轻休歇,又费奏章好一番。
争闹多时,毕竟忠臣要屈气了,礼兵二部虽未革职,逼令致仕还乡。张景革去会元,永不许再试。
司与大人闻此命,一番懊梅一心惊。自从半世为官职,忧国忧民刻不安。目下既然君不用,且图快乐向林泉。神州受了奸臣累,也找把功名撇半边,梦里不思朱紫贵,莫如诗酒任消闲。司马收拾随身物,带了夫人诰命贤。触怒权臣休致去,世人避冷只趋炎,寥寥车马稀迎送,不比来时势赫喧。路途风霜曾叹息,一朝幸喜到家园,门庭宅宇浑无恙,身脱朝衣心转安。饮酒赋诗为活计,观花玩月是良缘,广施钱米周贫困,亲族乡邻德尽沾。
列位要晓得,君子行为定非一言可尽,若要把他逐件好事说起来,可不俗套极了!只好大概言之,一恶不作,众善奉行。做官时候为国不为身,或者还有些威仪严峻;目下已做了闲人,惟有居心慈善,一味爱人而已。
家政既清忘国事,心舒意豁甚悠闻,日尝无事携琴酒,或骋骅骝或放船。遍览南都诸胜景,三山二水极游观,徘徊复忆西湖好,乘兴而行挂小帆。仍至杭州恣玩赏,深觉得,此时潇洒胜居官。神州朝夕相陪奉,时已青春二十三,家业无成贫似昔,红丝尚未挽良缘。
在这位张相公原并不介意,到是郭老大人心内不安,想到我初意原要提拔他读书上进,不料为我的仇敌,到把他功名误了,可是为好成歹了。这个人又是文弱不堪的,除了做官,那里还兴得起家来?
算来此事该吾任,立遣家人转故园,取到万金无吝惜,特为买宅置良田。经营一月方成就,俗语财多鬼可牵。正在留心寻淑女,神州运气颇相连。本城有一钱员外,此女贤能戚里传,写其精通容更美,母亡独掌一家权。芳年二十非髫龀,未有才郎配王娟,适遇媒婆王老实,特来作伐送丝鞭。钱公大喜无推托,允许青春张孝廉,择日行盘过大礼,十分赔贈好妆奁。佳期迎娶归新宅,才子佳人信可观。要算神州真有福,娘娘实是女中英,万全家事看来易,手执狼毫与算盘。帐目分明知出入,更兼御下有威严,丝毫不费儿夫力,潇洒仍如旧日闲。司马闻之心更喜,直住到初冬方始整归鞭。神州留住西湖上,夫妇团圆过岁寒。开岁依然
来白下,郭公诗酒共盘桓,从今来往真亲密,事不关书莫絮烦, 迅速光阴如转轴,郭公回里已三年。
这一年,成化天子驾崩,太子即位,是为弘治。
开新岁,改了元,年少英明圣主贤,首黜万安奸佞相,纷纷贼党尽除删。诏书起复诸忠正,又有贤臣在御前,举荐宏殷真国佐,差官赍诏下江南。召回北阙资朝政,司马公,既享清闲便怕烦,谢表自称衰病体,不堪奏对近天颜,但求林下终衰老,即是洪恩感配天。恳切言词皆至实,君王不忍强拘牵,诏书优答从其志,司马无忧更乐然。享受家庭无限福,虽然膝下少儿男,幸闻亲弟名宏业,镇守边庭三海关,大小夫人俱有子,将来足可继香烟。
所以再不肯娶妾,夫人亦深知丈夫执性,也不肯再劝;大家死心塌地,不觉又过几年,那知天下竞是有不可料的奇事?这一年,夫妇同庚都是四十八岁了。
夫人忽地身怀孕,初起还疑疾病缠,医士参详知有喜,宏殷此际也心欢。焚香只把天公谢,静候麒麟降宝山。书至此间权一按,暂停凡世井高天。诸公莫笑为虚妄,听了应知非谬谈。
其时乃弘治四年三月十五日清明佳节,天上人世居处虽殊,仪范则一。每遇佳辰令节,玉皇遍賜御宴于各殿,外而天曹官吏,内而王母仙妃,更有那十洲三岛、四海九霄、五城十三楼、三十三天宫、七十二洞府,散仙羽客,各以类从饮宴叙坐。董双成之宝瑟,调拨云和;王中散之行厨,盘陈麟脯。琼浆徐酌,玉液频斟,酒至半酣,互相谈笑。有太微仙君,含笑问于蓬莱仙监陶宏景道:近来世道浇漓,民风日堕,善人信士,竟不能多得,闻金陵郭宏殷一人而已。然尚未有子,君系彼同乡,必知其祖宗行事,岂罪孽深重,故当绝后耶?陶真人答道:此予所素知者也。其祖宗世代为官,杀戮太重,理当绝嗣矣。幸此君修身行道三十余年,祖宗罪孽俱已消尽,其弟之子亦赖以保留。目下其妻有孕,分娩在即;上帝之恩,以如此善人,必当报以不凡之子,大约欲从吾辈中差一人下界,继彼宗祀耳。众仙听了,面面相顾道:如此,则吾辈不宜多口,恐愁尘凡之累。语犹未绝,忽然那边有一位散仙,声以钟鸣,朗然说道:如此善士,即为彼子孙,亦非屈辱,诸君若自顾如此,终不然反令善士而生俗子乎?众仙猛然听得,齐把他一看,只见这位仙官之貌:
西江月
头上云冠束发,身披绛服销金。丝绦玉佩晃星精,赤舄玄裳掩映。
师是浮邱仙伯,功成跨鹤飞升。缑山月满听吹笙,今古诗文可证。
你道是谁?原是周灵王所生王子晋,昔从浮碎公于嵩山学道,七月七日跨鹤升天,现居碧城瑶苑之内。当时酒后心热,发了一言。众仙耸然笑道:王子既有此言,郭氏宗祧大约已属君矣。早有鉴察灵官奏闻。玉帝降旨:王子晋既有此心,即命往金陵郭氏投托可也。
旨下更不比人皇,片刻难违要远行,鉴察灵官忙出殿,口宣圣旨谕仙郎。立差玉女金童辈,敕賜云幡与宝幢,仙乐羽仪相送去,托生人往善门坊。仙官不敢重分说,拜受夭差意悒快。在仙诸仙皆起送,参差朱履佩铿锵,南天门外方停步,忽见一朵红云自北方。驾一小仙飞赶至,声如玉磬响汪汪,大呼王子权留驾带我同行往下方。
众仙听了大吃一惊,都回头细看,只见他:
西江月
髻挽一窝玄发,额垂千缕青丝。紫云摇曳绿铢衣,彩雾蟠旋绣履。
矫似惊龙体态,美如好女丰姿。姓名无考不从师,号作无忧仙子。
原来无忧仙子与王子晋同为散仙,向称友善,每游戏乎风清明月之下,逍遥乎三山五岳之间,名称友生,实同兄弟。当时闻得王子晋奉诏投凡,特从北天门赶至,叫道:兄且慢行,与弟同去。王子骇然道:愚兄以一言偶失,致堕红尘,悔之莫及矣。贤弟何得又出此言!无忧仙笑道;弟蓄此心久矣,前月中汉武帝奉诏投凡,为人主太子,西王母设转饯行,弟亦在座。云十三年后当主天下,约弟伺便投凡,当置金印如斗,万户荣封以待。弟已许允,但因兄尚在天,故徘徊未决。今得此机会,深慰鄙怀,正可同日下凡,共事武帝,上不失君臣之礼,下不失朋友之情,弟以为亘古稀逢,当今盛事,兄为何反有不悦之意?王子道:汉帝为君,人所共晓,今复下世,料必无异于前,为其臣下,想亦无味,贤弟何所取焉而遽从其命!无忧仙道:这有何难?弟颇识其性,日后相逢,只消学东方朔的经济,自然君臣得合了。王 子笑道:贤弟之性,跌宕不拘,故能如此;愚兄这性,恐未必然。即使身荣,亦非素愿也。无忧仙道,既知如此,兄就不合多言,此时悔已无及,若托生下界,世俗之人料难当意;如得弟同往,这不是国士无双,能令玉人有两,三生石上,重逢一笑之人;五行界中,再缔朱陈之好!如此为人,不亦美乎?王子未及回答,右丞相张道陵止住道:二位不必争论,王子此行,亦不失生前位号;无忧仙既动凡念,谅亦不能久留。但此时未奉谕旨,去将何往?还请消停数日,待某等奏上玉皇,再择一善良有福之家,命君托生方可。王子也不可久滞,速请起身,免至误了时日,即行为要。
此时王子无他说,遍揖群仙广袖扬。一众仙官皆散去。无忧仙子意惶惶,徘徊独立天门外,执手凄然对夕阳。所惜不能同下世,不知将来谪降在何方。殷勤预订他年事,就隔了,万水千山不可忘。务必相寻何以认,只凭一笑见衷肠。二仙言后权分别,暂转仙居且慢谈。王子身乘丹顶鹤,临风飞舞慢回翔,平生最喜吹笙技,此刻仍然手内拿。既要投胎生俗世,免不得,阴司去见转轮王,神仙忽至幽冥界,马面牛头尽吓慌,急忙报进灵曜府,正当叙坐十阎王。衣冠整顿齐来接,鬼判参身站两旁。恭请天仙登正殿,金交上坐正堂皇。香茶一道如人世,王子开言告十王:奉旨托生投下界,有烦大笔发批行。阎王拱手称遵命,取过阴曹纸一 张,朱笔浓批还用印,忽听得,莺声呖呖上东廊。声声痛楚呼冤屈,却是妖娆一女郎,走上丹墀身伏地,泪盈衣袖滚胸膛。声呜咽,告天王,犯人死已月余长,既蒙恩准从前诉,求发追魂票一张,活捉狠心无义贼,殿前质对剖冤肠。口中哭诉重重叩,怨气冲天恨满腔,惊动高仙王子晋,星眸略往下边张。要知此鬼何容貌,说起来时话最长。
赞曰:轻云作鬓,腻玉为腮,青岫输眉,秋波逊眼。肩不削而飘飘,允称细腰;衣不动而飘飘,偏宜素袖。裙底弓鞋,真是莲花步步,袖中素手,何如玉笋尖尖。泪流红血,恍若马嵬赐死的杨妃;恨结青蛾,疑是坠井捐生的碧玉。人间自是相逢少,天上应知见也稀。果然我见犹怜,不忍蹂香躏玉;未识身遭何罪,竟为煮鹤烧琴。
王子晋看了,忍不住问道:此鬼何来?要捉何人对质寃枉?秦广王拱手道:说起此鬼,其事甚长。那是京城玄女宫女道士,姓水法名白莲,自五岁出家修行二十余载,忽于前年春月,有邯郸白进忠进庙烧香,见其姿容,百计求合。白莲道心未固,遂与私通,托以终身大事。进忠口虽应诺,而惧妻妒,竟不敢行。迟至今年,买官赴任,并不与之一别。此女闻知,不胜悔恨,遂绝食而死。前月即到殿诉冤,某等虽准其诉,因连日事忙,尚未为彼伸理,故复来哀告耳。王子道:原来如此,人命重情,大王今日即当为彼查理为是。十王领教,即命判官取过白进忠的生死簿来,只见上注着:本身官一品,寿九十一,子三品,福禄寿全。阎王道:此人注命甚好,再查善恶簿何如。判官又取过一卷来,原来细细编著年月日时的号数,挨次看去,别样小恶虽多,或亦有善可解,惟淫恶屡屡堆积如山,某日淫室女,某日奸寡妇,某日盗某人妻,某日诱良家子,水白莲亦在其内。如此者不下数十人,更有丫环仆妇小使,不可胜数。旁边又有小注,某事减禄一阶,某事减寿一纪。至本年禄已削尽,虽为县令,不久当革职还乡,独阳寿尚未尽耳。把果报簿一查,上注有:□□色甚众,故贤妻早死,继室□□,有私于人,有女如花,当为妓。淫男色甚众,故削去贵乎,当生一下贱之儿,以偿父孽。十王看了,齐齐点头道:此人阳寿未终,不得追取,须俟彼禄尽之时,再与汝伸理可也。白莲泣拜道:既不能索彼之命,求大王再把犯鬼的前因后果查一查,可尚能复生人世否?阎王依言,又取一卷査看。只见详细注着:幼入玄门,皈心清净,若功行无亏,来世当转男子,享受富贵。后注云:因道念不坚,从狂奴之诱,云房苟合,秽乱玄门,故年三十而夭,来世当罚为优童或妓女,以偿未尽之孽。
查簿籍,备知详,座上开言秦广王。唤过白莲含怨鬼,命他自看注三行。汝身前世无冤孽,今世修真入善场,若使道心坚到底,虽不能,超凡入圣上天堂,来生已许为男子,享受荣华禄命长。不合清修遭浊乱,因而失足□□坑。孽缘更结于人世,该作优童或是娼。与汝说明休痛哭,将来投托可还阳。白莲看罢双垂泪,伏地哀呼更惨伤。犯鬼自知多罪孽,来生焉得好收场。但是不追恶棍来泉路,此恨绵绵那得忘,伏望开恩宽数载,往投人世作优娼。
犯鬼欲等白进忠身死之日,与他在面质一场,雪了大冤后,听王发遣。楚江王道:这个不好,白进忠尚有数年阳寿,汝无数年地狱之罪,岂可久沉埋,有乱轮回生死之理。白莲涕泣,又告道:既如此,不知大王可能方便,把犯鬼投托其家为子,以报其淫孽否?十王齐道:此亦是冤冤相拫之理,事尚可行。其妻现在求子,明岁即令汝往托生,俟数年之后,活取其命可也。白莲听了这句——
方才叩首重重谢,随有青衣隶卒来,锁子链条牵了去,魂归地狱受凄凉。阎王见愦浑无事,上界仙真心善良,看了这般冤孽事,不胜叹息自思量。可怜半世修真女,只为淫邪落火坑,身死尚余 来世业,可知阴律不能宽。倘若来世再犯淫邪事,必至于,沉沦畜道路茫茫。我今目见心难忍,须记其形不可忘,设使来生重遇会,必要劝他改过学循良,庶几或有超生日,也算阴功一大桩。
看官听着,这王子晋虽然做了仙人,却有些爱管闲事,在天上多说了一句话,谪了下来;此刻又起了这条善念,果然到了来生,与那水白莲惹出一番牵扯;不指望劝化他,险些把自己的性命也送在他手里。这总是爱管闲事之故。此事且慢说他,日后自见。
想罢抽身忙告别,下阶恭送十阎王,又差鬼卒为前导,直至南都锦绣邦。再说人间司马第,宏殷夫妇在中堂,用完夜饭方闲坐,仆妇丫环站两旁,仰望冰轮方出海,十分皎洁异于常。忽有彩云四合齐围绕,大放精华照八方,惊喜一家称有幸,齐来观看靠纱窗。又听得,几声鹤唳云霄外,阵阵风来喷异香,隐隐如闻仙乐奏,恍惚有,长幡宝盖半中飓。阖家正在惊还喜,秦氏夫人忽欠康,腹痛难禁眉促紧,忽呼侍婢挽归房。郭公知是将分娩,急令炉煎参桂汤。仆妇稳婆并婢女,小心拥护在身旁,临盆痛极昏沉去,见一个,鹤氅星官羽客妆,手执鸾笙趋入户,一惊而醒眼双张。稳婆欢笑称恭喜,嘹嘵声音产贵郎。司马相公心大悦,挽扶诘命卧牙床。拜谢了,天地祖宗并诸神,再到庭前望彼苍,彩雾祥云俱已散,只留皓月正中央。私心惊喜称奇异,想来时,天賜佳儿后必昌。回到内房权寝息,倏而红日透扶桑。贵家生子传闻快,早有亲邻贺满堂,都说道,积善动天生贵子,谀词套语闹嚷嚷。神州又是回家去,应对无非自己忙,午膳过时方得静,尚书缓步进香房。
因为半日匆忙,不曾把公子细看,此刻方命乳妇抱着,端详细看。若讲相貌,固是不凡,但初出娘胎,还没甚可说之 处,只奇在一双眼睛,竟能周围转动,又且有四个瞳仁,丫环仆妇无不称奇说怪,郭公看了,不觉大惊失色。夫人道:目有重瞳,乃是贵相,相公为何反这样吃惊?郭公叹道:夫人岂不知舜目重瞳为帝,项羽重瞳为霸,南唐李煜、北汉刘龚,皆一目重瞳,尚能雄据数郡,隋时鱼俱罗亦有重瞳,炀帝忌之,遂借事令其自诛。此子亦有重瞳,岂非深骇物听?将来那能保得无事么?夫人听了,也惊得意兴索然,呆了半晌,道:既然如此,料隐瞒不得,不如自写一本,奏闻主上,若圣恩宽宥,不消说是喜事;若果不容,即行诛戮,也只可归之天命而已,相公以为何如?贤达女,量恢宏,趨善连声司马公,立时亲笔修成本,把生子奇形奏圣聪。不敢隐瞒凭圣意,写定年月再加封,差人连夜趋京奏。不吝初生襁褓童。来日三朝虽请客,即将此事告堂中,众人惊异皆称是,又把孩儿看一通。席散出头频议论,尽言郭氏产重瞳,怪哉果是神奇相,只恐君王不肯容,可惜此公徒积德,生儿依旧落虚空。一霎时,南京城内喧传遍,众口纷谈均闹烘。司马夫妇皆为此,黯然没兴少欢容,只叫乳母将儿抱,不甚来房见母翁。常恐眼前即有变,免教骨肉痛相同。阖家大小耽忧虑,忽一日,来了杭州张相公,进见贤东称贺喜,尚书叹息锁眉峰。
原来神州一路来看,相熟的已向他说了。当时劝道:大人不消忧虑,既有重瞳舜,又有重瞳项羽,足见非常。今日之重瞳,不必为帝为霸,或者就是人臣之分,也未可知。炀 帝乃残暴之主,故杀重瞳之鱼俱罗,今上乃仁慈之君,决不疑于重瞳之郭公子。况大人既已德能感天,赐此英物,岂有反受诛戮之理?语云吉人天相,公请勿疑。神州便这样劝,郭公终是不快。停了一日,方才问道:向闻令正有喜,可曾分娩否?神州道:比令郎迟生一日,是个女儿。郭公道:年纪尚轻,女儿也是好的。神州笑道:虽是女儿,倒也有些奇异,分娩时异香满室,内人腹痛合眼,见一枝桂花自云中飞下,堕落怀中,惊觉而产,因此取名桂,字飘香。郭公道:如此说来,日后必是个贵人了。讲论一回,孝廉是:
急忙请见贤公子,细玩奇姿喜气浓,拿稳天心无别虑,并言日后定光荣。只说这,家入赍本投京内,通政司前达九重,弘治君王仁德主,看來果不介心胸。
反以优诏相答,其略曰:舜羽皆重瞳,未尝并为天子;今卿之子亦有此相,焉知不为良将忠臣乎!若谓物议所骇,朕但知修德回天,决不蹈杨广之辙而妄杀无辜也。卿其抚之,勿虑。
诏临南国开封读,百姓皆知圣德宏。司马夫妻方大喜,叩头北面谢圣君。神州笑谓尚书道,张景之言可也通,今可放心无虑矣,代言并贺内贤东。宏殷欢笑而称是,君是明人我固庸,此子实为天所賜,君家既产女姣容,莫如许配为吾媳,今日明言面约同。十岁登门来下聘,世为姻眷妙无穷,日后生儿也要相携至,伴读吾儿称弟兄。方便两世交情常不断,也不枉,当初你我得相逢。神州拱手称从命,这时候,阖宅欢呼喜万重。亲族填门重庆贺,贤夫妇,朝朝顶礼谢苍穹。自此将,孩儿抚育如珍宝,暮节无忧体更丰。迅速光阴如闪电,早又是,夏残秋过又交冬。神州尚未回杭去,只为他,惟爱闲道不敛躬。这日偶然门口立,忽见个,青衣俊美少年童,汗流满面跑来到,跑到阶沿叫张相公。小的正愁寻不着,幸而遇着运还通。神州骇异开言问,汝是何人,识得我形容,急遽来寻因甚事?小厮立定话匆匆。
叉手告道:小的是江都县白老爷的跟班,叫做俊儿,一向原不认得尊相,因奉主人之命,特地寻来,道值相公在此,有人指点了,所以寻着的。神州已知白进忠纳粟为官之
事,便道:如此你是邯郸白老爷的手下,你老爷荣任江都,想是好的,差你寻我何干?俊儿跌脚道:不要说起,我家老爷真是倒运,千勤万苦捐了这个牢官,指望享些富贵,那料到任未满一年,就被本府太爷参了四款,奉圣旨拿到此间,坐在监里,着操江审问,若审实了,只怕要问个大罪。此地又无亲戚,只闻说与相公还是旧交,所以差小的送一封书来,相公请看,就明白他的意思了。
说时双手忙呈上,张孝廉,身立门前难启封,就唤小厮同入内,厅前开拆看来踪。只见桃红顏色罗纹纸,上写着,书奉神州学长兄。十五年前曾记忆,臬司幕府与君同,自从一别分南北,渭树江云思每萦。今任微员来小邑,算来一载未曾终,今遭太守参条款,目下羁囚在狱中。虽遣家人回故土,变消田产可弥缝,惟是—家流寓金陵地,宦裹些微已用空。内子忧煎身染病,阖家人口挂西风,家乡远隔亲朋少,借贷无门进退穷。只有吾兄堪寄托,乞怜妻女少亲宗,借银百两资薪水,待弟调停出檻笼。决不昧心忘大德,即当归赵望通融。狱中草草祈休笑,后面留名白进忠。张相看完心暗想,果然报应有天公,若然提起当年事,我和你,无怨无仇萍水逢,你就平空将我害,恶心毒口赛蝗蜂,居然自道高人物,只道一世胡行总快胸。岂料今番时运倒,拋妻撇女下牢笼,反来折气相求我,满纸虚浮假作恭,竟不防人怀旧怨,这般算计太玲珑。
正在思量,却好郭公走出问道:那里寄来的书?神州笑道:奇事!郭公见书,骤然叹道:此人之祸虽是自取,然揣其情,若非万分无奈,焉肯舍着脸来求你?君子不念旧恶,你不可回绝他,倒要接济他为是。若身边不多银子,我取一百两来借他便了。神州依命,当下写了回书,郭公取出白银一百两交与俊儿,俊儿欢喜无尽的去了。讲到白进忠,自万安去任之后,亏得他才貌可人,性情伶俐。
京城滚熟会钻谋,结识王公与贵侯,到处皆称门下士,只因世道尚虚浮,人人个个将他喜,线索人情利广收。因此手中多活动,依然肥马与轻裘,欲心不改仍如故,到处常将妇女偷,不怕天雷将顶击,洋洋得意号风流。寓居屋主为徐姓,原是个,开赌人家不怕羞。有女闺中容貌美,与他私下两绸缪。父兄知觉烘然闹,犹恐恩情不保留,愿出千金为聘礼,娶为继室始干休。在京数载多安乐,又想着,有利名无到底邱,因此买官身赴任,幸逢美缺是扬州。
若讲他这奉承上宪,交结同寅,不消说是在道的了,就是审事也不算糊涂,临财还不算贪滥,论起来,这顶纱帽也该他戴三年五载再罢。不料偏撞了个不近人情知府,也是京职放出来的,知白进忠为人不正,着实恼他,察访一回就参了他四款:第一私通囚妇,第二夜宿娼家,第三强买民家子为奴,第四□□马夫少女。虽不是欺君误国,却也是大失官箴。天子准奏:
旨发操江行审问,立时解印作牢囚。阖家随往金陵住,只为他,一向奢华日用浮。蓄积无多其实少,又在衙门使费用儿收。早已是,囊空箧匮无余剩,身坐牢中迭迭悲。
家里的银子,一时那里就赶得到?白进忠在狱思想:
南省并无相熟者,穷来作急苦搜求。含羞忍耻修书借,幸喜仁人肯应酬。小使进监书奉上,不胜之喜略分忧,丝毫并不留为用,叫小厮,回寓全交奶奶收。说起北京徐奶奶,原是个,不讲闺训女中油,先奸后娶人人晓,生性猖狂岂善柔。治内帮扶休说起,连那仓房库室也不轻眸。整日里,欢呼宴饮烹羔雁,傅粉调脂服绮裘。喜向书房调小使,怒来绣阁打丫头,爱游好赌如男子,懒绣勤顽出女流。白进忠是,心爱姣妻毫不管,十年享福坐红楼。目今虽在艰危际,他习惯奢华那识愁?接到花银一百两,解开就用不须留。一家数十人非少,饮食餐餐俱八珍。现值怀胎兼有病,还要请,医生服药乱兜兜。刚刚半月时光过,百两真纹早去休。又遣童儿到监内说,进忠听了皱眉头。
对小使道:这一百两也算出于意外,难道还好去再借不成?你回去对奶奶说,当此之时,只好受些清淡的,金银首饰拿几件去当当,将就苦度几日,且等家内的银子来,再作理会罢。小使回来说了,奶奶恼道:金珠首饰也有限几根,难道我不要插带的么?怎么好拿去当了?他不肯去借,苦我奶奶不着,请他来借就是了。就向俊儿道:郭家离此不远,约有多少路?那张相公可常出来?俊儿道:郭家距此甚近,我在门前曾见张相公走过几次的,大略也是好顽耍的人。奶奶道:既如此,你就守着墙门,若再见了他走过,请他进来便了。
从来妇女比男刁,算计无差稳稳牢,小使俊儿忙答应,门前数日眼观照。一朝恰好神州至,欢喜相迎扯住袍,口叫相公何处去,请到厅前一坐吃茶糕。神州不解其中意,只说道,多谢伊家不必劳。小使又言休客气,用蛮双手曳丝绦。孝廉不好将他叱,只得跟随走一遭,进了二门才放手,厅堂屋宇也轩高。小童口请佳宾坐,两脚飞奔往内跑。张孝廉,只道里边有男子出,拂衣且坐椅银交,抬头看完厅前景,忽见这,俊儿跳出屏门两脚跑。
指着里边道:张相公,我家奶奶出来了。神州听了吓了—惊。
椅上抬身回眼看,果然是,里边走出一裙钗,青丝光亮浑如漆,髻挽时新插翠翘,月白披风飞百蝶,里边衬袄是红绡,宫裙八幅垂长带,阵阵风吹兰麝飘。瓜子面,粉来调,一线蛾眉入鬓描,俏眼流光真活泼,胭脂淡点小櫻桃,不长不短身材称,三寸弓鞋步步娇。年纪无多三十内,香风满面态妖娆,出来北面厅中立,含笑开言滴滴娇。
这就是杭州张相公么?
玉手双笼称万福,张相公,倒有些局促不安宁,只得低头折下沈郎腰,深深四揖还他礼,礼毕抬身东面朝。随后小童茶送出,神州暗想好蹊跷,接茶勉强重归坐。
此时头脑全无,既不好与他讲话,又不好抽身往外逃走。
托熟非常徐奶奶,公然对坐口唠叨,盈盈笑脸呼相公,夫主和君是朋交,对着奴家常赞赏,今朝幸喜见丰标,风流才子言非谬,不日蓝衫换紫袍。
神州听了暗笑,我与你非亲非戚,初次相逢,就这般托熟,恰是白进忠的对头。又听他说道:
不幸儿夫身在狱,千斤重担与奴挑,客途穷窘毫无措,慌得奴家魂也消。若不是,慨借百金来用度,全家怎得到今朝?但不知,几时加利来归璧,想起来时日夜焦。
孝廉听到此间,没本事不答应几句,只得开口道:孺人言重了,朋友有通财之义,些须酬应,何足介怀?白兄虽遭无妄,闻得已差尊官回乡取银。一到此间,用心料理,自然平安出罪。孺人但请放心,不必过于焦急,有伤贵体。
奶奶闻言连致谢,相公真是好心肠,多承相劝虽如此,只恐怕,远水难将近火浇。这间上下人数十,天天用度怎能饶,如今又是无柴米,正不知,来日三餐把什么烧。相公阿,人到急中遮不得丑,别方无可做开交。
今朝相请,非为别事,一者谢谢前日周全,二者还要问相公告贷数十金,等奴家将这几时支持过去。
伏望相公休见怪,救人救彻感恩高。神州听了方明白,只得点首勉应承,奶奶此番心大喜,并非单只爱财爻。
列位须晓得,做闺女时就会养汉子的是什么性情;如今丈夫在监内,虽有一班俊俏小厮身服侍,他还心有不足;此刻见张孝廉仪容俊秀,体段风流,心里着实欢喜,竟是要勾搭勾褡他了。
声声谢,鬓连抓,嫩柳身躯扭更摇。闲语闲言寻出问,秋波屡屡送情飘,又呼小使排茶点,做作千般实在佻。
偏撞着这位张相公,虽非真道学,竟是假风流;在冠盖丛中賦诗饮酒,便会雍容谈笑,到处留连;若是见了歌儿妓女,不是嫌相貌不佳,定是嫌语言太俗,连话也没得说了;再说道行奸卖俏,钻刺闺门,这是一发来不得的了。
看这妇人轻贱相,忽然一个火心焦,抬身出位称多谢,耽搁多时告别了。奶奶还称休要紧,安排便点用粗肴。神州急欲将身脱,就取身边锦绣袍、内有白银五十两,放于桌上送多姣。回身急走趋阶下,奶奶情知扯不牢,心内十分还不舍,抬身相送摆纤腰。
一程送到墙门之外,过往之人见这美貌堂客,走到门口,一个个,立住身躯往内瞧看。
张孝廉,一脚刚刚门跨出,只听得,蹄声乱响马儿跑。原来一马门前过,马上人,博带峨冠身分高,正是郭公非别个,神州到觉吃惊跳。
只有这白奶奶,千人百众见过来,从不怕丑。但见他:金莲直跨到阶沿石,俏眼迷离直卖骚,口叫相公慢慢走,闲来尽可到来跑,奴家还要来求你,写些匾对画单条。尚书马上明明见,深讶这裙钗举动娇,勒住马头重一看,神州是,自知不雅甚懊恼,回头更不将他采,捷径匆匆往家内跑。白奶奶,闲望多时方入内,犹如妓女得人包。依旧的,买鱼买肉奢华用,乐得开心不受劳。
郭大人回到家中,见神州在厅上,就正色问道:方才这妇人是谁?与你这般兜搭,可是个妓女么?神州笑道:又来了,张景在门下十有余年,从来可曹与妓女兜搭过否?郭公道:此妇状貌轻狂,衣裳浓艳,若非妓女,难道是良家?神州笑道:不敢欺,非但良家,竟是一位官太太。便把方才之事,细细说一遍,恰好身边有一包白物,意欲买些什物带回去,送送亲友,只得打发了他,可是一个笑话。郭公惊叹道:这都是白进忠好淫无度,所以娶着这种妻子,天道不爽,即此就是榜样。你即不久回杭,下次切不可再去走动,名节要紧,不是当耍的。神州唯唯而退,几日间也不去走动。到这一日起身下船,白奶奶真也会打探,又叫俊儿拿两个食盒送到船上,说奶奶闻得相公回杭,特地送几色路莱在此,并有书信一封呈上。神州拆开看时,满纸都是告穷说苦,并有许多肉麻话儿,大约不过是还要银子。心里却是好笑,又不会恶狠狠回他,只得又把别人托带杭州货物银子,凑成五十之数,又与俊儿拿去。这封书恐被旁人看见,猜出好话儿来。
连着封皮俱扯碎,一齐丢了火中烧,簪如前世该他债,自转杭州且慢表。奶奶得银心内喜,依然用度好逍遥,不多几日看看尽,正在思量没计较。幸喜家中能干仆,尽将田产去开销。身骑快马将银至,奶奶安心不用焦。家人设法来料理,上下衙门用担挑。钱可通神从古说,黄金用尽不留貂,才买得,问官不定充军罪,只从了,革闲为民例一条。直到新年开印日,进忠释放出监牢,夫妻上下同欢聚,各诉离情并慰劳。
奶奶便将张神州借银之事,说与丈夫知道。进忠道:如此须要一并还他二百金的了,只是所剩无多,自家还要用度,一时提不出来,便怎么好?奶奶笑道:你也呆了,郭尚书有百万家私,他又是得用门客,此时手内想亦是富足的了。
这二百花银希甚罕,正所谓,水牛背上拔根毛。何须急急还他去,依我无如一帖邀,相请他来一席酒,这宗帐目就勾销。进忠听了连称是,佩服贤妻见识高。
又差家人打探,知神州已到郭府两日,连忙写了两付名帖,坐了大轿,家人小厮跟了一班,直到乌衣巷中拜望。适值神州与郭公在外赴席,门上出来回了,进忠只得留下名帖而去。郭公晚上回来,看了名帖。
虽恶其人行不正,却不肯,被人批点贵而骄,当时便对神州说,明日须当走一遭。张相点头无一语,一宵过了又明朝。二君梳洗皆完备,束带更冠又换袍,同上花骢鞭慢举,家人随后捧毡包。行来半里无多路,到寓还离几步遥,门上之人多望见,连忙相接便哈腰,一边飞拫堂中去,郭大人,马上抬头四下瞧。
果然就是去年所见,墙门二门上,还有几个小使,都是年轻貌美,衣服鲜华,见了客来,嬉嬉笑笑,指指点点,全没有半点规矩。不觉暗笑道:如白进忠者,可谓廉耻俱忘矣。少刻若见,待我再教训他一番,他若稍有人心,也该愧服悔过了。
心中想,不片时,家童内外启朱扉。只听得,华堂深处靴声响,迎出这,革职官儿白老爷。墨绶铜章虽被辱,官腔犹在岂低微,唐巾软翅乌纱翦,公服天蓝好纻丝,腰内丝绦金玉扣,里边绣服好花枝,青春虽长容如旧,一派时新好礼仪。迎出外,下阶墀,深深打躬笑嬉颐。郭张下马同相答,客在东边主在西,逊入正厅方就坐,香茶送出有童儿。郭公坐上先开口,昨往邻家饮数卮,日暮流连犹未转,先生光降未知闻,失于接待真抱歉,有慢佳宾罪莫辞。张景孝廉接口道,兄遭无妄受羁靡,幸而得释真天佑,尚未登堂进贺词,兄反惠言先顾我,欲归相接已嫌迟,今来谢罪兄休怪,黍在知交乞恕予。老白恭身称不敢,不才昔日在杭时,大人照拂恩非浅,铭感于心刻不忘。今岁南来思拜谒,奈因官事日牢羁,而今始得重瞻拜,足慰多年肺腑思。至若张兄尤感佩,弟遭大祸在囹圄,一家大小非兄力,焉得留生到此时。
急欲谢兄偏不值,弟心昨晚怅何如!今朝得晤诚为幸,还要拜谢洪恩礼再施。说罢抽身将作揖,神州出位急相携。正当鬼话来相谢,忽有两个丫环赶出屏门喊老爷,奶奶腹中疼得紧,现今睡倒哭啼啼,想来月足将分娩,请老爷,进去商量不可迟。
白进忠吃了一惊,连忙答应,一面就说大人与张兄请坐,进忠告个罪
说罢之时忙走进,内房里面看娇妻。进忠去了无陪客,撇下隹宾东对西,性急尚书将要走,神州笑道且流连,听他奶奶房中产,还是男儿是女儿。司马回言知几刻,神州指道有围棋,与君对奕权相候,说罢亲将玉局移。半盘未有输赢见,忽然时,一阵风来出像奇,清冷逼人毛发竖,庭前昏喑黑云低。郭张骇异同回首,仿佛三人在石墀,两个犹如衙役扮,衣裳面目黑缁缁。这一个,是女姬,云冠一顶罩青丝,道袍月白丝绦束,素白莲裙不染泥,三寸弓鞋真俊俏,身材袅娜赛花枝。姿容隐约多姣美,好比那,道服朝天杨贵妃。又听口中轻说道,恐防触犯贵人仪,两人挥手称休怕,奉旨投胎莫误时。
说罢就退出去了,这道姑:
四顾徘徊方走进,飘如风内落花飞,愁容满面还如泣,不敢从中在侧趋。进了屏门无影响,尚书不觉大惊奇,起身说与神州道,此女何来状可疑,口说投生必是鬼,为何身着道家衣。
神州笑道:只怕是个仙女亦未可知。郭公道:仙女岂得堕落于此?况其愁容满面,大略是个作孽的道姑。旁边一个小童笑道:老爷们说的什么梦话?小的一样立在这里,就不曾看见什么道姑。神州道:你不信可到里边听听,包管已生了一位千金。
小使闻言焉肯信,回身走进笑嘻嘻,不多半晌飞奔出,曳直喉晚真燥脾。呼张相,你说话虚,影晌何来道与姑,奶奶当真生产子,郭公问道果然乎?
可是千金?小使道:万金也买不到的。神州道:难道是公子?小使笑道:不敢欺,我家老爷最爱□□花养的令郎,不是一位公子,还是什么?二人听了正是好笑,却见白进忠也笑将出来,道:失陪二公,有罪之至。
尚书立起忙称贺,产得贤郎胜宝珠。老白躬身忙致谢,得传香火便无虞。神州带笑还开口,古语流传话不虚。
无官一身轻,有子万事足,仁兄可谓二美兼擅矣。进忠道:尊论极当。就把小儿取个乳名叫双庆便了。
讲论之间茶又到,郭公出坐拂长裾,君家有喜难留客,即此相辞勿怪予。随后神州同作别,进忠相送出门闾,方才进内多欢悦*,张郭双双跨宝驹,回到家中忙坐定,又将此话共评论。
神州道:他后日若请酒,我们竟去要这孩子出来看看,可与这道姑相象否?闲讲之间,又过了一日,白进忠原要请张神州一席回债酒,如今生了儿子,又好一当两用,晌午时,果然发了两付请帖。再过一宵乃是弘治五年正月二十七日。这水白莲:
投生白姓三朝到,老父豪华与众殊,革职生儿还有幸,银钱搜索命庖厨,安排喜席多丰盛,摆列金杯银酒壶。初到南京相熟少,无非一位郭尚书,神州作伴双双到,此外毫无马共车。一盏荼完随入席,珍馐罗列最丰腴,满斟玉液三巡毕,白进忠,就把从前借项提。本拟身松即奉赵,奈何累重愿难如,黄金甩尽无留剩,惭愧前言不合符,只好勉凑盘缠回故土,再从别处凑些须,托人寄带来归赵,料得兄长家中也不急需。
神州听了,笑道:兄是雅人,为何说起这等俗话来?些须小事,也要放在口中提,非但轻弟,并且自轻了,该罪三大杯。进忠喜道:原来兄长度量过人,如此却是小弟差了。说罢俱各大笑。饮了多时,郭公毕竟与白进忠话不投机,又且见几个小厮,嘻嘻笑笑在身边筛酒,殊觉触目,不觉心烦起来,便放下盏道:酒已足矣,不能再饮,请把令郎抱出来,与我等认认如何?
老白连连忙答应,回头吩咐少年奴,内堂传唤丫环辈,抱出初生掌上珠。司马孝廉同举目,只见这,孩儿眼色美而都,销金点翠珍珠帽,妙手妆花锦绣襦,桃蕊面容虽未白,修眉俊目口如珠,可知长大当娇美,又且依稀似道姑。四目相观心已照,又见那,孩儿眼动更眉舒,把郭张二位频频看,又复周围看四隅。看到生身亲父面,忽然的,双眉一皱口难呼,登时闭眼哀哀哭,好象是,气苦交加切切呼。婢女回身忙抱进,宏殷不语捋长须。神州座上点头笑,又乃开言对狡徒,具说前朝堂上见,便闻贵室育麟儿,弟思此事真怪异,兄在房中曾否知?进忠道,昨日已闻小价说,今朝又听这言词,想来是实非虚妄,默默低头好细思。
一则只道行事无差,必生贵子,二则不知水白莲已死,所以也想不出什么来。只答道:兄与大人目见,必定是真。弟因匆忙之间,竟不曾见。据此想来,倒是女转男身的了。又起身对郭公道:犬子诞生,蒙大人光降,真乃前生有幸,敢请大人赐命一名,庶可沽贵人之福。宏殷笑道:某乃林下闲人,何贵之有?还请先生自命为是。进忠一味谦虚,再三苦请,郭大人只得依他。想了一想道:尊姓是白,即以如玉为名,秀昆为字便了。进忠大喜而谢。郭老大人此时酒已半酣,忍不住又要露出道学先生本相来了,便问进忠道:去年扬州府尊,参先生四款,是真是假?白进忠料来遮掩不过,只得应道:此实进忠之罪,并非府尊冒参。郭公听了,犹以为有知罪之心,或能有悔过之日,便正色道:若既知有过,则郭某不才,尚有数言相劝,君其纳之。夫人者,乃是天地之精英,五行之秀气,衣冠揖让,礼义廉耻,此所以别于禽兽者也。三纲五常之大旨,古圣贤悉以载之经传,不待细说。且今之人,希贤希圣者能有几?故其亦不敢以圣贤之道轻责于人。然世之易见易闻,善恶昭著之事,却不可不喻。数年前与足下相处,便知于一切世务皆为可观,惟有好淫之心太重。昔也年貌尚殊,某亦未尝劝谏。今既同席饮酒,幸无外人,不得不以直言相告。淫者,乃万恶之首也。昔人曾见阴律云:奸人妻者,得子女淫佚报;奸人室女寡妇者,得绝嗣报;更有假随喜为名,诱空门之女,敢污佛地,致坏清修者,比寻常淫佚之罪,更加三等。报应昭彰,毫发不爽。而若此者,虽为义理所非,尚属阴阳相感;更有男色一道,最为可笑、可恨、可惭、可惧,君请细听。禽兽至贱,尚且不雄与雄交;我辈乃戴天立地之人,岂可拥男为妇?纲常既乱,匹配尤乖,此大可笑也。女子失节已为三代之羞,男子被污,真乃宗亲共辱,路人耻笑,妻子怀惭。淫其幼者,何异乎子孙;淫其少者长者,何异于弟侄。父事兄事之谓何?而丧心至此,殊可恨也。狎优童,昵俊仆,心因欲乱,内外不分,我乃引水入墙,彼必乘风纵火.。梁家宅里秦宫入,赵后搂中赤凤来、始因男女不分,终致夫妻争宠;丑声出户,往往皆然,此最可羞也。汉武宠韩嫣,以致目无亲藩;孝哀嬖董贤,直欲法尧禅舜。宋景公爱桓魋,而魋不思肿目之泣,潜蓄逆谋;秦苻坚幸慕容冲,而冲不念衽席之好,起兵即反。此最可惧也。男女二道,人若沾一,断无不貽后灾。况足下男女并淫,再外兼好,上干天怒,下拂人心,岂有不受其祸之理?某是直人,不善为虚誉;神州前以无官一身轻,有子万事足之语为贺,某蹈不然。无官者,正天罚君之 始也,诚恐后来更有重罚。有子矣,试思我既可淫人子女,而吾子长大,安保不受人淫乎?若虑及后患,谋及子孙,足下便当猛然省悟,逞此年力末衰之时,及早立功补过,尚可为半截好人;若一意执迷,为恶不悛,窃恐天道好还,报施不远,祸延妻子,殃及子孙,到了此时,追悔无及。说到完了,把桌子一拍,猛然道:先生可能明白此理否?
这篇话,说得多,量来足有几淘箩,司马公费尽千斤力,指望真言退色魔。今日进忠该倒运,犹如见了活阎罗,脑浆头内团团转,身坐针尖没奈何。听到完时还细想,虽然句句透心窠,然而习惯焉能改,且把他,巧语回他片刻过。立起来时连作揖,大人高论壮山河,进忠半世皆如梦,以致于,罪重名伤入网罗。今明明言方得醒,从今后,洗心痛改日前讹。但不知,可能赎得前愆否?也只好,尽力而行看若何。司马听他如此说,和颜举手喜相扶。先生若果能知悔,纵使从前罪孽多,一善自能消百恶,绿林放刃即弥陀。进忠唯唯连声应,踉蹐难安侧目睃。
郭大人话已说完,再坐也没趣。
话久席终天色晚,匆匆告别欲登途。进忠顺水推船送,厚德尚书私曲无,临别谆谆还致嘱,杀坯应得口干枯。主宾分手街前别,上马回家日已晡,坐定书斋重讲究,宏殷深叹进忠愚。
对神州道:你量此人果能改过否?神州笑道:愚者迷而易悟,智者迷而不能悟。此人本性聪明,而癖好淫佚,譬如良马自陷泥中,旁人安能相救?况他口舌玲珑,高下邪正俱能应对,方始数语,并非悔过真情,不过塞责之巧言耳。大人也有这闲气力去劝他?郭公道:吾尽吾心,他若不信,必无好结果,更不知其子长大又是如何。我已年老,恐不能见,汝尚在壮年,旧后留心察访,必定知其好歹。此时郭大人一片热心,巴不得进忠改过迁善,其子成人向上方好。岂料到十二年后,这位张相公也学了白进忠的技艺,与他儿子串出许多鲜戏来,真也想不到的奇事。
郭司马,是真儒,不吝谆谆训鄙夫,倒算神州猜得透,白进忠,原不是个痴愚,聪明自好行邪道,虽听明言若圣书,过后思量还失笑,此公真是世间迂。若然听了他言语,盐罐之中要出蛆。道学风流原各调,命中有福与人殊。或男或女随心得,后院前堂乐有余。又不杀人并害命,有何罪过到区区。况兼行事多慷慨,总使功名难再图,衣食不愁随处有,岂无贵子耀门庐。况且此公也不是真诚实,曾记得从前确确乎?
这张神州不是你的嬖人么,你便该:一世留他常作伴,反把这,正言说我太玄虚。耳边只当秋风刮,调养妻房月有余,收拾行襄忙上道,只因家产尽消除,无心再转邯郸县,原到京域赁宅居,熟悉王公并贵戚,岂愁无饭养妻孥。淫邪不改终遭报,诸事标明在后书。此卷弹词权且歇,下回再看事何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