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樱桃记》夏长安

2、消失的天空之城（一）

　　在丰城，五月份的时光是最令人心情愉悦的。
　　呼吸不完的清新空气——那空气都带着舒适的味道；整片整片的绿色植物从郊外的野地一直延伸到山脚，再换成一棵一棵笔直笔直的松树向上延伸到山顶，把湛蓝的天空刺出了一个个锯齿形的缺口；到处都充满了亮光；到处都是暖暖的；以及红到晶莹透亮的樱桃让大人小孩都对五月份留恋不已。
　　丰城的五月份。在很多年以后，想起那一段时光，五月甚至都会怀疑那样美好的时光是不是真的存在。如果它是真的存在的话，那为什么长大后的五月再没有体会到那样美好的感觉？
　　存在于记忆中的五月的丰城，就像宫崎骏的动画世界一样，遥遥的隐在了天边。
　　第一次见到夏长安时，五月九岁。
　　那个年代的乡下小学，所有的孩子都是灰头土脸，尤其是男孩子。他们在操场上疯跑打闹，随便趴在地上玩弹珠，搅乱女孩子正在玩的游戏，把毛毛虫扔进粉笔盒吓唬女老师，上山偷摘青苹果•••总之就是不会安生的坐在屋里。
　　但是当五月第一次看到夏长安时，就在心里用一条线把他和身边的人隔开了。事实上，所有的同学都这么认为。夏长安，和自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我叫夏长安，很高兴能和大家成为同班同学，希望在以后的学习和生活中能和大家共同进步。谢谢。”穿着淡淡蓝色格子衬衫的小小男孩，眉目间透着疏离的冷漠，全然没有同龄男孩的调皮神色语气倒似成年般礼貌客气。教室里一片嗡嗡的声音，交头接耳的男孩女孩对这个漂亮干净倒像是从电视里走出来的男孩子感到十分好奇，五月只是盯着他的眼睛，那么黑的瞳仁，是不是能把看到的东西统统染成黑色？
　　“夏五月！”老师的声音把五月从一团黑色中拉了出来。五月应声站了起来。
　　“暂时和夏五月同学坐同桌，可以吧？”老师转向夏长安。
　　夏长安点点头，走下讲台，静静的坐在了五月的旁边。后来五月才知道，在当时的夏长安的世界里，是没有“自己的想法”这个概念的，随便别人怎么安排，自己只要照做就好。
　　五月还注意到，老师用的是“暂时”这个词。
　　是啊。谁敢和夏五月坐呢。“我妈说夏五月有病，会传染的。”班上打扮的最花枝招展的女生张泱泱这样告诉同学们。
　　五月其实并不羡慕有同桌的人，她是喜欢一个人坐的，可以把腿伸直了架在凳子上，可以把胳膊摊开了舒舒服服的写字，可以独占两个抽屉，多好。
　　每当放学铃声响起，五月就第一个奔出教室。外面的世界令她觉得舒适自由，空气仿佛都清甜了许多。只要离开教室，她就是欢愉的，生机盎然的。飞快的瞄两眼走廊两侧花花绿绿的黑板报，并不关心上面的内容。踏出铁门，花一分钟时间浏览门外小小地摊上的廉价物件，并不掏出积攒的钱去买它们。一只手在背后按住摇晃的书包，快步跑下一段斜坡，树叶在脚下发出细密的碎裂声。走上田埂，两边是绵延到远处山脚的麦田，无比繁盛的样子令她小小的内心欢喜异常。在干涸的河道里拣几块或光滑或粗糙或颜色艳丽或形状奇特的石头握在手心。经过一棵及其茂盛的核桃树，抬起头看一会儿被枝叶分割成离奇形状的天空。再向前走一百米左右，俯身努力从沟坎边摘一捧嫩绿润泽的桑叶。然后看见村子，回家。
　　回家后把当天捡的石头洗干净晾在窗台上，把桑叶用清水漂一下擦干放进纸盒里，看那些白色的小东西奋力啃食却不敢伸手去碰。
　　洗手吃饭。做完对自己来说并不难的作业，然后开始翻看家里的旧书。最感兴趣的是小说。古代的现代的长篇中篇短篇，直到天色暗下去，上床睡觉。也因此有了另一个世界而觉得身边那些面目模糊的人都无关紧要了。
　　见到夏长安的那天，像往常一样回到家的五月，看到了一个十分美丽的女子。她虽然竭力将自己打扮的普通，但脸上骄傲的神情无法遮掩。她的眼睛里有一种不同于自己母亲的东西，那是一种强盛不服输的光芒。那双眼睛将五月打量了几秒后，母亲笑盈盈的开口：“这是你姑姑”。
　　自己的姑姑，据说是性格独立又坚强的人，二十岁时因为不接受家里安排的婚事而离开，一个人在外打拼几年后成家，头几年音讯全无，后来每年会给老父老母寄一些钱回来，再后来听说她离婚了，再后来•••没有那么多后来了，五月对她知道的就这么多。虽然没见过面，但想象里她应该是外表强硬干脆利落的人，却没想到她如此美丽，即便穿着最普通的衣服。
　　就在不知怎么喊出“姑姑”两个字时，姑姑先开口了。
　　“是叫五月吧。”
　　“嗯•••”
　　然后又是沉默，只听到厨房里母亲炒菜的声音。明朗喜庆的感觉。五月准备回房，就看到了夏长安站在自家门口。他走到姑姑面前，低低地说：“妈。”
　　“嗯。学校怎么样，还习惯吗？”语气淡漠到完全听不出来要对方回答的意思，似乎只是要完成问这个问题的任务。而且是及其敷衍的完成。
　　“都不错。”夏长安回答，眼睛却是只看着地面。
　　“这是你表妹，五月。”
　　五月看到夏长安抬起头，漆黑的眼眸扫了她一眼，目光便又回到了地面。很多年以后，五月还记得那一对黑色的瞳仁，它们总会让五月有瞬间的恍惚。
　　姑妈的家庭破碎了，事业倒塌了，于是带着儿子和满身伤痕回到了生她养她的家乡。是否还对外面的世界有所留恋？不得而知。这天晚上，五月没怎么睡好，心里有小小的莫名的兴奋。我居然有个哥哥了。我，终于有个哥哥了。
　　和长安坐同桌直到小学毕业，长安没有提出换座，老师也就放下了这件事。虽然两人渐渐熟悉，但五月发现，长安即使在很熟悉的人面前，也不会表现出稍微激烈一点的情感，他的心里，盛得满满的，不知道是什么东西，从来不倾泻半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