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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苏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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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二十三号,苏林迎来了他的十八岁生日。如以往的每一场生日一样,他毫不意外地发了烧。
只是这次,病情似乎格外严重。
“医生,我求求你,一定要救救我的儿子啊,我求求你了……”站在病房外的,刚从邻市赶过来的女人泣不成声。
她放下了以往的矜持与有礼,抓着面前高高的医生的白大褂,就差跪了下来。她看了一眼躺在病床上的儿子,抖动的哭腔瞬时间让她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医生蹙着眉头蹲下身子赶紧拉起女人,他顺着女人的目光也向那病房望去,重重地叹了口气,说:“生老病死,谁又能逃得过呢?节哀吧。”
窗外的乌云压得很低,低到似乎一抬手便能触碰到那灰色的愁云。夹杂着雨前独有的花草气味的晚风透过半开的玻璃窗吹过,吹动了病床上面皮肤烧得发红的男孩长长的睫毛。
这是他上大学以来的第一场生日。说是要和三个室友一起过,便早早预定好了蛋糕,还特意去买了几包退烧药。
按以往的经验,他每逢生日都会发烧,从最开始的头晕恶心要在床上待一天才能缓解,到后来慢慢有准备,渐渐适应了下来,变得虽然还是有些难受,但吃了药之后很快就会好。
苏林原以为这次的生日也会是这样。
室友王乐和池河帮苏林把预定蛋糕提了上来,朴蒲则下楼帮忙买了几瓶饮料。
九月二十三号的夜晚,一轮圆月当空照,星幕如钻石一般璀璨,在近几年城市的黑夜里,实在少有如此景象。
寝室里四个人搬着椅子围城一圈,把买蛋糕而赠送的王冠状的生日帽戴在了苏林的头上,又将那蛋糕放在最中央,插上了几根蜡烛后,打火机“啪”地一声响,彩色的蜡烛上燃起明黄色的火光。
王乐离顶灯开关最近,他关上灯,寝室里的光霎时黯淡下来,只有窗外皎洁的明月能映出这间屋子里高高的床铺和书架的外形,浅淡的火光模糊地勾勒出四个围成一堆的男生的面庞。
暖黄色的光中,苏林长长的睫毛在眼窝处落下阴影,两颗琥珀色的眸子里映出跳动的焰火,仿佛一潭死水中起舞的魂魄。而也就在此时,苏林的脑袋开始变得有些更加沉重,他摸了摸额头,温度似乎又升高了一点。
“许愿吧。”王乐是带着满满的笑意说的,但他的声音就仿佛是遇到了什么屏障似的,闷闷的,远远地出现在苏林的耳边。
苏林双手合十,闭上了眼睛。正当他要许下成年后的第一个愿望时,大脑如同被雷电一击,霎时间,他头痛欲裂,整个身体都软了下来。苏林下意识地想要抓住椅子的边角,身体却直接直挺挺的砸在了地上。
在意识还未完全涣散时,他似乎听到了开灯的声音,匆匆忙忙的一阵脚步声和其余三人的惊呼声。
他只能支撑着自己睁开眼皮的一条缝隙,隐隐约约看见那落在了自己身旁王冠状的生日帽。而下一秒,整个世界,都陷入了一片无尽的黑暗与静谧。
病床上的苏林面颊微陷,窗外的天光映照在他的一侧脸庞,在半边脸上落下无比病态的阴影。他的耳边尽是嗡鸣,听不见周遭具体的话语声,只知道很是吵闹,直到过了很久,他才发觉耳边终于安静了一点。
苏林强撑着身体中剧烈的不适感,睁开双眼,想着要在还有意识的时候多看一眼这似乎快要留不住的人间。
原本他只是发高烧,结果没过多久便被检查出来他身体里的各个器官正在快速衰竭。从小就喜欢鼓捣些神神鬼鬼的苏林,一直幻想着自己能有些什么超能力,但这些虚空的事情哪里会成真。
若是真的有了超能力,自己是否就能免于一死?
苏林在心里想着,黑暗中,嘴角微乎其微地向上扬了扬。他不知道现在是几点,病房里也没有开灯,恍惚间只能听见呼吸机运作的声音。
他偏着眸子,朝着窗外看去。窗外的夜空中挂着寥寥几颗星星,还有一颗在快速地移动。
在动?
苏林忍着身上的剧痛,使尽全身的气力想要把眼睛睁得大一点,再大一点。只见那一颗会动的星星越变越大,光芒在接近他的时候却忽然黯淡下来,像是怕被其他人瞧见一般。
似乎有阵风吹过,他感觉到发丝被吹动,轻轻地抚在了额头上。他还闻到一股淡淡的铁锈味,或者说是,血腥味。
正当他想要定睛看着那一处光亮时,剧烈的痛感在他身体里迸发,他只看见身旁不知何时多出了个黑衣服的人,那暗黑色的布料上绣着一个什么图案,在反着微光的大片黑色中若隐若现,似乎是个五芒星。那人正俯下身子对自己做着什么,而后,苏林身体中的痛感越演越烈,直至他再次陷入昏迷。
醒来时,他被突然出现的大天光刺得眯了眯眼,他望向头顶,竟和昏迷前一模一样——他还在医院里。正当他想感叹原来天堂还建有医院的人性化时,落在一旁的手被人攥了攥,他一扭头,发现母亲就坐在他的身边,这可把他惊了一跳。
“老妈,难道你也?”他满面疑惑地对着母亲说道。
“也什么也?你的各项体征都稳了,还得多亏了医生,”说着,母亲看了看身后那个高高的医生,一脸笑意,“幸好后来只是高烧了一个月,其他毛病都没了,我原本还以为,还以为……”眼见着她的眼眶又湿了,声音都带着些颤抖,苏林赶紧起身就想要安慰一下自己老妈。
“你起来干嘛,你给我躺好!”母亲的声音突然又不颤了。
“我这不是看你难过,想安慰安慰你吗。”苏林嘟囔着,乖乖地躺了回去。
“你就给我好好地休息,其他的一概不用管,听见没有!”母亲说。
“好的。”苏林朝她比了个“OK”的手势。
“他这种情况还挺不多见的,按理来说,器官衰竭得这么快又自我愈合基本上是不可能的,但……”母亲身后的医生咳了咳,想说出些什么但还是没说出来,其实苏林能猜到他接下来的话。
自己按理来说是活不下来的,也不知道是发生了些什么。他忽地想起昏迷那天站在自己身边的黑衣人,一时间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不过,恢复过来了就好,再留院观察几天吧,没什么大碍就能出院了。”医生把话补完。
“好的,谢谢医生。”苏林朝医生笑了笑,脸上被烧出来的红晕已然褪去,只是嘴唇有些发白,虽然看着还是有些憔悴,但情况已经好多了。
苏林水光光的眼眸弯了弯,本就似带有春光的眉眼变得更加动人。站在医生旁边的护士目不转睛地盯着他,打趣着对母亲说:“姐,你这儿子生得可真是好看呐。”
苏林原以为按母亲这个和谁都能唠好一段时间的性子的人能拉着护士好好说道说道有关苏林的种种成长经历,但令人惊奇的是,母亲竟只是淡淡地朝她笑了笑,没有多说些什么。
三天之后,苏林出院,母亲也坐着动车回了家。
回到大学寝室里时,王乐一上来就想要抱住苏林,却愣是被池河拦了下来。
“人苏林刚出院,还得好好养一养呢,你可别一个不小心把人弄着了。”池河一脸的鄙夷,望向王乐说道。
“哈哈,我没事,没那么脆的。”说着,苏林一个大跨步走上前去,一把搂过了王乐和池河,给了他们一个大大的拥抱。
剩余的一个室友,朴蒲,他比一般男生要高一点,壮一点,看外貌像是个青春活力的运动系男生,但他的话却不太多,和其余三个人都保持着一段距离,而且有时候会不定时回家一趟。起初,苏林他们以为他只是刚来大学,所以认生,直到后来才发现他可能单纯是性格孤僻。因此,他们三个也从没硬拉着他做过什么,不过还是和他保持着良好的室友关系。
朴蒲看见苏林回来,倒是没有什么太大的反应,只是站起身向他打了个招呼,苏林朝着他点了点头作为回应,朴蒲便又坐下来看书了。
朴蒲盯着眼前的书本上的一行字,没有继续往后看,而是闭着眼睛,皱了皱眉,深吸了几口气,像是嗅出了什么特别的气味。不过一会儿,朴蒲便扭过了头,破天荒地主动开了一次金口,说:“你们有闻到什么吗?”
“没有啊,怎么了,有什么味道吗?”王乐回头看了看朴蒲,也深吸了几口气,发现除了寝室里独立卫生间里柠檬味清洁剂的味道便是阳台上洗衣粉的香气。
“就是一种,血腥味。”朴蒲顿了顿,似乎还想补充些什么,但还是没说出来。他的眼神直勾勾地盯住了苏林,搞得苏林下意识发了个抖。
“难道是我从医院回来之后身上还有伤?”苏林干笑了笑,用手在身上摸了摸,没发现哪里有伤口。王乐和池河也围着苏林转了转,一口咬定没有什么伤。
“那……可能是我的错觉吧,没事了。”朴蒲又低头,视线落在了身前的书本上。
苏林总觉得朴蒲有话没有说完,但他自己不愿说,自己也不好继续问下去。
王乐说:“苏林,那天简直吓死我了,上一秒还看见你正要许愿,下一秒你就倒在地上了。”王乐和池河各自抱着苏林的一条手臂,似乎是生怕苏林走掉一般。
池河说:“我们当时吓得手心里全是冷汗。”
苏林扬了扬眉,说自己现在已经没事了,让他们别再担心。又向着王乐和池河两个人了解了下最近的学习进度和落下的课业。但就在他背对着朴蒲的时候,他总感觉身后有双眼睛正盯着看自己,这让他不由得浑身一颤,只是动作很小,估计是谁都没有察觉。
当天晚上,苏林提出邀请同寝室室友一起去校外吃顿大餐,说是要庆祝劫后余生。意料之中地,朴蒲再次以要赶作业为由拒绝了邀请,其余三人也便没多说什么,一同欢欢喜喜地出了门。
他们去了一家川菜馆,因为王乐说多吃点辣椒喜庆,苏林和池河满面怀疑地望向他,他却是一脸无辜,说:“辣椒是红色的啊,红色喜庆啊!”
“那吃青椒呢,是不是就是要被绿了?”池河打趣道。
三个人开开心心地吃饱喝足之后,又去了附近的商业街逛了逛,逛到一处化妆品店的时候,苏林无意间瞄见了四周打着白色亮光的大方镜,他停了下来。
苏林注视着镜中的自己,看见自己的眉眼竟比以往变得更加深邃,鼻梁似乎也变得更高,原本略厚显得稚气的嘴唇似乎也变得薄了一些。
他又凑近看了看,这不看还好,看了之后心里却是一惊。因为竟不知何时,在他的鼻梁上多了一颗淡淡的血红色的小痣,不仔细看是看不出来的。
王乐和池河已经习惯了苏林看见什么反光的东西就要去照,所以见怪不怪了。
他们还记得,有次苏林在大马路上怀疑自己的发型被吹乱,走到路边就对着一辆车的后视镜看来看去,结果身旁的车窗不知是什么时候突然就降了下来,还是池河在他身后戳了几下,苏林才下意识地扭头去看,便发现一个叼着烟头的寸头壮汉坐在驾驶桌上,也不知道盯着他看了多久。苏林低头哈腰眯眼笑了笑道了声抱歉,才灰溜溜地跑走了。
由此,王乐和池河可没少笑话他。
不过他们也认可苏林多照照镜子。据说,多看帅哥美女能延年益寿,尽管真假无从而知,但多瞧上几眼的确是能让人心情愉悦,所以,管他是看自己的脸还是别人的脸,好看便行。
王乐和池河在苏林的一旁耐心地等待了一会儿,就在他们以为苏林会像往常一样,满意地对着自己的镜像点一点头,就将踏着步子离开时,他们发现了异常。
也不知道是不是方镜周围的白灯的缘故,苏林的脸色煞白,着实不太好看。他们有些疑惑又担忧地正要上前去问些什么,只见那化妆品店的柜姐已奔着苏林走了过来。
“帅哥,是来看化妆品吗?”柜姐比苏林矮一个头,长着一张娃娃脸,笑起来显得温和可爱。
“啊?”苏林像是突然被从梦境中拉回一样,顿了好一会儿,才开口道:“哦哦,我就是看看,就看看。”说着,他正要往外走。
“我看您黑眼圈有些重,是最近没休息好吧,我们新推出了一款遮瑕可以用来遮黑眼圈。质地轻盈水润,很好推开,不卡粉不起皮,男生用也是很不错的。”柜姐在身后紧追不舍地说着,顶着一张娃娃脸眨了眨水灵灵的眼睛,愣是谁看了都不忍心拒绝。
“额……”苏林朝王乐和池河递了个眼神,想说快点把我解救出来。
谁知王乐目不转睛地快要把眼神驻扎在那柜姐的脸上,两只眼睛都要直了,池河则在一旁一脸嫌弃地望着他,不屑地摇了摇头。
好嘛,谁也没看到我求助的小眼神。
“好吧,那给我拿一个吧,你扫我。”苏林无奈地摇摇头,对着面前这俩人在心里好一顿吐槽,掏出手机付了款,拿上柜姐双手递过来的手提袋便离开了。
离开的路上,王乐殷勤地要帮着苏林提袋子,苏林和池河对视了一眼,池河撇了撇嘴,说估计王乐是想碰一下那个柜姐碰过的东西,苏林便给了王乐。看着王乐那个犹如二百五似的傻笑,苏林恨铁不成钢地乐了,而池河则在一旁骂他没出息。
“漂亮姐姐谁能不爱。”王乐被吐槽时还不忘为自己辩解一下。他开心到甚至没发现自己的步伐比身后的两个人快了许多,身后的两人看着他的背影摇了摇头,苦笑了几声。
苏林扭过头,看着那一脸无语的池河,用手肘碰了碰他,池河趁着侧过脑袋的功夫又对着前方的王乐白了一眼。
“你有没有发现我的脸有什么变化?”苏林埋低身子,把脸凑到池河面前。
池河盯着这张突然凑过来的帅脸,认认真真地打量着,说:“嗯……是有一点,不过你大病初愈,自然是没吃好喝好瘦脱了相呗。”
“那……”苏林本来还想问问这颗血红色的痣,但转念一想,自己虽然平时和他们玩得好,天天见着,但他们也不一定会注意到这么小的细节吧,而且这得要离得多近才能够看到,要是他真的能记住这个细节,反而是有点……难以描述了。
苏林长长地呼出一口气,用指背刮了刮鼻梁上的那颗痣,抬眼望着川流不息的车辆和人流,在眼前糊成一道道各色光景。
远处摆小摊的车辆上方还在冒出股股热气,热气升腾在空中被背景处的霓虹灯染上别样色彩。周遭的不少店铺中还在传出震耳欲聋的叫卖声,车笛声催促着行人来去匆匆,耳旁依旧是这样一番人声嘈杂。
苏林在心中涌起了一股酸涩。
他抬头望着一片深蓝色的苍穹,原来曾经习以为常而不足为奇的一切,在即将失去时,都会变得这样依恋不舍。
他苦笑了一声,发出一阵叹息。
市井长街,朝阳皓月,可千万不要抛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