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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城西义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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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人死后真的会变成鬼。
我死了。
原来我就这样死了……
脑中浑浑噩噩,只知一路追着自己那皮囊。
思绪纷杂,有惊诧有迷惘有不甘,最后统统化作一个苦字。
她原为姓张,出生在郇州一处偏僻的小山村,自小皮实少病少灾,跟着村里娃儿漫山遍野疯跑玩闹,爹娘瞧这小丫头实在虎的很,一顺口就虎妞虎妞这么叫唤她。
她是家中长女,弟弟比她小五岁,离家之时小妹仍在襁褓之中。
娘常感慨弟弟妹妹要能多像她一些该多省心。
弟弟早产出生底子弱,打小就是个药罐子,出门撞个风就能病着。为了养活一家五口,家中愈见入不敷出,父亲为了维持生计,跟村里叔伯到县城谋生,做些散工活计,倒也挣些银子,日子勉强过得去。
直到十二岁那年,她才真正明白钱银的重要性。
父亲为雇主盖楼不慎从高处坠落,叔伯赶着夜路仓忙将他抬回家中。
那时起天就塌了,家里唯一的顶梁柱伤重卧床,母亲急得直掉泪,为筹集药钱娘家亲戚好友求了个遍,可同为穷苦人家,别人纵有那善心,也是有心无力。
最后实无计可施,身为长女的她只得自卖自身,只求为这个家谋得一线生机。
被卖到徐府后,她就和家里断了联系。
离家近一年,也不知父亲的伤病是否好转,弟弟妹妹可还听话……
想起离家那日,母亲站在村口流泪,舍不得独自离家的她。她只得安慰说:娘你别担心,等我攒够银子就赎身,到时候就能回来与你们团聚了。
其实她们心里都明白,卖身就是给人当牛做马,一旦入了奴籍,要想恢复自由之身谈何容易。
忆起生前事,她脸上淌着两行泪。
运送她遗体的骡车一路颠簸,终在一处荒凉破落的庄院大门前慢慢停稳。
此处乃郇州西城门外的一处郊野,往外接壤连片的深山野林。
驱车汉子一脚落地,拉着纤绳叩起门。
砰砰砰。
这叩门声在这杳无人烟的地方,显得尤为突兀。
等了半晌,才听到里头拉开门闩的动静。随着咿呀一声,门打开了,门缝中伸出一张蜡黄老脸,眯眼着睛打量来人,他哑声问道:“何事?”
汉子赶紧将腰牌递了过去,表明来意:“今日我府上没了个小丫鬟,需借您的地儿放一放!”
老者接过乌色木牌瞧了一眼,没再多问,敞开大门示意汉子将车拉进来。
淡淡的白影跟随骡车缓缓进入庄院之中。
前院不算宽敞,停放一车略有余动,两旁堆放各种杂物旧物。
经过露天小院再入堂内,便看到摆放在内堂中央,摆放整齐的五副棺木,上方挂满白幡,随着风儿挥扬摆动。墙中央放着一张供桌,供桌上一尊神像盘膝而坐,前面香炉正吐着袅袅烟丝。
看到堂内此景,她瞬间明白这庄子的来历。
这里就是人们常说的城西义庄。
城西义庄很久以前由一大姓宗族打理,后面才移交给官府接管,平时暂放一些未得下葬的遗体灵柩。
徐府的下人们常在一块嚼舌根,其中就有关于城西义庄的各种传闻,什么无头鬼,什么长舌鬼,什么红衣女鬼,情节之恐怖直把姑娘们吓得尖叫连连。
那时她听完一笑置之,铁齿的说怕啥呢,这世上哪有鬼怪。
可如今她真成了鬼……
她惴惴不安的东瞄西瞧,往那两个活人的身后缩去。
两个大活人才将她的遗体放入棺木之中,合上了棺盖。
汉子直起来腰来,忽感后背吹来一阵阴风,让他生生打了个寒战。汉子心里咯噔一下,心想这春季的风是还有些凉,也不至于这么阴寒吧……这城西义庄果然不大对劲,还是赶紧把事情做完,早点离开为妙。
想罢汉子对着棺椁双手合十,口中念念有词:“小寒啊你就此好好安息,老哥以前与你素不相识,自是无冤也无仇,咋说今日也算帮了你的忙,要是老哥有不敬之处,可别来找我啊!”
如此碎念一番,就与老汉道了辞意。
汉子一脚跳上车,一声呼斥,骡车就此绝尘而去。
见这人竟把自己遗体丢弃在这恐怖的地方,白影追上去急喊:“喂!不要将我留在这儿啊!”
骡车一溜烟就没了踪影。
守庄老汉踱步过去,慢慢悠悠的关上了院门。
太阳西下,老汉拎起一把菜叶走到井边洗摘,兀自忙碌。
时日悄悄流逝,光线愈渐昏暗。
郊野之地入夜总是比城里冷上三分,大风从山野一直刮进内堂,挂在梁上的白幡猎猎晃荡,窗门啪啪作响,仿佛这院子要活了一般。
她心中恐慌至极,蜷缩到角落簌簌发抖,再不敢乱动。
暮色降临大地,幽暗墙角里她紧紧环抱自己,回想噩梦般的今日,心觉苦闷至极,忍不住又落下泪来。
她这辈子仅仅过了十三个冬夏,还未及笄,还未结亲生子,也未与家人相聚,她还有很多心愿没来得及完成,怎么能就这样死了呢!这老天真不公道!
有个好死也就罢了,凭啥这么轻易就将她的命拿去!
人总在悲极便生恨,她是越想越气,越想越恨。
她恶狠狠的剜着那片灰蒙蒙的天空,心中意忿难平。
一直以来她都凭良心做人,虽不是什么大善人,但也从未起过害人之心。到底为什么要她今生如此短命,到底为什么要她今生没个好死!
她心中怒火熊熊,冲到门前指着外面的天破口大骂:“你这皇天老儿不长眼!好人不长命坏人遗千年,你平白领受这人间香火!世上恶人不遭报应,为何偏要我不得善终!”
“老天爷啊!我不服啊!!”
一句不服,道尽此生不平。
生来苦命人,死作仓促鬼,不知来时路,去时路不明。
她两眼充红悲愤交杂,转身忽然化作一道白光。
只见白光嗖的一声,在半空一划而过,直往装裹遗体的棺椁直冲而去!
心中只有一念:她就不要死!她要活过来!
白光冲进棺椁之中,下一秒就被一股莫名的力量弹了出来。
她怒目圆瞪,不认命的又继作白光,冲入皮囊之中。
如此来来回回。
直至绝望的呜咽声渐起。
屋中忽然有声轻叹一气。
“这副躯壳阳寿已尽,姑娘还是歇歇吧。”
虎妞闻声大惊失色,含泪望去,只见堂中央一方棺木缓缓坐起一个白影。
白影犹如一缕轻纱,轻飘飘穿过棺板,又轻飘飘落到地面。
她吓得倒退连连,声都发不出来。
这鬼影看起来大概四十多岁,身穿灰白长衫,头顶一方儒巾,一副读书人的模样。鬼魂落地对她缓声劝言:“万事万物皆有因果,小友别执着于生死,执念太深终成魔障。”
她双目圆瞪,“你,你是谁?!”
鬼恍然作悟,连忙作辑。
“在下生前乃瀚阳书院一名教书匠,人称松涛先生。”
这位鬼先生看起来与常人无异,不似想象中那些青面獠牙的吓人形象,虎妞抚着胸口,才把胆子放回原位。
看了眼鬼先生刚才藏匿的地方,她问道:“先生可是一直在这义庄之中?”
松涛先生笑回:“在下比姑娘早来一日,书院为我操办后事,将我遗体暂存于此,不日便会予以安葬。”
门外脚步声渐起,一直在院中忙活的老汉此时一脚跨进堂内。
老汉步态蹒跚走至桌前,要给香炉续上香火。
她随之望向供桌上的神像,这神像浑身由黄铜所制,幽幽烛光的映照中,散发着泰然从容的黄光,周遭流转的气息仿佛也跟着变得缓慢下来。
细看那神像的长相丰满圆润,头上还戴着一顶从未见过的冠帽,合眼静坐于莲花座上。
这样的神仙壳子倒是从未见过,她忍不住询问:“先生,你可知这是哪路神仙?”
松涛先生一笑,答曰:“这是地臧王菩萨,为度尽众生长驻于地府,自誓地狱不空誓不成佛,这样的慈悲之心真让人钦佩!”
她似懂非懂,见松涛先生与老汉一起合掌拜下,她也跟着合掌拜了拜。
屋外风声呜咽渐起,树声哗然作响。
老汉眯着眼睛往外头瞧了瞧,自言自语的说:“唉!又要起风了!”说着走入灶间叮哐忙碌一番,不一会儿就捧着一碟小菜两个窝窝头,慢慢踱步缩到房中,缓缓将房门合上。
房门合上那一刻,外头的风似是会应声一般,刮得愈发凶狠。
呜呜风声之中,细听隐约似有哭笑,侧耳欲辨时又恍然只是幻觉。
她觉这风来得蹊跷,看了眼身旁的松涛先生
只见他依然眉目含笑,淡然的遥望着黑夜,也不知在想啥。
还未等缓过神来,尖细的笑声、凄惨的哭声、切切言语声随着狂风席卷至义庄之中,她顿时警钟大作,瞪着头顶这片漆黑的夜色。
不稍半许,那黑夜浓雾之中慢慢显出重重鬼影。
她目瞪口呆,脑中不由自主的冒出一句话:
我嘞个亲娘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