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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番外 李不让 他不曾离开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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素手拨弦,筝声悦耳,水袖飞扬,舞姿赏心。
花满楼里不论歌姬舞姬都非一般凡品。
温香软玉,是男人都爱……应当是这样,没错吧。
“相爷。”身侧幽怨娇柔的一声轻叹。
我转头,道:“怎么了?”
一汪秋水盈盈,似要滴落,“你们男人都是有了新欢便抛了旧爱,怎会怜惜女子的一腔情愁。”幽幽一叹,娇弱风情无限,“可怜红颜多情丝,终教薄情误。”
我撇了撇嘴,道:“红颜,你这又是唱哪出呢?本相待你还不够怜惜么?”
“哟。”不肖的哼了声,她一改方才令众多贵胄倾倒的娇柔模样,嗤笑道:“刚刚也不知道是谁,盯着扶风纤腰的眼都直了,害本姑娘劝酒劝的手酸,酒杯愣是没沾上您的唇。可惜了这壶好酒。”说着,径自喝了一杯。
跳舞的女子听了,腰肢一颤,差点乱了脚下舞步。
“扶风舞跳得好,自然多看了几眼。红颜,本相为人你还不清楚么?”我笑着喝了杯酒,想多少掩饰点尴尬。
她却眼睛一斜,一副我还不了解你的样子。
“红颜莫恼,呵,本相自罚三杯请罪。”
取了酒壶才要斟满,却见一双细白柔嫩的小手早就盖住了杯口,红颜笑得一脸灿烂:“酒喝多了伤身,小女子怎敢为一己之私毁了朝廷栋梁。”灵活的大眼转了转,狡黠道:“不如,罚些别的吧。”
我突然有股不好的预感。
红颜只顾自个儿好兴致,欣然道:“相爷名讳不让,恕奴家失礼,这‘不让’两字背后定是有一番寓意吧。”
笑意僵在我唇边,嘴角不由得抽了抽。
“相爷,红颜是否有幸能听听那缘由。”清朗悦耳的声音压抑着雀跃,我觉得似乎中了什么套。
那厢弹琴的不弹了,跳舞的也不跳了,移着莲花步朝我围上来。
我正绞尽脑汁想着什么理由可以搪塞过去,那名唤扶风的舞姬抿唇一笑,道:“红颜姐姐,叫相爷直接说了多没意思,不妨我们几个来猜猜,哪个猜对了叫相爷打赏。”
“这个主意好,扶风,有长进。”
本相还没来得及发表意见,那些莺莺燕燕已经猜上了。
花满楼的女子不好惹,这话不假,本相此刻很头疼。
“不让?不让什么呢?荣华富贵?”
“怜音,你怎这般庸俗。”
“那……不让……金银珠宝?”
那好像更庸俗。
“不让……人?”不知谁说了这么一句,一下把本相呛得不轻。
“不让人?不让……某个人!”红颜叨念着,“想不到李相骨子里还是个痴情种子。”
人说,花满楼的女子聪明绝顶,以前不信,今天……不得不信。
我被那几只莺燕打趣了一下午,脸上有些挂不住,总觉得这么些年不曾如此丢脸,于是早早出了楼子。
闲天气热,闷在轿里憋气,故而今天我逛楼子是走着来的。离开的时候正是酉时,秦楼正是热闹的开始,瞧着身边经过的或自诩风流或家财万贯的老少爷们,我习惯性的扯出一抹嘲讽,转念一想,自己似乎跟他们没多大区别,便立刻将那嘲讽掩了去。
一路踏着月色,凉风习习,倒也惬意得很。
只是不知为甚,突然又想到楼子里那事,无奈的哀叹。
想我当年也有个响亮动听的名字——易捷,李易捷。后来坚决改名,一度将我那体壮如虎的爹气得卧病。现在回想起来当初那份坚持除了当时的一腔“情意”,年幼的倔强唯我独行也是不容忽略的缘由吧。
酉时三刻回到府里,老管家眼睛瞪得老大。我知道自己往日里逛楼子逛得有点勤,每回不到亥时不出楼,但是也用不着如此惊讶。
其实,我不喜欢逛青楼,也一直认为自己是个重情的好男人,以前是,现在也是。可每当我说这话,总招来质疑目光无数。
只能说没人能摒弃表象看到我至纯的里子,关于这点,我很无奈。
第一次踏入青楼只为求个证明,证明自己对他到底有情还是无意,证明“李不让”已是过往,“李易捷”或许可以重生。只不过,那次没有得出答案。
于是只能接着去求证,几次三番出入地多了,便习惯了。
有时候也会想起当时的初衷,每当这时脑中总是混混沌沌,一团乱麻。便不去想,反正他也不在眼前。
只是明早他就将踏入京师面圣,结束十年边关苦旅。
对于回京之后的未来不知道他有什么预想,但愿他不是太傻。
大明殿上最终是什么在等着他,我也拿不准,毕竟萧氏门风极佳,毕竟他为北漠戎马十年,毕竟圣意难测,毕竟他是当今亲舅舅。
眼下我所最在意的是十年不相见,他已是何等模样,记忆里可还有我的存在?
寅时,我起身梳洗,上轿,赶往皇宫上朝。
坐在微晃的轿子里,我细想,我跟他其实不曾亲近,连一句随性的戏言都没在记忆里留下。
这份生疏教我彻夜不眠。
轻轻的颠晃带来阵阵睡意,我揉了揉眼睑,强打起精神。很诧异小时候怎么那般精力十足,彻夜趴在萧府的墙头,只为等着瞅他一眼。
记得自我第一次见了他,为他更了名,便总对他“日思夜想”,叔伯长辈给的小玩意都小心珍藏着,想着下次再见要送给他。可是,等了个把月都没那机会。当时很不解,别人家的小孩都出门跑,他怎么就一直窝在家里不出来。于是,偷偷地去爬萧府墙头,见他在凉亭里念书,细致小脸,粉雕玉琢,好生可爱。
如今虽说已不记得当时的感受,想来定是心满意足的,不然后来哪会天天去爬人墙头。
再后来被他某个叔叔发现,捉个正着,扬言再敢乱爬墙就揍我。我正为以后又见不着他难过,他爹却笑吟吟的跟我说以后可以堂堂正正从大门进来。
我等着第二天去敲萧府大门,哪知那天晚上锦妃娘娘——他的姐姐要生产。他随他娘进宫了,而且这一进宫就不常回来。
幼年时跟他亲近的机会就这样错失了。
现在想来,他真是个寂寞的孩子。鲜少出府,上虽有兄长,堂兄弟里也有不少年纪相仿的小孩,但我爬墙偷看他的那些日子,不是看他被那个夫子教就是这个夫子管,要不就是被哪个武师教导习武。
听说,他在宫里陪他的外甥皇子时也是这般刻苦的。
穷酸总爱用纨绔子弟来讥讽世家后人,可若不是亲眼所见,谁又想得到萧氏子孙那么难当。
也幸亏我小时候见着了,对比自身的顽劣,实在觉得难为情,才发奋读书,也才有了如今高居相位的“武相”。
“大人,请。”轿夫压轿,掀帘。
我下轿,见崇武门前已经站了不少官员,正三三两两低声说着什么,见了我马上闭嘴,恭敬的行礼让道。
谁教我是百官之首来着。
走至最前面,我默然站定,其他官员也都静静站好,不敢再私自嘀咕。
离上朝还有段时间,我瞧了眼眼前紧闭的崇武门,轮值的禁军标枪似地警戒着,待会儿钟声一响,楼门开启,我将领着文武上殿。
站在这个位置,我不止一次的想过,若他还在京中居文职,我们之中最后谁才是登上相位的那个人。
我和他同一年科考,是那年殿试里最年少的两人,他十五,我十七,御笔钦点的状元和榜眼。
他站在我前面,一身大红状元服,退去了幼年时的俏媚,英气逼人。
同为殿上臣,又是同届三甲,我以为我们会渐渐熟识起来。
琼林宴上道贺奉承之人自然不少,我一一笑脸相迎,举杯同饮,给足了各党人马面子。热络之际瞥见他淡然的站在游廊上,热闹之外,冷眼清明,我叹他不知人情世故。
跟我料想的一样,琼林宴上的清冷只是个开始。他任职户部,办公无可挑剔,但过分冷淡,从不与人结交。
他的目中无人和自傲便在殿堂里传开了。
大多官员看他不顺眼,我几番示好都碰了一鼻子灰,也觉得他傲气得伤肺,渐渐地见了他也开始斜起眼来。
一年多后,他替父掌相印三个月,主修的新法《承天赋税制》震动北漠,整个朝堂为之侧目,先帝赞赏不惜辞令。
反萧党一直惧怕他会从他爹手中接掌相印,惶恐得很。
没多久,他弃文从军,远赴边关,留下目瞪口呆的一众朝臣。
我终于明白为什么他做了文臣,每日仍然毫不懈怠的练武——仕途非他所欲,或者该说在入仕与从军之间犹豫了两年,他最终选择了从军。
第一声钟响传来,禁军打开崇武门,我从容率百官进宫,到了大明殿前止步,整了整朝服,待到卯时整,内侍一声传唤“上朝”,方进殿。
金殿之上,文武分列两侧,三呼万岁。当今高坐殿上,龙颜冷峻,威仪毕陈。
有本上奏的官员一一递上奏折,遇到有不同见地的便争上几句,只是,今日的争执不甚激烈,大约都知道今早的大事只有一件,都在等待。
我也在等待。
自他守边之后,我就没怎么见过他了。
当年一到边关,他便首战告捷,斩南唐驸马于阵前,逼退敌兵百里。其后半年又与反扑的南唐军兵戎相见数十次,未尝败绩。先帝大悦,嘉奖文书八百里加急送至边境。
雁门萧郎从那刻开始威震诸国。
十年,他用一次次的胜利教邻邦知道什么是不可逾越的屏障,什么叫沙场利刃。
文可治世,武可安邦。先帝称他是北漠开国以来第一臣。
十年,他鲜少回京,偶尔几次奉诏,也是来去匆匆。
曾叹他不近人情,岁末都不返家一探高堂。也曾恼他不谙君臣之道,先帝驾崩新君继位竟未返京吊丧迎贺。
对他的所有挑剔停止于两年前的那天。
雁门大战后,他飞奔回京,风霜满面,一路奔至萧氏祖坟,长跪不起。那一战,虽胜,但对北漠对他都是不堪回首的伤。无数将士马革裹尸,而他痛失至亲。
他在坟前跪了多久,我便隐在林里看了多久。
知道什么叫锥心刺骨么?尝过了才知道。
回首看昨日,幼年一句痴话,换来二十年目光追随。
看他修文习武,寂寞不悔。看他少年英姿,傲视朝堂。闻他不顾生死,血战沙场。
对他荒唐过,赞赏过,不屑过,嗤笑过,敬重过,痛惜过,可曾真的……爱过?
“宣大司马萧广隶觐见。”
随着这一声圣谕,百官无一例外的朝殿外看去,谁不想将声名远播的他瞧个细致了?
一身戎装,步履从容,沉静淡定,气度不凡。
他上殿,朝今上叩拜:“臣萧广隶叩见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抬眼,一双凤目波澜不惊,平静而惑人。
那一刻我知道,他一直在我心里,不曾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