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9、九 ...
-
圣诞节这天中午,当漫云敲房门时,涟漪正在梦中奔波……
荒不择路!向前狂奔,阴沉的旷野,无边无际。逃,逃,快逃,恐惧,没有由来……忽然,一条阴郁的大河挡住去路。江水之中,一条狭窄的小路忽隐忽现,一直伸向对岸。对岸--热火朝天:一列长长的火车喷着白色的浓烟,嘶叫着在明朗的原野上奔驰,原野似乎也被它的欢快煊染了……好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歌功颂德的惯用语……作文中必不可少的经典语句……真令人向往啊!可是,通往对岸的路在凶险的水中……不会游泳……江面起了风浪……似乎要把一切掀翻,卷进水里……风浪越发大了……只能望对岸兴叹……这又在哪里……好像背着书包去上学……时间不多……越过田埂,淌过小溪……叮呤呤……完了,又迟到了。没完没了的铃声越来越响,简直就要把她的脑袋炸开了。她翻了个身,不对,是电话……她下意识地伸手朝响铃的方向摸索……刚一触到话筒,指尖便弹钢琴似地将话筒掏起来,顺势拽到耳边,闭着眼睛,有气无力地张了张嘴:"喂……"沙哑的嗓音,混同着话筒里劈劈啪啪扎耳的杂音,仿佛是破损声音的汇总。
"哦,那个……是我--清凌。……你---还好吧。昨晚,我在公寓门口等了大半夜……很担心……"电话里传来一个男子期期艾艾的声音。他顿了顿,又说道:"见个面吧,我现在就到你那儿去……我们一起……"
方涟漪皱了皱眉头,打断他,"不行,我现在头痛的厉害,……过些时候再说吧。"她摸索着把话筒扣上。顺手拖过枕头抱在怀里。好难受啊!头一跳一跳地疼;五脏六腑,火烧火燎的;喉咙干涸得似乎渗出血来,咸腥的味道直达口腔;四肢瘫软,就连起身倒口水的力气也没了。醉生梦死!她叹了口气,把脸深深地埋进柔软的枕头里。也不错,在这世上,我已了无牵挂,了无牵挂!一行清泪,滚落在枕套上,晕湿了一大圈。枕套上淡淡的栀子花香一点一点散出来,沁入心脾……
好香啊!她仿佛置身于故乡那一大片栀子花林中。栀子花开得正盛,肥硕的绿叶簇拥着洁白的丝绒质地的花朵、花蕾;清甜的香气浓烈得化不开。她尽情嬉戏于繁茂的花叶丛中……在一大丛栀子灌木旁,她弯下腰,伸手摘下其中最大的一朵。舒展的花瓣上摇曳着晶莹剔透的露珠,一滴一滴滚落下来……溅落在高脚酒杯里,汇聚成晶亮晶亮的蔚兰色液体。慢慢地,越聚越多,漫出了杯子,漫过了桌子,漫过了城市……漫过了一切,汇聚成了一望无际,蔚蓝色的大海。她躺在大海细软柔滑的白色沙滩上,在明媚的阳光下,欣赏着高远辽阔的蓝天和幽远深邃的大海之间的云卷云舒;嗅着大海咸腥的气息;聆听着大海起伏翻涌的喘息声。她手脚摊开,松弛地躺在沙滩--世界的摇篮里,不再感到焦虑孤单。隐隐约约,身边躺着一男子,摸索着握住她的手;心里立即淌过一股暖流,涟漪转过脸:模模糊糊的一张脸,看不真切……是谁呀,她很好奇,起身想看个究竟……忽然,一个大浪涌来,海水快速地漫上来,漫过她的脚,她的身,她的头……最后将她卷入了蔚蓝色之中。她在那美丽的颜色中搅动着,慢慢地沉下去,沉下去……最后,沉入那深深的黑暗里去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叮咚,叮咚……有节奏的门铃声仿佛从睡梦深处响起。烦人的服务员,门口不是挂了"请勿打扰"的牌子嘛。瞬间,闪现清晰的画面:一块写有"请勿打扰"的牌子挂在门把手上来回晃动。咦……门口并没有人呀。……她又仿佛站在沙滩上,乌云密布的天空,阴郁的大海,沙滩上空无一人。人都到哪儿去了,眼看就要下大雨了。叮咚、叮咚……怎么耳边还有门铃声,我明明站在沙滩上呀。一回头,只见滔天的浊浪排山倒海似地扑过来。一声惊呼,涟漪便醒了过来。好险!还好是个梦。她眨动眼皮,费力地想睁开眼睛,却似有层膜附着在眼皮上,粘粘糊糊的。屋外,门铃声仍在不厌其烦叫唤着。她抚了抚还在狂跳的心,揎掉被子,坐了起来,梦中的情景还在脑子里翻腾。她用手按了按太阳穴,又揉了揉眼睛。不知为什么,最近老是被梦魇折磨。叮咚叮咚……那门铃声似乎急切起来。她荡下双腿,趿上拖鞋,下了床。咝---,好冷啊!她倒吸了一口气,从衣架上取了件黑呢大衣,披在身上。抄着两手,瑟缩着身体,拖着碎步,跌跌撞撞地冲向大门。她趴在门上,从猫眼向外张望:吴漫云!这个小妖精,一刻也不让人消停。
吴漫云就住在对面,半年多前才搬过来。她是个妖饶的女子,细细长长的个儿;走路的姿态,看人的眼神,甚至说话时的腔调都似春日里的垂杨柳,柔柔曼曼的。她的生活更如柳絮一般,飘浮不定,多姿多彩……
涟漪打开门,双手箍紧大衣,懒懒地倚靠在门上。一边打着哈欠,一边拿眼睇着她说:"什么事?这大清早的……"
吴漫云妩媚地一笑,"快十二点了,还大清早呢。"她灵巧地转动眼珠,幅度的过分,分明为了炫耀那对明眸。"昨晚你喝得过头了……喝闷酒,就是说有心事了,说来听听,我可以为你解忧。"她边说边往里走。
涟漪问道:"嗳,你……就为这个来使劲按我的门铃?"
"不是啦……昨晚送你回家时,可松把车钥匙落在你家了。"
涟漪瞧着她的背影,讪笑道:"可松?哦,你的丈夫……还是不敢相信,吴漫云结婚了,是有夫之妇,这可能吗?"她感觉不妥,连忙改口道:"你可要当心,说不定哪天他也把你给弄丢了。"她一抬手揿下墙上的一组开关,屋里顿时光亮起来。漫云清甜的笑声回荡在不大的客厅,"这可说不准。"
这是套单身公寓。客厅,卧室,厨房,卫生间一应俱全,唯独没有阳台。客厅不大,简单地摆设着几样家具。一张深蓝色的三人座布艺沙发;一组油亮的红木矮柜,上面摆放着电视机、影碟机等什物;客厅中央铺着方形的工艺地毯,上面放了张线条简洁的红木茶几;旁边卧着一个黄澄澄的番瓜型大坐垫。对面墙上,两幅梵高的画突兀地靠在一起。深蓝色的天空下,色彩斑斓的大花园;像海浪般旋转着的星空。虽然是印刷品,依然可以感觉到每一笔触的质感。涟漪喜欢梵高的画,喜欢画中那些现实中不可显见的扭曲、变形、摧残(也许是视而不见吧)以及凸然的质感。那应该才是世界的本质吧,她常思量。客厅的天顶中央均匀地垂下三盏吊兰似的灯饰,灯杆细细长长,典雅而华贵。
涟漪倒了杯开水给漫云暖手,"你真的不打算举行婚礼吗?"漫云吸着腮帮子,眼珠随意地轮动着,"哎呀,你这问的,都上百遍了,烦不烦呀。我告诉你吧,我就是要等到能穿婚纱的日子,风风光光地大摆筵席,让全城的女人都眼红。"涟漪心里一动,"难道你是为了这个才结婚的?"
"嗯……我其实也不太清楚啦,好像不全是为了这个,就是突然好想结婚。理由嘛……也许太寂寞了……也许想要个孩子……你不知道我同事的孩子多可爱。又或许是年纪大了,"她若有所思地盯着手里的细瓷杯子,"一个念头……然后渴望……"漫云的目光迷离起来:那场没完没了的大暴雨;囚在公寓里;如临深渊似的孤单寂寞;困兽般燥动的心……众多的思绪一下子都聚拢过来,缠绕纠结。"也不对,那个时候……"
那个时候,很多的那个时候:困在屋里的时候,站在黑屋子门前的时候,在学校操场淋雨受罚的时候,载着哥哥的火车启动的时候……她的心便消失不见。她需要,需要很多很多的爱和安慰来填补那个黑洞。
"其实,你心里也不安,对吗?"涟漪的目光就像地雷探测仪。漫云撅着嘴,嘟哝道:"哎呀,别问了,你不知道我缺心眼儿呀。嗳……来电话了,快去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