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晶花》之杉

7、七

　　当她推开酒吧的玻璃门时，满眼暖洋洋的。墙上的招贴画换成带暖色调的风景，墙纸也换成了以金黄色为主调的抽象图案；室内的灯全换成了橘色。人不多，却有一种温馨的感觉。连柜台里的侍应生也换了，现在是个很稚气的年轻人，有些腼腆。
　　涟漪要了杯热咖啡。轻快的音乐将她的心一下荡到了空中，手脚随着节拍而起伏。但与此同时，总有一些阴影似的东西在角落窥探着，让她的轻快不能尽兴。不可置否，和清凌在一起的日子是她有生以来最安宁，最幸福甚至可以说是最甜蜜的时光。诚然，她的初恋也曾给她带来过快乐，但细想来，那只是一次恩赐的过程。乔庄如救世主般高高在上，将涟漪包容在他的所谓爱之中，动弹不得，慢慢地则演变成了习惯－－涟漪的习惯。而清凌和她之间，没有太大的悬殊，有的只是相待之心。也许，爱就是他们两人跋涉在漫漫人生旅途上的那根相互扶持的拐杖，所有的艰难困苦，欲望诱惑都在对拐杖的专注中消退。心情从而变得安详而宁静。可是，现在的心情再也无法平静，那个拐杖因为有了第三个人而变得无所适从。它已然变了形，不再为他们所专注。
　　之前，清凌对前女友的轻描淡写，给涟漪一个错觉：好像那已是他上辈子的事，与现在毫无干系。她自以为，在与他厮守的日子里，他们之间根本容不下任何人，那怕只是个影子。可是，从秀婧出现的那一刻，她才恍悟，有些时间她是无法跨越过去的。它们会如影随形地纠缠她，比如清凌和秀婧相爱时的点点滴滴；比如她的初恋……初恋的伤痛偶尔也会冷不丁地刺痛她，但那些印迹早已被她踩踏得面目全非，感觉越来越淡泊了。反而，清凌的初恋却在浮想联翩中越来越清晰，清晰得每个细节都想从他那儿得到证实。可理智让她难于启齿。反过来，不能证实又让她备受煎熬。她知道，抛开秀婧的纠缠不说，就是以后他们相处时，都会不自觉地把秀婧牵扯进来，他们当时是怎么说的，怎么做的……？她和清凌中间始终隔着一个秀婧。如此，他们没有未来。可是真要割舍掉这段情愫，却又有万般的不舍和不甘。该如何是好呢，涟漪用力地按住太阳穴……
　　“涟漪！”她一回头，便瞥见漫云挽着一位男子的手臂，春风满面地站她在身后。涟漪感觉恍惚，如情景置换，同一场景竟出现了两次。
　　前段日子，清凌因参加医院举办的活动，要晚些回家。快到年底，这类活动越来越频繁，特别是富得流油的医院。清凌说，名为活跃气氛，联络感情，实则挥霍不能见光的钱，但又不能不参加。下班后，涟漪在街上吃了碗热腾腾的面。那碗热面并没有缓解她那沮丧的心情。快下班时，涟漪接待了一位难缠的客户－－戴着深度近视眼镜，走路时头向前一纵一纵的中年男子。只带了张身份证就要办理个人贷款。涟漪反复向他解说要办理个人贷款所需的资料和程序，可他好像就是听不懂，坚持说他的同事就是凭一张身份证在这里办成了个人贷款，说涟漪看他好欺负，故意推诿唐塞他，和那些人是一伙的。又数落起银行内部如何如何的黑暗，如何黑箱操作，黑金横行……闹得涟漪云里雾里，不知所谓。那人说到激昂处，一手拍着桌子，另一手挥来指去，一付死缠烂打的无赖样：我今儿就不走了，非得给我办成不可！他的胡搅蛮缠和强词夺理，令涟漪怒火中烧，盯着那张蛮横丑陋的脸，恨不能一拳挥过去，直击脸部中央，五官挪位，小时候哥哥们的拿手好戏。正当她想象着那张脸被她的拳头砸得鼻唇挪位之时，那男人把脸凑近来，镜片后的那双对眼夸张地向外突起：看什么看，没见过男人呀……涟漪的脸一阵红一阵白，看来这人是故意来寻事端的。她厉声喝道：无赖！滚出去。疯子！众人叫来保安，组长也赶来解围。好不容易连推带拉把他轰走。临走，他撂下狠话：我要告你，我要告你们，等着瞧，让你们吃不了兜着走，身败名裂……坐牢，对，坐牢，法院有我的人，你们等着……
　　没等涟漪缓口气，清凌打来电话，更让她难过。他在电话里并没有半点邀请她去参加的意思，甚至表面上的功夫也没做。涟漪并不是真的想去，那种怪怪感觉让她不快：他在公开场合极力回避他们的关系，好像他们的关系见不得光似的。两人的关系让他尴尬吗？还是觉得不相配？
　　当她疲惫地走出银行时，街市上五光十色的灯早已点亮了苍茫的夜色。涟漪不由得叹了口气，好烦呀！忽然间很想喝酒：马上，立刻。她直奔那间“绿色海洋”，好久不曾光顾它了，念得慌。
　　她闷闷不乐地坐在吧台旁独酌。酒虽不解愁，但可以放肆被理智禁锢的心情，一切都将变得不重要。涟漪回头想想自己也很不情愿将清凌正式介绍给漫云，更不用说同事了。她不喜张扬，也许清凌同她一样。这是两人不约而同的默契吧。
　　正胡思乱想间，忽有人拍她的肩膀。回头看时，只见吴漫云挽着一位穿风衣的高个男人，笑盈盈地望着她。涟漪举了举手里的酒杯，算是打招呼，目光却不经意地在两人脸上来回游走。漫云紧了紧挽着的胳膊，灵利的眼珠一轮：我的……朋友，漫云迟疑了一下：陈可松。那人朝涟漪点点头。他笔直的身躯像一截立柱，脸陷在阴影里，很是模糊。一双比黑暗还要黑亮的眸子，在模糊的面庞中闪烁，幽幽地泛着寒光。涟漪心中一紧，不由打了个冷战：好锋利的一双眼睛。似曾相识……山猫！故乡的坡地上，在那一大片一大片繁茂的灌木林的深处，常有一双双绿荧荧的兽眼，在暗处紧盯着你。当你无意间走近时，它便闪电般地从你面前蹿过去，悄无声息，吓得你魂儿出窍。那就是机敏而不可捉摸的山猫，农场的人痛恨却又拿它没有办法。涟漪在灌木林中穿行时，一般都小心奕奕的，就怕没有准备地碰上它。虽然它不会直接伤害你，却常把你吓个半死。有时候，偶然一抬头，彼此瞄上了。瞬间，心骤然抽紧，血液凝固，身体僵直得不能动弹。对峙中，整个世界仿佛停滞了。它和她都在等待着，等待着哪怕一个随便什么微小的动作重新将世界开启。它的眼睛里射出冷冷的水晶似的光芒，一阵紧似一阵地逼视过来，好像时刻准备扑上来。不过，最终它通常都撇撇嘴，一扭头便迅速开溜，钻入灌木更深处。眼前的这个人，令她不由自主地想起山猫。它曾像幽灵一样在她身边转悠，而她对它知之甚少，从没正面跟它交锋过。
　　他们很快离去。当时，她还琢磨了半天：这个男人可能是漫云众多男性朋友中最丑陋的一位，但也是最具男子气的一位，咄咄逼人的气势，令人不敢小觑。仿佛他身上凝集了一股巨大能量，能将四周的平和搅乱，并将之处于他的威慑之下。涟漪弄不明白，她不仅能清楚地感觉到它，而且也很熟悉。她更不知，它一旦诱爆，摧毁力是不可限量的。她只隐约感到，他和她有某种相通的东西，至于是什么，她无从把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