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5、五 ...
-
这里的一切……房屋,小径、矮树、围墙以及它们丈量的位置关系……已进入我脑袋里了,成为我身体的外延。真是神奇啊!时间给予人的礼物之一就是融入,融入你生存的环境,不管是优还是劣。刚来这里,怯生生的,一草一木都与你对立着。久而久之,它们便成为你的一分子而从心眼里消失了。而当你起了离开之心后,它们又重聚在你的眼睛里,和你同悲同喜。而且,不管你将来到哪里,只要触动一点点当时的气息,它又会整个展现在你面前。
啊!想起来了,就是那天,出院的那天,第一次到清凌家的那天,从此住进他家的那天;就在那天,他说了和女朋友分手的事。终于想起来了,虚弱、无助、惶恐……那股子味道……那翻肠倒胃的难受劲儿……
那天,当涟漪从中暑的昏迷中完全清醒过来时,窗外知了的聒噪声正酣,外面烘烘的热气直往里涌;病房的过道上传来嘈杂的声音,有如隔了一层帘子,外面奏着生活的乐章,她在帘子里仅作为一位听众,聆听它的繁杂,细碎、亲切而又显得有一定的距离感。仿佛她已被生活甩了出去,奄奄一息,无奈只得在旁观望,倾听,却别有一番兹味在心头:那些杂沓的声音原来也这么动听呀。唉!生活就是这么琐碎,琐碎串起长长的人生,而人生在琐碎中铸造着。她常被人告诫,人生早已圈定,从今只不过要填些色彩而已。不知哪天能完全跳出来,那样的话,琐碎看起来也一定很美。
涟漪不再那么难受了,虽然还提不起精神,但好像已从痛苦的煎熬中滑出来,感觉特别轻松安详。输液器已撤走,病房里静悄悄的。这是间二人病房,旁边的病床空着,裸露着脏兮兮的军色垫褥,上面张开了几道口子,龇牙咧嘴的。涟漪勉强坐起身,头还是晕乎乎的,有点恶心。
她曲着腿,弯着腰坐了好一阵子,心里盘算找谁来帮忙。一个很年轻的护士走了进来。那护士可能刚出校门不久,稚嫩的脸上挂着善意的微笑。她冲涟漪咧嘴一笑,甜甜地说道:“你醒了。嗯……脸色也好多了。医生说醒来就可以出院了。让你的男朋友来办手续吧。”涟漪一脸茫然,隐约想起昨晚的事,淡淡地说道:“他不是我的男朋友。”护士瞪大眼睛,盯着涟漪,半晌才说道:“你们吵架了?可是……你不知道他对你有多好!我听当值护士说,他整晚不眠不休地守着你,为你湿润嘴唇,驱赶蚊虫,按揉肿胀的手臂……特别是看你的眼神,她说,她都不知道该怎么形容了,就像,就像……一首歌里唱的‘我的眼里只有你’。太让人羡慕了!”她突然压低声音说:“交班的时候,我听见几个同事在议论你们,好羡慕喔。我听后就好奇地跑过来看,你的男朋友不仅人好,而且还帅得让人心跳。”那女孩两颊绯红起来,好像让她心仪的人就在面前。涟漪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不知是喜悦,还是难过,或是尴尬。清凌确有一种无形的吸引力,初次见面她就知道。但越是接近他,来自自身的抗拒就越大。尤其是当他有所回应之时,她更是惊吓得逃之夭夭。
初恋的失败像块巨型的墓碑醒目地横亘在通往幸福的必经之路上,她没有勇气和力量穿越它,只能站在墓碑前,一面凭吊,一面偷偷窥视那幸福的光芒。可当幸福召唤她时,她却害怕得宁愿钻进墓碑里,成为一个自怨自艾的终结者而不再想惹上身了。她就是这样的人,对这一点,她实在无可奈何。
“那位病患出院了吗?”为了转移话题,涟漪指着旁边的病床问道,“我恍惚记得,昨晚,那张病床好像有人。”小护士陡然作色道:“死了。”涟漪惊悸地追问道:“什么时候?”护士森然说:“大概凌晨二三点钟吧。子宫癌晚期,拖了将近三个月。好可怜啊!年纪轻轻的。她女儿才三岁,什么都不懂,每次来探望妈妈都笑嘻嘻的,让旁边的人看得直想落泪。也许长大以后连亲妈的模样都不会记得。唉!人活着不知为了什么?怪不得,常听大人们唠叨人生无常。我也想通了,要对自己好点,该干嘛就干嘛,别逼自己……”她长吁短叹了一阵,见涟漪还是呆呆的,知趣地说道:“你好好休息吧,我还得去忙呢。”
望着她匆匆离去的背影,涟漪叹了一口气,再过几年,那女孩就会变得和她的前辈们一样麻木不仁了。涟漪不由自主地朝旁边望去,脏兮兮的垫子僵硬地铺陈着,锈迹斑斑的床架似乎在诉说着件件的不幸。涟漪感到阴冷和恶心。她突然向往起外面的烈日来了。
涟漪想给漫云打个电话,让她过来帮她办出院手续。生病才知道,四顾无亲人,少朋友,为此她也得好好活着,不要再生病。头重脚轻地走到门口,正碰上清凌提着一个塑料袋子匆匆走来。他看见涟漪,惊喜异常,忙不迭地说:“你醒了!怎么出来了。快进去躺着吧。我买了绿豆汤,不冷不热正合适,给你倒一碗……”涟漪打断他,轻声道:“我要出院,医生说我可以出院了。”清凌犹豫地说:“现在正是午饭时间,恐怕没人办理。”涟漪推开他,径直往外走。清凌紧跟在后面问:“你上哪儿?”涟漪说:“外面。”清凌拉住她说:“好好好,你别急,在这儿等着我,我去和值班护士说一声。”
过了一会儿,他匆匆回来,“我们走吧。”涟漪问:“他们同意了?”清凌扬了扬眉说:“嗯,我把工作证押那儿了。”涟漪有些过意不去,内疚地望着他说:“不好意思,让你为难了。我……我害怕呆在那间病房里。”清凌皱了皱眉,“你都知道了……”
涟漪点了点头。两人都沉默了,空气里弥漫着悲伤的气味,消毒剂的气味,像是在为亡灵而哀悼。
收拾妥当,两人慢慢走出医院大门,强烈的光线晃得涟漪头晕晕忽忽的,有些站不住。清凌把她搀到长椅旁,说:“你先坐下,我去把车子开过来。”
清凌搀扶着涟漪上了车。发动车子后,他问:“想好上哪儿吗?”
涟漪闭着眼睛说:“回家。”
清凌思忖着说:“你现在这个样子,需要人照顾,回家倒不如住院。”
涟漪斜躺在坐椅上,“我自已能行,走吧。”
清凌在方向盘上趴了一会儿,回头对涟漪说:“我想,如果你信得过我,就去我那儿。我住的是套房,二间房间,都安了空调,你可以任选一间,行吗?”
涟漪睁开眼睛,诧异地盯着他,半晌才说道:“为什么……想要照顾我?”
“很简单,怕你再出事。”清凌说道:“在这个地方,我们举目无亲,只好相互照应,生存需要。”
“可是,你我不熟,而且男女有别……”
“特殊情况特殊处理,相处一段日子不就熟了吗?”
涟漪无语。
“你放心,我会给你最大的方便。还有,周围邻居,闭门闭户的,不太来往,更不会管闲事。”
涟漪叹了口气说:“我的意思是,如果,如果……你的女朋友知道就不太好……误会不可避免……到时……”
清凌把头别过去,“这个,你不用担心。她找到了比我更好的人,已和我没有关系了。”他的口气淡淡的,像在说别人的事。这句话像撒了一把钢珠子,在涟漪心里噼里啪啦地跳开了。他竟然无动于衷,看着曾经和自己相爱的人投入别人怀里,说着和自己说过的话,做着和自己做过的事,那该是怎样的一种酸楚啊,他怎么可以这样呢。先前,他让她误以为他们有多么的恩爱;没过多久,就说分手啦。难怪,他对她的态度,从刚认识到最近,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原来失恋了。动作够快,目标够准,不愧是当医生的,他很会疗伤嘛。那是一个怎样霸气十足的女子,她很好奇。她以为在情感方面受伤害的总是女人,像他那样的男人被甩,实在不可思议。也许,正如人们感叹的:感情世界的事,神也说不清楚……涟漪按了按太阳穴,现在她的脑袋就象在火上炖着,稍一搅动便糊里糊涂。
“你不难过吗?”这句话脱口而出,不得不出。
“什么事都有个期限,难过也是。”
“是啊。”
清凌一边转动方向盘一边问:“决定了吗?”
涟漪闭上眼睛说:“随你吧。”
她没有别的选择,像个筋疲力尽的落水者。在车子的摇晃中,涟漪不一会儿就什么也不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