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煊钰》不周山上与君眠

1、云岭

　　“陈钰！” 他穿着粗气醒来，胸膛剧烈起伏，手扒拉濡湿的长发，神色却是与身体不相称的冰冷。他已经不止一次做这个梦了。

　　梦里悬崖之上，车、马、人齐齐坠落悬崖，如放缓的剑招，清晰可见，浓烈的色彩与仓惶哭泣的面容，画面旖旎而绝望。

　　宁王陈钰，怎会梦到他，还是那般可怜的模样。

　　“主上，楚国那边传消息过来了”

　　“说”

　　“楚国内乱，定王联合齐、云、梁三大世家逼宫，楚宣王退位，囚于最盐山行宫，宣王一脉尽数伏诛。同一时间，楚边境，梁吉以下犯上，宁王携楚宣王幼子仓皇出逃。”

　　“呵，与虎谋皮” 金灿的阳光打在书房内，照在书桌上，慵懒靠坐在椅子上的人，被这阳光刺得微眯了一下眼，一丝情绪快速掠过。随即，倾身拿起书桌上的一本书，随意翻看起来。书房陷入沉默，只听得书页翻过的声音。

　　单膝跪在堂下的黑衣劲装男子，头颅低垂，即便是许久都没听到下一句吩咐，眼光也不敢随意乱飘，身形稳健，眼神沉稳，宛如雕塑。

　　张九就是这时进入书房的，手里拿着托盘，上有茶壶和茶盏。他小心翼翼的进入书房，没有弄出一丝动静，躬身把茶盏放在桌子上。

　　“爷，喝杯茶吧” 张九轻声说道。

　　泠煊抬眸，看着陪着笑脸的张九，又瞄了眼凌一。

　　他把书随手放在边上，单手拄着下巴，另只手漫不经心的拨弄着茶盏盖子，看着蒸腾的热气，脑海中宁王这两个字起起伏伏。

　　多年前，战场上他曾见过宁王，一袭白色战袍被血晕染，琉璃俊秀般的人物，合该置于高堂让人顶礼膜拜。不过，那杀气四溢的模样，泠烜啜了口茶，倒令人难以忘怀。本以为自己早已忘了他，近来那梦境中清晰可见的容颜，就连细微的表情变化都历历在目。他轻嗤一声，杯子与桌面轻轻碰撞，起身走出书房，衣摆掠过跪在地上的凌一。

　　凌一快速与张九对视一眼，随即起身跟上泠烜。

　　九云行宫的人上上下下忙碌开来，侍女小厮步履匆忙的越过亭台楼阁，行色匆匆却不显乱象，依然井井有条。

　　“快，午时前这些都要收拾妥当” 张九在院中指挥着侍从们。

　　“张管家” 张九回头，是这行宫主管李立，神色带着一丝犹疑。

　　“怎么？” 张九一边盯着侍从们，一边轻扫李立，语调不疾不徐。

　　“张管家” 李立弯腰行礼，一边悄然递出一块玉佩，一边凑到张九身边笑着道，“您看，王爷这么匆忙的就要走，可是属下们伺候不到位？”

　　“呦，可不敢当” 张九推拒，目光微眯，上下打量着李立，柔声道“身为属下，我们能做的就是伺候好主子”

　　“是是是，这应该的”

　　“所以，做好该做的，旁的事儿甭管，知道吗？”

　　“是，那今儿这午膳？” 李立抬袖擦了擦汗水，早听说摄政王身边的张九不好惹，今天稍微一试探，就如此的警告他，看来，想留下王爷是不可能了。

　　张九抬眼看了看天空，估算着时间，“照常备好”

　　“若大人们问起？” 李立小心谨慎地觑着张九的神情，半晌，还是抱着一丝希望，硬着头皮，声音微弱地提及到别院的那些大人们。

　　张九想到跟随主子一起来这行宫的各位大人们，神色也有一丝犯难，之前吩咐准备行装要走时，爷可是半句都没提到那些大人们，可见是不想他们知道的。想到这，张九都有些同情那些大人们了，这次又跟丢了爷，指不定怎么捶胸顿足呢。

　　“照实说就是了，不过，也不要主动说”

　　“是” 李立松了口气，无论如何，这事儿是怪不到他身上的。

　　楚国境内，云岭

　　亭亭如盖的树叶枝杈遮住了阳光，树林里昏暗无光。

　　杂乱的脚步声传来，是两个衣着凌乱狼狈的人，正是逃到云岭的宁王陈钰和楚宣王幼子陈莀，陈钰背着陈莀，目光水润中透着丝坚毅，面容却苍白如纸，脚步虚乏无力。一个晃神，被丛林中横着的木枝绊倒在地。倒地的一刹那，快速转身护住背后的陈莀，手背上又添了几道血痕。

　　“殿下” 宁王深吸一口气，想要把陈莀提起来，但他高估了自己此刻的状态，三天三夜的逃亡已经把他的精力消耗殆尽，此刻已经是提不起力气了。他跌坐在地，单手撑着地，冷汗顺着脸颊淌下，碎发遮住了他的眼神。

　　“不要叫我殿下” 自从逃亡后，一声不吭的陈莀终于开口了，声音虽尚有一丝稚嫩，却也颇具威严。他的脚在进入丛林中时被尖锐的树枝划破，现下动弹不得。

　　他跌落在地时，面容是诡异的平静，那句殿下却刺破了他平静的心绪。

　　他黝黑的目光直视着陈钰，像是要把他看透。这个人，陈莀微微皱眉。

　　“宁王为何不独自逃走？” 为何要带我这个累赘。

　　此刻的陈钰，脑袋昏昏沉沉，陈莀的话语就像隔了层水，听不真切。他晃晃脑袋，抬手使劲敲打了下，目光由涣散到聚拢，他抬眸看向陈莀，昏暗的树林看不清他的神色。

　　“逃走？” 他轻声重复了听见的话。脑海里飞速掠过这些年的事情。

　　一开始是想逃的，在陈琇大婚那一刻就想逃。可是，那一晚，看着陈琇醉酒后，拉扯着他，声泪俱下的模样，他就不想逃了。

　　为什么是他逃呢？这些年，他以为自己可以给他任何想要的，江山，皇位，他统统不在乎，背德一事，是他对不起父皇与母后。但终究，还是自己一人。他任凭自己在京城，看着陈琇的妻妾满楼，儿女成群，他们互相折磨。

　　母后祭日那天，陈琇神色冰冷，陈钰内心不知为何突然涌起一丝悲凉，这一切不应该是这样。但，应该如何，他也不知。

　　那天过后，陈钰自请戍边，镇守楚国。

　　但谁知，陈琇竟扔了个跟他相似的儿子过来。最开始看到陈莀的那一刻，他笑了。杂草一般顽强生存的人。那神色，模样，甚至出身名字，都宛如陈琇。这是要做什么呢？

　　定王谋叛以及梁吉的事情，他知道，但那又如何。外面厮杀震天，边关宁王府内，不见一丝人影，唯独陈钰端着酒盏，坐在廊下。那凛冽的厮杀听在他耳中，如宴上丝竹。

　　但不知怎的，也许酒意醉人，想到了陈莀，心下一转，他就拽上了陈莀，也就造就眼前狼狈的境地。

　　他笑了，身子无力的倒下。目光又一次涣散，朦胧中，像是看到了年幼时的陈琇，直到冰冷的触感碰到他的脸颊，他才回过神，是陈莀。

　　陈莀冰凉的手一寸寸抚摸他的脸，目光阴冷，“我是陈莀”

　　宁王的思绪也跟着飘忽，他当然知道

　　“所以，你在透着我看谁？”

　　没看谁，看我傻透了的一生

　　“不过，我和父皇确实像极了” 陈莀语气一转，“冷血无情，不值得喜欢” 话音一落，匕首瞬间没入陈钰的胸膛。

　　陈莀站起身，居高临下的看着躺在湿冷腐叶上的陈钰，即便在浓稠的黑暗，也不掩风华。淤泥污秽的莲，高洁诱人。陈莀脱下披风，一扬手盖住了他，也盖住了匕首。

　　“陈钰，睡一觉吧。下辈子，记得离我们这种人远一点” 晦暗腐败角落生长的人，不需要阳光。阳光越美好纯粹，越衬得他们卑劣丑陋。像父皇那般的人，凭什么能有阳光的护佑呢？

　　这是他第一次叫陈钰的名字，也是最后一次。君子如玉，不染污秽。愿你来世，平安顺遂，喜乐无忧。

　　陈莀转身一步步向林外走去，刚才执匕首的手不可抑制地颤抖。他厌烦透了这个身份，厌烦透了这个样貌。在跟陈钰逃的这三天，听说宣王一脉尽数绞杀，他嘴角勾起笑容，很好啊，这肮脏的血脉早就该消失了。

　　这个地方是陈钰的埋骨地，他不该也不能让身具父皇血脉的他在此污染陈钰的地界，他们合该永生永世不得相见。想到这里，他低眸浅笑，不对，一个九天之上不染尘埃的仙人，一个地狱屠戮众生的恶鬼，怎会相见？

　　寂静幽暗的云岭深处，陈钰静静感受着身体的力量在一丝丝褪去，生命在随着时间而流逝。突然，一丝细不可闻的落地声传入他的耳畔，他心中轻叹，费劲地睁开沉重的眼皮。

　　“天、天一” 陈钰的声音微弱，他的力量已经支撑不住他说话了。

　　“主上” 雨滴青石的声音，温润如玉的样貌，一点都没有暗卫的样子。如果没有那场变故，天一应是翩翩君子，仗剑游历人间。

　　天一的声音微微颤抖，他的手想碰又不敢碰陈钰。

　　“不、不要救我” 陈钰的嘴唇微动，却没有发出声音。在黑暗如潮水般涌来的时刻，陈钰的心中满含歉意，他这一生，对不住很多人。他知道，他身上背负着很多人的性命，他也做了能做的，但终究不够完美。不过也许是他病了，有很多次，恍惚间这情绪离他很远，几不可察。这很有问题，等那情绪消失在心中，他或将不再是他。而且，他累了，想睡了。

　　天一眼睛瞬间潮红，他跟随陈钰多年，自然知道陈钰想说什么。他回想起三天前，陈钰已经准备赴死，身后事已准备妥当，本应无牵挂，却又想起了陈莀，带着他逃了出来，那时的主上，是有一丝生存之意的吧？

　　不过，也许是冥冥中，陈钰已经为自己料想到结局，才会在找陈莀之前，和他们吩咐道

　　“他做什么都不要管，无论是跟我走，还是，杀了我。”

　　可是主上，你这样，对我们有多残忍？三天前我们已做好跟你赴死的准备。然而，逃亡的这三天，以为你有了想活的欲望，我们欣喜不已。谁知，你却不加抵抗，甚至都不让我们抵抗，将要死在陈莀的刀下。

　　天一颤抖的手轻轻握住陈钰冰凉的手，澎湃的内力涌入陈钰的身体。主上，让我们把一切交给上天。你不让我们救你，那就看，在我力竭前，是否有人，经过云岭，救起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