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8、重逢 ...
-
阿娇的病一日重似一日，当最后一个答应再试一次的大夫终于也不肯进门之后，虽然不愿意放弃，用灵芝人参拖延着，但总不见好转的迹象，连奇门偏方都用了也没任何起色，只有一天天地枯瘦下去。眼看着阿娇沉疴难愈，即使周瑜仍在四处寻找名医，然而谁都知道这只是寻求个心理安慰。
一向以笑行天下为座右铭的女人这样在病榻间憔悴下去，阿娇偶尔清醒的时候还会自嘲几句，说老天妒忌人，所以叫她这东吴一枝花不能以花般妍丽的面容逝去。而这样清醒的时刻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少，从最初一天几次，到最近的几天一次，渐渐地连阿瞒都不喊了，睡五六天才会睁一回眼。李易送小司已经去了三个月尚不见踪迹，不得已，紫菡咬着牙开始张罗后事。
春节在这样悲哀的气氛过了，为了让阿娇不至于在客栈的榻上走完最后的路，周瑜在小城中置了一所宅子，元宵的那天叫道人念了一天的咒除秽气，这才叫人把阿娇搬了进去。
在搬进宅子的第三天中午，李易回来了，还带来了位贵客。这位贵客青衫布褂，清隽儒雅，紫菡一见就似看到了观音菩萨，冲到阿娇房里握着她的手眼泪汪汪地呼喊，救星来了，华神医来了。
救星，也就是这位青衫客华神医，在搭了阿娇的脉之后，眉头紧皱不发一语，来回踱了千百步后，挥笔写下满满一页方子，旁边用朱砂笔标了五个字：药引铜雀心。
那方子上的药已经属于奇珍异草，不过集东吴上下之力倒也不难，难就难在这味只听说过从未见过的药引。周瑜动用了所有的关系，收齐了方子上的正药，却惟独这药引无处可寻。
在华神医连续施针清毒之下，虽然依旧没有起色，却堪堪保住了性命，神医之名不是虚的，在他的尽力医治下，阿娇清醒的次数竟悄然增多了。
这一日春阳和煦，紫菡命人将阿娇抬到院子里的暖榻上晒太阳，吩咐仆役照顾好，亲自去厨房煎药。
不知是不是因为春暖花开，万物复苏，阿娇悠悠醒转，竟是难得的灵台清明。然后，她只觉身前的阳光被人挡了，睁开眼，看到一人背着光面朝自己站着，肩上担着早春轻炫的暖阳。
“阿瞒？”阿娇眯着眼，看向那张满脸胡茬的脸，如果不是那双幽黑至深的凤眼，她真的不敢认这眼窝深陷的男人。
是他么？
她想证实这次不是幻觉，手抬到一半却再没力气前伸，无奈落下之际，被一双温暖宽厚的手紧紧握入掌心里。
“真的……是你……”强撑着说完四个字，她急匆匆咳嗽起来。
曹操眉心紧皱，一把抱起她，只觉得她轻飘飘的毫无重量，就像一片软绵绵的布片儿。这将近一年的时光里，他想象了无数次重新拥她入怀的情景，没想到会是这样。听闻她中箭受伤的消息，虽然大战在即，他却无心以对，任袁绍调兵遣将，广屯粮草，心中却只有一张笑靥如花的容颜。
怎么会这样呢？那曾经流转莹莹的眸失了光芒，花瓣般娇嫩的唇没了颜色，连乌黑如瀑的秀发也散乱枯干，没有半分光泽。这还是他那时而骄横如烈马，时而温柔如清泉的阿娇吗？
锥心刺骨，心若刀绞。
见惯了战场上寻常的生死，这时才觉得生命的脆弱，明明拥在怀里，却又好像随时会失去，明明就在眼前，却似远隔千山，飘渺云雾中。
他不觉紧了紧怀抱，阿娇抬眼看他，手抚在他胸口，微弱地笑，“不恨我？”见他不语，她开玩笑似地道，“恨我吧，人们都说，恨比爱长久。”
爱只有三个月，而恨，却能持续一辈子。
“我怎么恨得了你……”他低语喃喃，“我倒宁愿这榻上躺着的是我。”
阿娇心里一暖，牵动嘴角，想笑，开口却是咳嗽声一串，终于稍微平息了些，道，“如果，如果让你从今日起陪我一年，你可愿意？”
她含着笑等他的回答。其实不用他回答她也知道，这一年是官渡之战的关键期，历史上曹操以数万之兵折袁绍七十万大军，彻底奠定他在北方的统治地位。所以，他的回答必然是……
“愿意。”
“啊？”阿娇睁大了眼，疑心自己出现了幻听。
“愿——意——”一字一顿，无比清晰。
不过，话虽然说得响亮，阿娇却心明如镜，这毕竟是东吴的地盘，以曹操的身份，到这里已经是冒了很大的险，如果让他留下，那就是危机重重。然而，在这样的危机里，在七十万大军压境的情况下，他还能日夜兼程到自己身边，阿娇忽然觉得没有白白在这乱世里混一趟。
病起萧萧两鬓华，卧看残月上窗纱。
流云舒卷，月上枝杈。柔风拂动细嫩柳枝，夜露沾湿了墙角残梅，暗影浮动，隐有余香。
春夜虽不是寒冬，却依然带着一丝料峭的凉意。早在夕阳西斜的时候，曹操就用薄被裹了阿娇到了回廊之上，雕栏四下用屏风挡了，两人静静看着日暮西山，倦鸟归林。
院子里的仆役已由李易遣散了，紫菡送药后也悄悄退下，两人在宅子前后盯着，心里都明白这一聚，也许就是阿娇与曹操的最后一面。
不光李易与紫菡这么想，就是跟着曹操来的侍卫，也都这样想。
这一聚，怕是最后一面了。
阿娇窝在曹操怀里，幽幽地叹气，“那支箭，是你的吧？”
曹操理顺她的头发，眼神悠悠泛着一丝明光，“我说不是，你信么？”
阿娇咳了一声，道，“我信。”
“你真信？”曹操停了手，搂紧她，“你见过我床下的箭盒了罢？”
果然什么都瞒不过他。
“那箭盒里的雕翎箭，自从拿回来就从来没有用过。因为它是，”曹操顿了一顿，“它是姐姐第二次出嫁时，爹爹从姐夫那里拿来的回礼。”
“你的姐姐？”阿娇有气无力靠着他，恍惚中似乎觉得有人说起过这样一个人，“她叫什么？”
“曹丽华。”
原来是她，那个张秀英想用来逼走阿娇的人物，曹丽华。
曹操欲言又止，阿娇从没见他这样犹豫过。看起来曹丽华似乎是他心中最不可碰触的一个角落。而如今，这角落正因为她而慢慢打开。
“你中的这种毒，还有这支箭，让我知道，姐姐还没有死。”曹操看向天边明月，“那支雕翎箭，这世间没有几支，而那箭头上的毒竟要用传说中的铜雀心来解，又是天下独一份。如果把世上少见的雕翎箭与天下独步的箭上毒并一起想来，只要在曹府里混过的，都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他轻轻叹口气，只觉往事像潮水一般，静静地涌上心头。
他的亲姐姐，曹家的大小姐丽华虽是个纤纤女子，自小没有别的爱好，就是喜欢舞刀弄枪，她嫁的第一个宦官是专管皇家兵器造制的，而沦落民间寥寥无几的雕翎箭，便是皇族造制兵器。当初天子赏赐有功之臣，为了彰显皇家风范，才会用雕翎做箭尾，华丽又锐气。这雕翎箭自从汉室衰微，便从皇宫流落民间，但是能先得到的，往往还是那些最直属的督造官。而她的第二任夫君，则是为皇帝求道炼丹的，手里掌握着不少丹药配方，其中不乏能致人死命的秘药毒方。最著名的一味，就叫铜雀乐瑶台，唯一的解法，就是用罕见的铜雀心做药引。
雕翎箭加铜雀乐瑶台，能把这两样东西集齐的，恐怕没有第二人选。
人间蒸发的曹家大小姐，原来真的如传言一般，并没有消失于人世间。
徐州城外，雕翎箭穿透孙策之时，他便已有感觉，在青峰谷，雕翎箭射中赵云，又加强了这一猜测，而如今，喂了毒的雕翎箭令阿娇在生死线上挣扎，那猜测变成了肯定。他的姐姐，的确没有死，还存活于这天地之间。
他知道阿娇曾怀疑过他，或者说，阿娇一直在怀疑他，然而在她中箭之前，他不想辩白，一丝都不想。如果真的是姐姐下的手，那就也等于是他，孙策在将来必然会成为他的心腹大患，而赵云既然不想归顺，也定会成为他的对手。那两支雕翎箭，对他来说没有任何坏处。
可是，他以为能够与自己心灵相通的姐姐，竟然对他最不忍伤害的人下毒手，他无法让阿娇继续误会下去了。她这一辈子必须是他的，生要在他身边，死要在他身边，就算是要被伤害，也只有他才能动手，阻碍这一切的，哪怕是姐姐，都不可原谅。
“所以，大公子不是你杀的，云儿，云儿也不是你伤的？”药劲上来，阿娇的意识有些迷糊，但这问题至关重要，于是她强打着精神，等着曹操的回答。
“不是。”
“真的不是？”阿娇屏了息等着。
曹操直视她的眼睛，“不是。”
阿娇只觉得心口一块悬空已久的石头落了地，砰地一声，连陈年积郁都瞬间飞散，人突然间就轻松了。蓦地有个念头涌上来，这时候，就叫她死，都可以安心了。
“所以，你可以跟我走了？”曹操抚着她的额头，轻柔问道。
“什么？”还沉浸在轻松氛围里的阿娇，没有听清问题。
“你可以跟我走了。”这次不再是问题，而是决定。
阿娇终于听清，却无法抵抗让脑子昏沉沉的药性，“我困了，醒了再和我说罢……”不等曹操答话，她头一歪，已经自顾自睡去。
曹操还要说什么，见她已经没了意识，笑了笑，低头在她额角一吻，“傻瓜，我还问你做什么。”说完，稳稳抱了阿娇，大踏步向门外走去。只要带着阿娇出了这城一路向北，不远处就有自己的人在渡口接应。过了江，便是自己的地盘，从此，她再也不会离开自己。
门口，紫菡与李易对望了一眼，没有阻拦，并已经带好了包袱盘缠。
四人无声地向宅子外走，刚开了那朱漆大门，就见一人披了浅灰战袍，负手而立，身后是呼啦啦一群轻盔银甲，刀枪剑戟在月色下明晃晃地闪着寒光。
作者有话说
第98章 重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