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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隐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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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冬五更的梆子才打过,卢秋白就被闺房外的骚动吵醒了,黎明时分仍旧晦暗的屋宇外仿佛有人在哭泣。
“翠微,出什么事儿了?翠微?”
“来了来了!”小丫鬟穿戴整齐一路小跑着自外院进来,声音还带着哭腔,进了屋就要点蜡烛。
卢秋白在床上急了,“你别忙活了,到底是什么事儿?怎么还哭上了?”
小丫鬟动作迅速,烛火马上就把屋里烘得亮堂堂,她向着小姐行了一礼,几乎是扯着嗓子喊道:“小姐您快去东花厅看看吧,郑府小公子的贴身仆从来报丧了!小姐的舅舅,小姐的舅舅...”言未罢,就拿小手帕捂着脸嘤嘤恸哭起来。
卢秋白透过烛光盯着小丫鬟脸上的手帕,怎么看也不像被泪水濡湿的模样。干打雷不下雨,她心想,不过也怪不得她们,只是演得过于装腔作势了;不过为什么说是小公子的仆从来报丧?舅舅的贴身仆子呢?
梳洗罢,来到东花厅。卢老爷穿戴全套公服,垂首坐在堂前的云纹玫瑰椅上默默无语。母亲郑氏则以袖遮面在下首坐着,隔一阵吸一下鼻子。长子卢青临在母亲下首立着,披着的外服中间露出青色的寝衣,显然是匆忙赶来。郑家仆人身着丧服在厅口立着。卢秋白看见母亲一遍一遍拿袖子擦拭着比旱季开裂的田地还要干燥的眼角,只觉得无奈。我的母亲大人,您装也装得像一点,殁的可是您哥哥,您还没翠微演得伤心呢!
随着郑家家仆把对着父母兄长讲了几遍的轱辘话再一次梨花带雨地冲着自己复述了一遍后,卢秋白终于知道了事情的原委。原来舅舅月前身体欠爽,喝了几副药后不愈反重,前后不过一月便撒手人寰,医师说是心痛病;舅舅仙逝前夕独子小郑表弟也突发恶疾,竟陪舅舅一起去了。消息不胫而走,小敛未毕就有郑氏族里的人赶到,他们聒噪着要把家产收回族里,郑府主母已经被气回娘家了;郑府的管家、主人的贴身小厮甚至于两房姨娘都倏然间了无影踪,只有这个小公子的贴身佣人风尘仆仆地纵马赶来给主人家外地的妹妹报信。明眼人一听便知,里中必有蹊跷。
可惜啊,你主子的妹妹是不会插手这件事的,卢秋白心想。说来也奇怪,父亲是醴泽的知县,郑舅舅是京畿县官,官阶可比父亲高,逢年过节反往卢家送重礼不说,每逢休假都不辞千里亲登妹妹家拜访问候,这一切足可见他对这个妹妹的疼爱;而母亲呢,总是躲着舅舅,每逢舅舅拜访必找理由外出,舅舅常常等到暮色深笼才见她一面。每次见面她都手足无处放置似的无措,忸怩得仿似是过年时面对不熟的远房亲戚没话找话一般。她悄悄打听过,是不是母亲尚未出阁时跟舅舅有过什么过节,或者是舅舅有什么对不住母亲的地方,结果小厮们的口径出奇的一致:“世上就没有比郑老爷更疼爱妹妹的兄长了。”因为母亲的态度,她也不大睬舅舅,这倒并非是她讨厌舅舅,而是因为每次舅舅离开卢府前回首注视母亲的眼神,那眼神中饱含着兄长对小妹的无限疼爱、在意和隐隐约约的失落,透过这样的眼神她仿佛听到了一声叹息。她受不了这样的眼神,她害怕面对这样一个失落的舅舅。
不出所料,卢母没有答应小厮即刻启程前往郑府帮忙主事调查的请求。
“必将择日亲往吊唁。”母亲依然用袖子遮着面庞,故意不去看郑府的仆子。
“择日?就算您不愿辛苦调查,总该今日就随小人去吊丧吧!这种事还有等的?难道...您根本就没打算去?”
“我...我不敢面对他,”母亲的声音有些颤抖,“堂后准备了茶果点心,请用过再上路。”
我看到那个仆人愤怒的眼睛在燃烧,仿似在说:好啊,你哥哥疼了一个白眼狼。不过他最终什么也没说,揩揩眼泪,点心也没用就带着冲天的怒气离开了。
“小侄子是给人害死的,”仆人走后,卢母缓缓开口。她的袖子已经放下来,脸上仿佛带有一丝歉仄,“哥哥殁了,家产本该侄子继承;侄子夭逝,族里正好吃绝户。这些道理我如何不懂?只是一人难敌众口,何况我嫁到卢家即是卢家人,一介外人怎么敢管郑家的事呢?人死不能复生,做什么都是枉然的。”
“娘,你既然知道表弟枉死为何不去告官海捕凶手报仇?他可是你的侄子啊,你对舅舅就不念一点感情吗?”即便同舅舅感情平淡,卢秋白仍不免对母亲的话愠怒。她自己也有哥哥,她不能理解母亲的无动于衷。她睨了哥哥一眼,哥哥似在沉思什么,缄口不言。
“我对不住你舅舅,”卢夫人垂下了眼睛,“不过这件事我没有做错,人已经离世,再做什么补救都是徒劳的,你以为报仇就是正义,这只不过是你良心上的自我慰藉罢了。你舅舅和侄子是没有知觉的,也不会因为报仇而复生。有时候人活着未必就比死去怡悦,也许死亡才是最轻松的归宿。”
卢秋白摇了摇头,母亲又在说疯话了,自己的亲哥哥身死财散,外人入主,她做妹妹的置之不理还说什么怡悦轻松,是啊,我看她自己当个甩手掌柜是挺轻松的。不过长辈的决定她是无权更改的,斜眼看看父亲,仍旧坐在玫瑰椅上垂首一言不发。唉,父亲这个木头。
准备回房时,亲哥卢青临颤巍巍的声音在背后响起:“因为表弟是唯一的继承人,他们就动了杀心?”
郑氏叹口气,“不止你表弟,你舅舅恐怕也死因不明。郑家祖上至今就没有得什么心痛病的。他三妻四妾,但凡哪一房动了点不该有的心思...不过郑家家族的事盘根错节,一切自有长辈定夺,你们小辈就不要操心了。”母亲像是回答哥哥,又像是自言自语,说罢就摇摇头离开了。卢老爷也往衙门去了。
卢青临仍站在原地,嘴里嗫嚅着什么。
“这么大一家子,一夕之间就散尽了。原来这就是吃绝户...”
卢秋白叹了口气,她知道哥哥在担心什么。卢家跟郑家一样单只一个男丁,父亲百年之后他即是唯一的继承人。
她极力挤出了一个微笑,轻手轻脚地走到哥哥身边,双臂从哥哥披着的外服间穿过,紧紧环住了他的腰,然后把头枕到哥哥的胸前——她童年怕蛇,后街柳家的小公子趁哥哥买糖葫芦的间隙抓来一条吓她,她吓得脸发紫唇泛白话也不会说了。哥哥回来急坏了,就那样让妹妹搂了自己几个时辰才恢复了正常。后来每当遇到忧惧和心烦意乱的事她都会这样抱着哥哥,哥哥轻轻抚着她的头发...直到哥哥渐渐长大,也有了婚约,父母再不许她如此逾矩了。今日她看到哥哥如此焦虑,不再顾礼节,只想给哥哥一丝安慰。
“哥哥别担心。一来爹爹管的只是个贫瘠的醴泽县,哪里就能跟舅舅堆金积玉的粟康大县相比了,难不成亲戚们会为了觊觎咱家的几堵墙壁而千里迢迢赶来杀了你吗;二来舅舅家多是小妾和管家通了气,爹爹又没娶妾室,且娘把着家里的财政,哥哥怕什么?三来我不是娘亲,我同哥哥血浓于水,天大的事妹妹和你一起扛,纵使身死我也要保护哥哥。”
“让你保护我算怎么回事儿?”哥哥微蹙的眉头舒展了,五官凝重的面庞终于绽出了笑容,“记住,遇到危险首先要保全自己,谁都没有自己的命重要。”
“谁都没有自己的命重要...”卢秋白轻声重复,她侧过头抬眼去看哥哥的脸。哥哥低着头轻抚着她的秀发,无神的双眼说明着他的沉思。哥哥生的真美啊,男生女相,唇红齿白。面如凝脂粉噙霜,目若秋水花含露。自己身为女子都自愧不如,也难怪刑部郎中的嫡女以死相挟父亲非他不嫁。
“命是重要,可是为了家人,我宁可豁出自己性命不要。哥哥呢,自己和家人,你会选择哪一个呢?”
“我...”
“小姐,小姐,”翠微从厅外进来,看到卢秋白腻着哥哥的样子脚步不觉顿了一下,“老爷看到又该骂了。少爷都快成亲了,让新人看见就出大笑话啦。孙府小姐差婢子过来问小姐什么时间过去呢。”
“差点忘了这件事!不过,新娘子哪是来问我呀,”秋白早松开手立在一边,狡黠地冲哥哥睃了一眼,“我马上就去,哥哥呢?”
“我换套衣服,你们女孩子先去。”卢青临淡淡一笑。
“爹爹,生辰八字都换了,提前见一面哪里就坏了规矩?再说,不该见也早见了。”孙珠还绾了个双蕊髻,眉画远山,颊施薄檀,身着藕丝滚边衫袄,外披青边销金貉袖,衬得她颇有些清水芙蓉之意,只是鼻子尖得有些刻薄。她正对镜簪一朵芍药,孙父身着素服手扶桌角站在在一旁,额头青筋叠暴。
孙暗章冷哼一声,“你娘真是把你惯坏了。你以为问了名这亲就算定下了?”
孙珠还触电般转过头来,“爹爹,你这话什么意思?你明明亲口答应了我,君子一言,快马一鞭,难道你要反悔?”
“要不是你当初以自戕威胁,我能答应你嫁给那个小白脸?”他顿了顿,“你爹我再不济也是个京官,你外祖更是名门之后,他呢?他爹卢简文在这穷乡僻壤混了这么多年还是个县令,他自己是个破秀才,你嫁了他等着吃糠咽菜吗,最后还不是要我来接济?”
孙父停下来,深吸一口气,让表情尽可能变得慈祥,接着语气明显温和下去,“珠还,爹爹是答应了卢家咱们守丧期一过就成亲,但爹爹实在不希望看着你步入狼谭虎穴,只要你能想明白,不是还没纳吉吗?这婚约还来得及取消。守丧期一过咱们就回京。”
孙珠还把脸一沉,“我最讨厌你这副势利嘴脸。道不同不相为谋,言多无用,请出去吧。”
孙暗章的五官痉挛了一下,随即发出洪亮的笑声,听得珠还直冒冷汗。
“我的好女儿啊,你真以为卢家小子对你一见钟情?你以为你俩的相遇是偶然?你赵堂哥整日价斗鸡走马眠花宿柳,怎么就突然想起了办诗社?又怎么想起叫你这个多年不见面的深闺小姐来参与?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们怎么勾搭到一起的,其实我比你自己还清楚。
“你最爱卖弄自己的文采,如何肯不去?还知道一个人怕羞,带上了你妹妹,瞒着你糊涂的老爹去赴会。
“会上你遇见了姓卢的,他生得俊俏,谈吐风雅,对付你还不是信手拈来?你俩吟诗作赋,花前月下,却不知那是他和你堂哥串通好了的!你也不想想,你妹妹论长相论才情,哪一点不比你强,为什么偏偏是你?爹早晚要回京述职,你又是爹唯一的嫡女,他不就是为了这层关系吗?爹是男人,男人最懂男人。”
只听见两声冷笑,一个身着金线织锦大袖长袍的妇人推门而入。
“呦,你很懂么。我记得你当年不也是一穷二白吗?”
“娘,你快来为女儿做主!爹就会胡说。”孙珠还眼圈都气红了,冲着母亲王氏嗔道。
王氏已走到女儿座旁,一只手搭到女儿肩上,紧紧搂了一下,“是谁说她那个姨娘生的庶出妹妹比我女儿强?”
“夫人,不要耍性子了!你真想女儿嫁过去被吞得骨头渣子都不剩么?”
王氏哼了一声,“你以为世上的男子都如你一样,看到你侧室的贱骨头就挪不开眼了?别人喜欢我女儿就是假的,喜欢她秦氏的女儿才是真?我倒觉得下嫁很好,我当初不就是下嫁么。感情不感情的放在一边,起码这府里的人忌惮我母族的面子,说话还算顶事儿。不然呐,小妾早骑到我头上去了!”说罢白了孙暗章一眼。
“你就心甘情愿看到女儿被人利用?”孙暗章盯着王氏。
“你当初娶我也是利用吗?”王氏和孙父的眼神相交,迸出四溅的火花。空气仿佛凝滞了。
“罢了,”孙暗章苦笑,“有你惯着她,我说什么也是无用。你们娘俩沆瀣一气,将来一切恶果自己尝罢。”说罢甩甩袖子,离开了房间。
孙父走后,王氏的神情立马柔和下来,对着镜中如花似玉的女儿端详了一会,忽然叹口气,“女儿,你当真要嫁他么?”
“娘,你别听父亲胡说。我和卢郎认识很久了,他绝非父亲口中的伪君子。他对我关怀备至,礼节周到,丝毫没有逾矩之行,是个彬彬有礼的真君子。我们...”
“好了好了,”王氏打断女儿的话,“娘知道任谁劝你都不会回头的了。其实你嫁谁都是一样,娘只想嘱咐你一点,那就是永远不要把爱看得太重。男人的感情是最靠不住的,你一定要学会爱自己。”
“娘,我和卢郎是有真感情在的,他跟爹爹不一样。”
卢母惨然一笑,“有些事你以后才懂,”她的手在女儿肩头摩挲,“好了,你不是要卢家妹子过来陪你选嫁妆吗,收拾得够漂亮了,快去厅上候着吧!”
“娘,”孙珠还把头往母亲怀里一靠,脸上起了片红云,“我还托婢子请卢郎今日也来家里喝茶。”
“你爹说得没错,我真是把你惯坏了,“王氏嗔道,却并没有生气的模样,”你之前瞒着我们乔装去诗社见他已经够胡闹了,哪有姑娘出阁前先见姑爷的,传出去真让人笑话死了。”
“哼,我看谁敢往外说。娘,我嫁他是板上钉钉的事了,何况我是下嫁,他们家哪敢让我守什么规矩呀,我让他来他准来。再者,我听婢子讲,娘亲曾经也不是个恪守规矩矩的死板人呢!”
“你呀,”王氏笑着用食指点了点女儿的太阳穴,随即又叹了口气,“都是命啊。”
王氏走后,孙珠还只留了贴身婢子绿绮在侧,关上了房门。
“给我跪下。”孙珠还冷冷道。
绿绮屈膝在地,不知所措。
“就是你把我找卢郎的细节告诉老爷的罢。”
“小姐,婢子不是故意的,是老爷威胁婢子不说出来就打断婢子的腿,小姐!”绿绮哭起来,花枝乱颤。
“哦?”孙珠还饶有意味地盯着她,眉毛挑起一半,“你就不怕我会打断你的腿?”
“小姐,求小姐原谅我这一次,小姐!”绿绮叩头如捣蒜,泪如雨下。
房外有婆子来敲门。
“小姐,卢家妹子来了,在花厅喝茶候着呢。”
“马上就来,”说罢又转向跪着的绿绮低声道,“算你运气好,快给我滚去收拾。”
卢秋白边喝茶边观察孙府的建筑摆设。她想,当了京官就是不一样,连老家的房子都比衙门宽敞。
她听到花厅后面传来一阵骚动,知道是孙家姊姊来了,便起身整了整衣襟。几个婆子拥着一个淡妆的清丽女子出现,卢秋白不禁想到一句词,楚女腰肢越女腮,粉圆双蕊髻中开。只可惜鼻子尖得有些刻薄相。这必是孙珠环姊姊了,她想,真是富贵养人,自己披头散发面黄肌瘦的,跟人家云鬓桃腮一比真是相形见绌了。
“妹子久等了,早听人家说妹妹小家碧玉,秀外慧中,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孙珠还拉住卢秋白的手,情态很是亲热。
卢秋白知道她是在跟自己客套,可是小家碧玉这个词听得她实在不舒服,自己爹爹再不济也跻身官宦阶层,哪有一见面就说别人小家小户的?罢了,也许人家只是不拘小节。
“姊姊大家闺秀,见多识广,妹妹能入姊姊法眼也总算不虚了父母一场教诲。”
“妹妹今年几岁了?”孙珠还瞥了一眼卢秋白的丫髻和披散的头发,“还差多久及笄啊?”
“还差两年。”
“哦,正是豆蔻年华啊,”孙珠还咯咯笑道,“走罢,咱们挑首饰去。”
卢秋白本想两人带俩小厮乘马车去,采买东西也方便;可惜孙珠还一定要秋白陪自己坐轿子,带了七七八八一行人随在后面,远远一看好大的排场。遇到有意的店就托小厮擎着盘子进去把东西一样样托出来供她拣选。卢秋白心道,既是哥哥喜欢的人,那一定是品淑德佳,孙姊姊这么做一定不是刻意铺张,也许她只是想显出对婚事的重视罢了。
两人采买完毕回到孙府喝茶,孙珠还的贴身婢女绿绮已经收敛好泪容,在孙小姐身边侍候。卢秋白看到绿绮眼圈红肿,明明是哭过的样子;再看看孙珠还,见到自己的贴身婢子如此面容依旧毫无波澜。一定是孙姊姊治家从严,对贴身婢女也一视同仁,卢秋白心想。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一个老妈子过来传话说卢家公子来了。孙珠还眼睛突然亮起来,她站起身一面手扶鬓发一面整理衣襟。
“我看起来怎么样?”她冲秋白眨眨眼。
“绝代佳人。”
孙珠还一笑置之,回头的功夫瞥见丫鬟绿绮也拂了拂头发,摸了摸交领。她的笑容凝固了。
“我来迟了,”卢青临白玉般的面庞闪光似的从屏风后闪出来,“本想先拜见贵府老爷夫人的,等了许久实在等不到孙大人,只能草草拜过贵夫人才来了。”他的声音又轻又淡,像一阵四月的和风。他的脸上始终带着淡淡的微笑。
“你别理爹爹,他是个古怪脾气,”孙珠还低垂着眼,声音又甜又细,“请喝杯茶罢。”
“这怎么能行?断无不拜见岳父大人就直闯闺阁的道理。我现在来见你已经坏了规矩,这也是不得已,我实在怕你等得心焦。泰山大人是一定要见的,实在寻不到我就先回去了。妹妹,你替我继续陪陪你孙姊姊。”说罢转身就要离开。
“你别走”,孙珠还脱口而出,缓缓低下头,“我带你去找他就是了。但你可别指望听到什么好话。他一定是躲在书房里不肯见你。不是你不好,是他太过世俗...”
“小姐为大家闺秀,本该与高门令族永结秦晋之好,于京城锦绣之地丰衣足食;临乃乡吏之子,但求一乡野村妇相濡以沫终此一生,小姐愿舍下锦衣玉食和不才屈居此
穷乡僻壤已是不易,我受丈人几句责备又算得了什么呢?更何况小姐是孙大人的掌上明珠,舐犊情深,做父亲的又怎么可能不担心呢?某受责备理当如此。”
孙珠还深受震动,也相信情人的诚心定能感化父亲,于是领着卢青临往后堂去了,临走把绿绮也叫上了。
卢秋白一个人在客室喝茶,等了约莫有一炷香时间还没人回来。
哥哥不来是必然的,他肯定要和未来丈人促膝长谈几个时辰。可是卢姊姊送完哥哥去哪了,为什么这么久还不回来?
卢秋白百无聊赖,觉得是时候离开了。倏然间,堂后传出女子的尖叫声,开始听不太真切,随后声音越来越近,直到一团灰绿的影子滚进堂来。卢秋白这才看清,地上的正是刚才眼睛红肿的侍女绿绮。
只见绿绮叶青色的婢女服上到处都是泥污,显然是在地下滚了很久;她身上有几道鞭痕,伤口还渗着血,耳后还有一道类似刀伤的痕迹。
“求小姐救救婢子,”绿绮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又跪下,说话由于恸哭的干系断断续续,“我主人要杀了我!”
“你逃,你试试看你逃不逃得了!”孙珠还右手持着一柄匕首,左手拿着一把鞭子,带着几个小厮风风火火地追进来。
卢秋白不知就里不敢擅管,但又看婢子实在可怜,就试探着问一句:“姊姊,她做了什么错事要这样打?”
“孙家的家事,不方便透露给卢家小姐。”孙珠还冷漠道,说罢就使唤小厮上前捉绿绮。
绿绮倒是很聪明,躲到了卢秋白身后。可是卢秋白听孙家姊姊这么说了,并不想多管闲事,准备让开。
“还不是因为小姐哥哥来的时候我整理了一下鬓发衣服,她就认定了我存着勾引的心,说什么也不肯留我!她要打断我的腿,还要划烂我的脸,天幸我逃出来了!求小姐救救我!”绿绮的声音仿佛屠宰场待宰的猪羊,嘶哑而有力。
“你胡说八道什么!我为什么要打断你的腿你比谁都清楚。”孙珠还不等她说完就大声呵斥。小厮们碍于卢小姐不敢直接过去捉绿绮。
卢秋白脑中翻起一阵风暴。若说绿绮没撒谎,孙姊姊说的那句话又那么有底气;若说她撒了谎,绿绮耳后的伤痕又证明姊姊的确想用刀划她的脸。对了,这就是了,一开始绿绮就有事情冲撞了孙姊姊导致姊姊以打断腿来威胁,所以绿绮的眼圈是红的;之后哥哥过来绿绮又因为整理仪容被孙家姊姊记恨,才在哥哥走了以后把绿绮带过去两笔账一起算。而孙姊姊只说了打断腿的事与哥哥无关并没有提及划脸的事,一切逻辑就通了。可是,卢姊姊竟小肚鸡肠至斯吗,为了这么一点子事就要划烂婢女的脸?就算不是为了这个理由,婢女犯了大过也该移交官府决断啊,私刑可是残忍嗜杀之人的爱好,难道哥哥爱上了一个残忍善妒的女子?母亲常说,女子应当互助,嫉妒是最危险的阻碍;倘若女子团结起来,何愁大事不成...不对不对,母亲经常说疯话,也许这句话也是她神志不清的产物。可是,她此刻竟然有些认同,女人为何要为了男人而自相残杀?
“孙姊姊,我母亲说女人之间的嫉妒毫无用处,如果做不到让别人只爱你,不如自己去爱自己。”
“哈哈哈,你以为你是严植之?她可不是姓黄的荆人!救人也得先看自己配不配,轮不到你来孙家对我说教。”孙珠还被说中了,免不得有些恼羞成怒。她前跨一步,伸长手臂隔着秋白就来抓绿绮。
卢秋白护着绿绮往后退了一步,“我们女子为什么要自相残杀呢?”
孙珠还突然定住,仿佛被她的话惊呆了,“我们?谁跟奴婢称我们?一个小姐干么要跟奴婢共情?”
卢秋白也意识到自己失言,但她的心里,隐隐约约觉得孙珠还这句话是有问题的。
“孙小姐,无论如何,哥哥是不会喜欢一个残忍善妒的女子的。倘若你实在厌恶她,不如把她卖给我,我正好缺一个粗使丫鬟。“卢秋白不再一口一个姊姊,她对这个孙家小姐的印象已经破灭了。
孙珠还听到她提哥哥,心里像打翻了一桶冷水。本来今天就是为了她哥哥动的气,刚才那么着急把绿绮抓回去也是怕她胡说八道,这下好,青临跟父亲谈完一定会知道这件丑事了,他会怎么看我呢?婚事还能继续吗?都怪他这个妹妹多管闲事,就算婚事黄了我也非恶心她一下不可。
“好啊,”孙珠还诡异地笑了笑,“我把她送给你,绿绮,去吧。”
“谢孙小姐,她的卖身契什么时候方便给我?”
“我是五品京官的嫡女,还会为了一个婢子骗你不成?说送你就送你,你还怕我反悔要她回来?我才没空找什么契书。”
卢秋白虽然觉得她态度转变过快,但也许是因为提及了哥哥让她有所顾忌,所以相信她是真心把婢子送给了自己。她带着绿绮准备告退,连哥哥也不想等了。
“等等,”孙珠还突然发难,“送你可以,但今天的事得有个了结。仆人气到了主子,总得恭恭敬敬地过来给我磕个头道歉。”
卢秋白略一沉吟,“去吧。”
绿绮颤巍巍地来到孙珠还面前,屈膝磕了三个响头,“主子,是奴婢不好总惹您生气,以后不能再伺候您了!”
孙珠还冷冷地看着面前跪下的婢子,一言不发。等她磕完头正准备转身离去时,孙珠还手起刀落,右手握着的匕首垂直扔向婢子的右脚,生生砍断了一根脚趾。刹那间鲜血从布鞋上渗了出来,绿绮痛得仰面倒下去。
“你...”卢秋白一时之间气得哽住了。
“老爷来了。”通报的声音打断了这场闹剧。
孙暗章老爷和卢青临这个未来女婿一起来到了客室。孙珠还惊奇地发现一向厌恶青临的父亲脸上竟然带有一丝欣赏的意味,青临则始终带着淡淡的微笑,落落大方。
看到地上抱着脚呻吟的小丫鬟和洇出来的鲜血,孙老爷皱了皱眉,“珠还,你也太不像话,怎么能当着客人管下人呢?也不怕冲撞到人家。”
“哥哥,”卢秋白旁若无人,直接跟哥哥对话,眼睛里迸发出坚毅的光,“孙小姐因为嫉妒就要划烂婢女的脸还砍断了脚趾,我看这样残忍的女子不娶也罢!”孙珠还则紧张地注视着青临的脸,等待他的反应。青临的笑容消失了一半。而孙老爷则觑了眼卢小姐和地上的婢子,再看看自己女儿紧张的样子,大概猜到了是什么事,他眼珠一转,率先开口道:
“卢小姐,我看你是给吓傻了。其一主子管仆人天经地义,只要不打死都在律法允许的范围之内;其二你是个小姐,怎么能听一个妄图逃避责罚的婢子编出来的挑唆话去跟另一个小姐争执呢,你父母就是这样教你的吗?其三这婚约恐怕不是我家上赶着要缔结罢?你不想娶,我们本来也不想嫁呀。你说是不是啊,小卢公子?”
卢、孙两个小姐都静待着青临的反应。只见青临略一沉吟便恢复了淡淡的笑容,和颜悦色地回复卢老爷:
“舍妹年纪尚幼,小孩子的话岂能当真?贵府千金面软心慈却从严治家,拎得清轻重主次,实在难得。小生惶恐,如何配得上这样一位大家闺秀。婚约缔结与否全在您一句话。”
孙珠还瞬间松了一口气,得意地拿眼睛乜斜着卢秋白。卢秋白如五雷轰顶般呆站着,惊得外焦里嫩,她实在无法想象哥哥是如何说出这等谄媚的话语,不,哥哥不是这样的人,难道真的是自己做错了?
“你以为我真要跟小孩子计较吗?逗逗她罢了。只是年纪再小也要懂得尊卑主次,我也算替你父母教育教育她,”孙老爷手扶胡须笑着轻咳两声,“青临啊,你暂且回去,这亲事就按今天说的定。”
“小生告退。妹妹,我们走吧。”
卢秋白如梦似幻,痴痴地跟哥哥往堂外走去。
“等等。带上这婢子走罢,你既然喜欢那就送给你。”孙珠还得意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听来格外刺耳。
卢氏兄妹走后,孙珠还的喜色溢于言表,她拿模拿样地走到父亲的座位边双手捶肩,“父亲大人,您怎么突然不讨厌青临啦?”
“既然阻止不了,那也只有成全。这小子简直是爹年轻时候的翻版,而且,他还算诚实。”
“哥哥,你为何...”路上,卢秋白又委屈,又尴尬,忍不住开口质问哥哥。
“妹妹,哥哥不是傻瓜。孙氏是什么人哥哥比你清楚。万事有舍才有得,里中的不得已你长大才懂。”
卢府前,青临要出去办事,让妹妹先行回家。
卢秋白刚要从角门进去,斜刺里一个蓝衣小公子叫住了她。卢氏一眼就认出来是后街柳举人的大儿子。这个柳举人中举多年始终没谋到个实在的职位,会试又考不中,只有靠着乡绅把田地寄在他名下免税谋点小财度日。柳大跟秋白年纪相仿,从小认识。不过秋白可不喜欢他,这家伙从小就爱欺负自己,明知道自己怕蛇还要专门抓几条来吓自己,害得她几年来看到草绳都魂飞天外。有人说小男孩越是喜欢一个人越是爱欺负她。我可不要这样的喜欢,卢秋白常想,因此她见了他就躲,他就狗屁膏药一样贴上来继续欺负自己。幸而这两年年岁渐长,彼此很少相见了。卢大个子高了些,眉目也少招厌了些。
“霜妹妹,我想和你说件事,你能不能跟我去一趟眉家酒馆?”
“我说过多少遍了,不许你叫我的名。有什么事就在这说罢,爹爹不许我去酒馆厮混。”
“在这?”说罢柳大看看卢秋白忿怒的眉眼,“好罢。其实...其实也没什么事。”
“你说不说,没事我可走了。”
“我说,我说。其实就是我娘给我说了门亲事,就是孙郎中的外甥女...”
好啊,又跟孙家扯上了关系——卢秋白不等他说完就冷笑一声,“你娘真是远见卓识。不过你娶亲干我何事?我没功夫听你拉呱。”
“可是,可是...”
卢秋白已经进门了。
人定时分,卢秋白还在床上翻来覆去地想着白天的事。冬夜很静,静得卢秋白能听见外面开门关门的窸窣声。
这么晚了,是谁在进进出出?卢秋白本来就睡不着,准备出去一探究竟。
顺着花园一直走到父母的院子,守夜的小厮刚从院子里出来。院里似有烛火闪动。
“你干什么去了?”
“小姐这么晚还不睡。刚才后门晕倒了个女子,夫人让抬到院里耳房安置了。”
自己亲哥去世不管不顾,对来路不明的女子倒充起菩萨来了。卢秋白真不理解母亲到底是怎么想的。
卢秋白左右无聊,准备看看这个晕倒的是何许人也。她径直来到耳房门外,里面烛火闪动,窗纸上映着娘亲影子的轮廓。
娘怎么还守着?她推开门,只见娘穿着寝衣坐在床边拿着一块小牌子在看,鬓边还插着一朵蔫掉的白花。听到有人开门卢母迅速把牌子掖到了褥子下。
卢秋白也没管母亲的问话,径直走到床前。床上躺着一个面无血色的美人,看样子正是桃李年华。她的额上有青紫的瘀肿,颧骨附近有渗出点点血迹的擦伤,被子以外露出的地方都脏兮兮的,像在泥里打了个滚。母亲似乎已经给她换过了衣物,木桁上搭着一件像公服的黑色衣物。真奇怪,一个女子为什么穿这种衣服,更奇怪的是这样美丽的女子为何深夜倒在后门,母亲居然还守着她照顾。就着烛光,她看到母亲脸上似有酒醉的酡色。
“娘,这女子来历不明,看上去可不像是没饭吃的乞儿,更像是从哪里逃出来的。明天一早就送走罢,省得惹了不该惹的官司。”
“我知道她是哪里来的,你别管。”卢母的声音都带有醉意。
卢秋白睃了一眼母亲鬓边的小白花,冷笑道:“是啊,您的事我都管不了。您不去吊唁舅舅我管不了,您给莫名女子当菩萨我也管不了。但既然你懒得吊唁,戴这东西有什么用呢?”她伸手就要摘下那朵白花。
“你不懂,”卢母郑氏挥臂格开了女儿伸来的手,自言自语似的呢喃不休,“他们都说人死后灵魂不灭,直到头七才重新投胎。死者的灵魂可以在亡故地洞悉一切,包括生者的内心和灵魂。我不敢去...”
“您怕什么?”
“我怕,我怕他发现他这十几年来疼错了人,我怕他怪我占了她妹妹的身体...他的眼神,他好失落...我好害怕他的眼神...”
卢秋白知道母亲又开始说疯话了。从小到大,母亲一喝醉了酒就喜欢吹嘘一些根本不存在的东西,什么“我做将军的时候”啊,什么“皇帝召见我的时候”啊,都是一些证实过不可能发生的事情。这种时候不必打断她,让她自己说一会就醉得睡着了。
卢秋白又开始端详起床上昏睡的美人,忍不住小声说道:“这样的美人,也就是自己古怪的娘亲上赶着救,其他女人哪个不怕自家的丈夫给勾走了魂儿啊。”
“此言差矣,“卢母显然听到了她的话,”嫉妒乃世上最无用的情感。想当年我做皇帝的时候,也是三宫六院...”
“慎言!”卢秋白疾声打断了母亲的疯话,犹心有余悸。
“唉,跟你们说话真没意思。”说罢,卢母到桌子边坐着趴下了,呼吸渐渐浊重起来。
你说她在乎舅舅吧,吊唁不去侄仇不报;说她不在乎吧,自己一个人喝得酩酊大醉,还知道簪朵小白花,好像真有什么歉意似的。卢秋白沉思了一会,忽然想起进门时母亲匆忙掖在褥子下的什么东西。趁母亲睡着,她悄悄掀开了褥子,拿出来那块小牌子。这是一块檀木质地的类似腰牌的东西,一面刻着字,一面刻着图案。字的一面右边用楷书镂刻着“巾帼盟会”四个大字,左边一串看不懂的梵文;背后是一朵雕刻的木兰。卢秋白不解其意,把玩了一会就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