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钓上一条龙》樱花折扇

4、第四章

　　这次元九笙没有食言，她为封衍另排了一份课表，封衍不必再和其他外门弟子一样，去建学阁修习，而是由元九笙单独授课。这份殊荣倒不是他一人独有，掌门的弟子由掌门亲自教授，是玄微居千年来约定俗成的规矩。左丘、华冉冉、路谨之自然也在此列，封衍因为拜师晚，多数时间都由元九笙单独从基础教起，少数时间，才和师兄姐们一同上课。

　　封衍的生活日渐规律起来。他本就颖悟绝伦，又兼有一身修为，无论剑法还是阵法都一点即通，其进步之神速，按元九笙的说法，甚至比当年的华冉冉有过之而无不及。课业之余，元九笙便带他历练秘境、游览山河，或是讲些玄微居的往昔历史，十二大派间明暗交织的秘闻轶事。

　　日子好像忽然就慢了下来，过去那些匆促的刀光剑影、千生万死，此刻都如风中的蒲公英般飘扬远去。偶尔从梦中醒转，窗外的星汉或曦光、耳边的莺啼燕啭，都祥和得令他觉得不真实。

　　庭前的海棠开了又谢，白日渐长，骄阳似火，蒸腾的暑气催得万物生出些许倦怠，又将一切颜色浣洗得明艳无双。经录阁外蝉鸣阵阵，封衍从阵谱中回过神来，方才发觉已是盛夏了。

　　他放下玉简想小憩一会，左侧忽然传来一个异常熟悉的声音：“……我想说的事与封衍有关。”

　　路谨之？

　　封衍心头一动，他侧头看去，但只能看见嵌满玉简的木架。

　　路谨之继续道：“三日前，建学阁安排外门弟子入沼林秘境试炼，两人一队，封衍与董末师弟同行，途中董师弟中毒，封衍非但不施阵法为其医治，反倒罔顾门规，以排毒血为名对董师弟出手，使其负伤……”

　　其实自封衍拜元九笙为师以来，路谨之看他不顺眼，并处处与他作对已是人尽皆知的事。尽管封衍的确如他所说，常年视门规若无物，但他并非玄微居弟子，即便违反门规，建学阁的长老、执事们也不便处置他，更遑论同为外门弟子的路谨之？

　　加之他来不了明的，也不屑来阴的，因而封衍一直不曾将他的言行往心里去，这番长篇大论，若换做平时，无非就是左耳进，右耳出，他原本已起身要走，听到最后两句，步子却骤然停了下来。

　　“自封衍进入玄微居以来，此等违规乱纪之举数不胜数，还望师父予以重罚，以正风纪。”

　　元九笙的声音在木架另一侧响起：“知道了，你先去吧。”

　　封衍站的地方是个死胡同，此刻离开必定与他们撞上，便只能等他们先走，不料路谨之离去后，元九笙竟方向一转，似是朝他而来。封衍没来由地慌乱了一霎，随手抓过桌上的一枚玉简，做出一副读书的样子来。

　　元九笙果然走到了他身旁：“这书简如何？”

　　封衍一个字也没看进去，但仍有模有样道：“还行。”

　　元九笙饶有兴致地念道：“《掌门师父爱上我》，封衍，你的口味很独特啊。”

　　封衍：？

　　他自知不是什么诓人的料子，也就放弃挣扎，窘迫地将玉简放回原处：“抱歉……我并非有意偷听，只是……”

　　“既然听到了，有什么想说的吗？”

　　“没什么。大体上……正如他所说。”

　　“大体上？”

　　“……我并非出于恶意。”封衍迟疑着开口，当时他们即将与众人汇合，但董末所中之毒若不立刻排出，很可能导致他陷入混乱，攻击同门。若布阵治疗，董末一旦中途毒发，更可能伤害到布阵的弟子，只是无论如何，他违背门规也是事实，这些话听来倒像借口。

　　他犹豫着后半段该不该说，却听元九笙道：

　　“嗯，我信你。”

　　她见封衍眼神飘忽，又笑道：“你想问为什么？”

　　封衍点点头。

　　元九笙狡黠地转了转眼珠：“因为——玄微居历代掌门都有未卜先知之能，昨夜祖师爷给我托梦，告诉我你并未有意伤害师弟，还告诉我今日能吃上香雪楼的茶点。”

　　她一弹指，佩剑便停在了经录阁的窗边，“走吧，陪为师下山吃几枚水晶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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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蓬莱仙山山脚下坐落着人稠物穰的沂州，元九笙所说的香雪楼，便是城中一座颇负盛名的茶楼。她是香雪楼的熟客，一进门，老板娘便热情地迎了上来，轻车熟路地带两人进了二楼的雅间。

　　“九姑娘可是好些日子没来了，是九灵轩事务繁杂绊住了？今儿照旧？”

　　封衍怔了一下，很快又反应过来，大概元九笙向她谎称自己是九灵轩门人，就像对自己谎称为一个“平平无奇的路人”一样。

　　元九笙问封衍道：“你有什么想吃的？”

　　封衍摇摇头，她便对老板娘道：“那就照旧吧。”

　　“好嘞！”老板娘高声向小厮报了些菜名，又瞟了封衍几眼，似乎欲言又止。

　　元九笙便道：“这位……是我的旧友，严公子。”

　　老板娘立刻热情洋溢地与封衍打过招呼，元九笙忽而又笑着补了一句：“严公子也是位小有名望的作家，巧娘平素爱读话本，说不定还看过严公子的作品呢。”

　　封衍心中瞬间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巧娘被勾起了些兴趣：“当真？严公子写过什么书？”

　　“代表作，《掌门师父爱上我》，你看过么？”

　　封衍：？

　　巧娘闻言，几乎是为之一振：“当真？！严公子，你的每本书我可都看过，尤其是这本《掌门师父》，我当初熬了两天一夜一口气看完，可谓惊为天人！前些日子我不仅买了玉简本，还特意买了纸书珍藏，不知《掌门师父二》您可有头绪了没有？打算何日完稿，何日问世？”

　　封衍眼角直抽：“呃……”

　　元九笙眼疾口快帮了他一把：“续本八字还没一撇，谁又说得准呢，你不如问些情节上的，说不定严公子还能给你预告一段。”

　　封衍：？？

　　巧娘恍然道：“九姑娘说得是，我也是一时兴奋，昏了头了。那严公子，《掌门师父二》里符夜还有戏份么？”

　　封衍默然片刻，决定有样学样：“……死了。”

　　巧娘如遭雷劈：“什么！？那他和瑶溪……”

　　“是亲兄妹。”

　　“这这……那陶川儒和肖崇呢？忘情崖私奔后肖崇告白了吗？”

　　“告白了，陶川儒说对他只是兄弟情。”

　　“不——那阿宣和他师父总该有个好结局吧？”

　　“他因为误会杀了师父，最后自刎了。”

　　巧娘大受打击，面色一白，险些栽倒在地。元九笙于心不忍，便安慰她道：“严公子一肚子坏水，素以戏弄他人为乐，他的话你也别尽信。”

　　巧娘沉默了一会，答道：“也不尽然。我想了想，若真是这么结局，似乎也颇有种残破的美感。”

　　元九笙：……

　　巧娘又道：“但其实我方才想说的不是这个，我是想问……”

　　“上菜咯——”门外小厮的高喝打断了她的话，巧娘立刻缄口，待小厮上齐了糕点和花茶，她才关上门，声音压小了些问道：

　　“九姑娘，我今早听说，九灵轩的掌门仙逝了？”

　　封衍愕然，十二大宗之一的九灵宗掌门死了？能坐上如此高位，修为无一不是深不可测，很难想象她是因何而死。

　　元九笙沏茶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她只是收敛了笑容，轻轻点头。

　　“坊间流言只道她仙逝了，个中缘由却众口不一，现在是越传越邪乎，有说遇刺的，有说飞升的，还有说中了奇毒。我看没一句能信的。你们宗门可有什么风声？”

　　“我不过区区一个内门弟子罢了，如何能得知那些大人物的是是非非？”元九笙不动声色地啜了一口花茶，赞叹道，“香雪楼的莲花茶可是愈发醇厚甘润了，放眼整个南境，这般风味都是绝无仅有。”

　　巧娘意会到她不想提及此事，便也笑道：“那是自然，要论花茶品质，我香雪楼称第二，谁敢称第一？我忙去了，不多打扰，二位慢用，有什么需要随时叫我。”

　　元九笙颔首，巧娘便欣然退去。

　　她见封衍并不动筷子，便道：“尝尝吧，不必跟我客气。”

　　封衍摇摇头：“我不爱吃甜食。”

　　元九笙咬了一口水晶糕，眯起眼似是轻笑，语气却听不出喜怒：“当真是世事无常，上个月她还与我针锋相对，想以雷霆手段收购我的分舵，这个月便身死道消了。”

　　此事封衍倒有所耳闻，九灵轩与玄微居敌对已久，久到敌对缘由都已无法考证，近些年来明里暗里都有些交锋，双方互有胜负。按说大敌陨落，元九笙该开心才是。

　　“你怎么反而好像不太高兴？”

　　“余笑晴修为不比我弱，九灵轩近年来更是以迅雷之势猛烈扩张，在某些地方堪称一手遮天，但即便如此，余笑晴依然死了。”元九笙看向窗外某个遥远的地方，“高处不胜寒呐。”

　　“你知道她是怎么死的？”

　　元九笙笑眯眯道：“知道得太多可不是件好事。”

　　她口中的“高声不胜寒”，在封衍听来倒更像是“兔死狐悲”。

　　封衍想了想，正色道：“虽然我并不知道她身上发生了什么……但世上总有人力所不能为，掌门的身份附带着责任，但不该是种束缚。”

　　“若真有那么一天，你也走到她的境地，便随我一起逃走吧，天涯海角，总有容身之处。”

　　元九笙手中的茶盏一颤，湛蓝的茶水上波澜骤起，又很快与她的神色一同归为平静。

　　她莞尔道：“就凭你这点三脚猫功夫？”

　　封衍迎上她的目光：“我……”

　　只来得及吐出一个字，剩下的话便被一块桂花糕堵在了嘴里。他咬了一口，软儒清甜，香气馥郁，味道……似乎也没那么差。

　　元九笙收回手：“大言不惭。先突破七品再说吧。”

　　封衍默默吃掉了剩下的糕点，出了香雪楼，元九笙似乎尚未尽兴，又带着他在城中逛了一圈，最后说想看荷花池，便一路往北，慢慢出了市集，上了一条远郊小路。城镇中的喧嚣慢慢在身后远去，越往前走，前方越是开阔，道路两旁现出片片白杨树林，葱郁的枝叶连绵似海，风吹如浪涌。

　　封衍本只是安静跟着，行了一段，却发现这景色渐渐熟悉起来。

　　“沂州城外当真有荷花池？”他开口去问元九笙，声音竟不自觉地发涩，“会不会是你记错了？”

　　元九笙笃定道：“我怎么会记错，你跟着我就是了。”

　　“……”

　　前头恰好到了岔路口，元九笙转了个弯，向前方某处眺望片刻，随后轻声叹道：“可惜，已经败了。”

　　封衍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呼吸一滞，血液几近逆流。那是一片颓败的废墟，一片断壁残垣中荒草丛生，显然弃置已久，看不出本来面目，唯有那座斑驳而残破的兽头拱门，还能依稀显出它驯兽宗门的身份。

　　他一眼便能认出这个宗门——曾经囚禁、折磨了他近百年的宗门。

　　旧日种种山呼海啸般将他席卷、吞没，几乎出于本能地，封衍召出佩剑，转身便要御剑而走，却立刻被元九笙拉住：“封衍？”

　　“苍鹤派覆灭了七十多年，哪会有什么荷花池？”封衍反过来抓住元九笙的手腕，“你知道的，是不是？”

　　元九笙冷静地直视着他：“我只是想知道当年你在这里遭遇过什么，我想帮你。”

　　封衍露出一丝冷笑：“已经过了七十年，你能怎么帮？”

　　“你总要告诉我发生了什么，我才知道怎么帮。”

　　封衍松开手，漠然道：“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时过境迁，再做什么都毫无意义。”

　　“……”

　　元九笙没再接话，沉默着目送封衍御剑而去，他的身影刚一消失在天际，元九笙身后便传来一个幸灾乐祸的笑声：

　　“没想到元大掌门也有在毛头小子手上吃瘪的时候，真有意思。”

　　那人自树顶一跃而下，正是个着黑红长袍的少年。

　　元九笙没好气道：“看戏看爽了？我要的东西呢？”

　　少年悠然道：“自然是准备好了，无事不登三宝殿嘛。走吧，巡灵司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