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生花》邱心如著 青阳和宵明校》青阳和宵明

4、第二回

　　连日阴阴雨乍收，碧梧翠竹两修修。芰荷已尽看无暑，桂魄初圆及半秋。少小年华情自适，淸凉天气兴偏优。虫声入户人初睡，月影横窗夜更豳。独坐黄昏无所事，前文接续句重搜。莫云戏笔非真事，说到危时也代愁。上回曾云文翰苑，家人夜半报奇由，夫妻惊起堂前坐，疑假疑真没主谋。便着家人重去探，事情真确与虛浮。狼虎窟，燕莺俦，是否曾为蜂蝶偷？好作商量图解救，那几个，家人奉命敢停留！文公夫妇悬悬望，直到了，四下铜壶始转头。告上主人无处探，他家紧闭大门楼。高声叫唤无人应，却向何方去询求？
　　请老爷夫人且慢焦急，少待天明时候，再去探听便了。夫妻点首意如麻，只恐其中事有差。盼望天明偏不亮，在那里，愁眉相对各咨嗟。不言父母方焦思，提到幽斋文少霞。为见其兄留楚府，心中不悦喑嗟呀。与同权贵为交接，不过是，假意虛怡发付他。怎便忘形无顾忌，竞至于，昏沉醉倒宿其家？行太匆，事非佳，怎怪双亲抱怨加。思想一回随入寝，独归罗帐掩窗纱。朦昽一觉交三鼓，听得中庭人语哗。仔细听时听不确，猜疑缘故定无他。

　　想必是大兄酒醒之后，定欲归来，故楚府将他送转。想罢，便唤醒书童，告知缘故，令快起身开了门户，恐大爷要来安寝。
　　书童答应不迟挨，即起披衣把户开。拂被理衾先侍候，迟迟不见各疑猜。少霞便着童儿探，少刻新文传报来。道是大爷留楚府，戏他家妓逞风怀。那女郎，不从变脸狂呼叫，当作□□为众排。要送当官严治罪，这场祸事是奇灾。家人飞报其情事，老爷与，太太惊来发了呆。公子快些起身去，有什么，解分主意好参裁。一言惊讶多才客，暗道哥哥本不该。我正因斯心纳闷，却不道，果然惹出事情来。既云沉醉难移动，岂有调情作事乖？这无非，楚贼有心为陷害，奸谋诡计巧安排。思量忙便抽身起，整束衣冠到内阶。相见二亲详底细，疑真疑假共相猜。那夫人，当时一见亲生子，触动前情怨起来：
　　少霞，我想此事都是怪你不好惹出来的。
　　前者蓝公做此媒，我原说，逆之恐使致灾危。故思将就联姻眷，只怪是，你这无知执意违。以致皇亲心挟隙，日常多半假栽培。汝兄不似伊乖僻，便乃随和共往回。故堕奸谋为所陷，这情由，纵无大故失光辉。此时犹未知虚实，且待天明探听归。若还教，果系汝兄无道理，调情大胆戏娥眉，那便就，怪他不与你干涉；这叫做，自取其灾自不亏。倘使汝兄无此事，系他奸计毒施为，那时看你心何忍，须与哥哥把命赔。姜氏夫人多抱怨，含怨含怒更含悲。这时间，少霞有话难开口，亦只好，侍立娘前听发挥。那一位，学士心中怜爱子，便教汝且返书帷。日间说是身寒热，兄往侯门故未陪。此刻夜深天又雪，莫教在此受寒威。言完又劝 夫人道，这件事，尚未分明是与非。
　　且慢埋怨。待天明了，探知的信再说。
　　公子闻言告父云，孩儿热退已安宁。夜寒虽甚重衣着，内室温和风不侵。无用严亲劳挂念，但祈慈母且宽心。事情又未详虛实，且到天明再理论。假使长兄真戏谑，也无非，是伊家妓侍儿群。便教送到当官去，这里面，无甚弥天大罪名。国丈虽然多势力，少不得，有司执法要公平。家姬非比皇亲女，便作教，取笑追欢亦所应。怎与相欺闺女论，安能便送命残生？若还不是真情事，那便是，奸贼怀仇诬陷人。平地栽埋难屈认，兄非傀儡木雕成。
　　自然有口为分辩，岂有低头便认承？这其间，律例诬人当反坐，算来何惧那奸臣！多才善语安亲意，一片能言婉转云。说得个，父母点头心略放，须臾天色已黎明。正思再遣家人去，忽听前厅喧嚷声。几个家人飞报入，齐说是，老爷太太莫忧心。
　　大公子已是安然无恙的回家来了。
　　家人飞步报华堂，此际诸人放了肠。喜喜惊惊方欲问，是何缘故恁行藏？早观公子前果到，个个抬头看细详：只见面含惊喜色，半边袍幅污泥浆。少霞迎步称兄长，文隳登堂见父娘。.命坐匆匆齐问故，怎生得脱这灾殃？无知孟浪何如此？为什么，作事全然不忖量？这其间，命汝应酬楚府去，无非恐忤那椒房。既然教，不胜酒力当辞谢，何乃沉酣顾忌忘。留宿伊家已造次，怎又使，公然乘醉逞风狂？真冒失，忒荒唐，且问你：怎得归来见父娘？公子当时听诘问，慌忙启口告端详：爹母呀，责备孩儿是不差，也只为，多时结好未防他。因而堕入皇亲计，醉得昏沉难返家。且喜不曾为所陷，这里面，蒙他乃眷泄根芽。言之于此愁含笑，早不觉，顿口回头视少霞。那一位，乃弟不知何意思，便向彼，低低悄语面添花：
　　“兄长有话，直说无妨，为何顾我而笑？好在此事既获平安了结，谅爹娘亦无施谴责也。少雯低笑道：不是这话。只为愚兄作了一件大胆之事，若诉爹娘，定教嗔责，故此踌躇，未敢直告耳。少霞笑道：原来为此。是甚缘由，且请试说，兄弟代呈如何？少雯道：便是那楚侯次女，前番定要许配吾弟为妻，因汝不谐，故构此衅。不道昨夜其母为泄奸谋，教兄走避，却将此女当面许兄，愿为次室。愚兄再四推辞，不得脱身，无奈从权应允，遂解所?碧玉连环为聘。这段颠倒姻緣，你道可笑也不可笑？”
　　文炳言称固是奇，不知他，楚家所蓄甚心机？这一个，女儿务欲归文氏，更还又，不论头婚与次妻。当下这，兄弟低头方耳语，倒使那，双亲焦躁发威仪。
　　呀，燝郎奇了。汝话才说得半截，怎便顿口无言，悄与你兄弟商议些什么？
　　双亲诘问面含嗔，公子将言委婉陈。便把那，国丈如何施恶计，夫人怎样许良姻，从头一一分明说，望爹娘，乞恕孩儿无奈情。再四再三辞不脱，只得顾，火烧眉毛权应承。亍时父母方知道，半晌攒眉不则声。
　　停了一会，文公方始又问：“汝既半夜潜行，何乃今早始返？倒教家中为此惊惶疑惑，乱了半夜，是甚道理？公子答道：只因大雪黑夜，一步一滑。又无灯烛，其实难行。故只得在那左近的相识人家，借宿一宵。今早甫明，雇车即返。却未曾思及家人半夜报信之亊，倒累二位大人有受惊吓，孩儿负罪了。”
　　文公听此便无言，姜氏夫人意不欢。便道这些多罢了，不该竟与把姻联。汝可知，齐眉久聘糟糠妇，步小姐，一向传闻美更贤。异曰迎归来我处，定然是，蘋蘩有托母心宽。你今朝，无端聘此权豪女，还只怕，口说为偏志不偏。日后闺房何以处，定多口舌不相安。那时带累爹和母，终日里，闲是闲非听万千。一马一鞍从古说，似这等，英皇异姓岂无嫌？痴儿何乃无思索，造次公然结下緣。夫人言讫嗔含笑，那一个，文燝低头默默然。学士便云
　　休说了，却不道，夫人性格会移迁。
　　前曰，此女欲许次儿，吾自不乐与权佞为婚，因固却之。彼时，夫人委曲劝我将就为儿聘定，父子不从，似见不乐。今日爆儿即将此女聘为次室，正率母意而行，何乃反为抱怨？
　　文公一语尚无完，说得夫人怒气添。便道相公班驳误，不是我，一时便作两般言。可也知，前番相劝联姻者，次子由来婚未联。勉强何妨将就定，也无非，恐防触忤那权奸。今番之事非前比，长子婚姻久定焉。那可停妻重又聘，步家知了是何言？纵然未便当官控，少不得，也要招陪负罪愆。亦且此姻其母订，那一个，楚侯犹在鼓中瞒。安能便把冤仇解，异日如何了此缘？这件事，做得不伶还不俐，毫无益处止多嫌。妾言不过嗔儿辈，何事君家代驳偏？护短痴儿多仗势，恁般姑息忒慈怜。夫人道罢花容变，此际文公反笑言：这却叫，伊辈无知行造次，非干为父故容宽。我无非，戏言评论无心话，何必夫人恼这般。
　　况这婚姻，虽则定了，好在其父不知。此女将来自必另 配他族，其母又安敢泄此私订缘由？料此女也不见得定是我家之妇，这婚姻不过付之浮云流水而已。且姑置之可耳，夫人无用烦恼。
　　言论之间日已红，千金安候到堂中。得知一段蹊跷事，笑贺双亲及长兄。公子低头红了面，佩兰小姐笑融融。恁般奇遇真难得，自是前缘注命宫。大哥你，白虎当头凶化吉，红鸾照命喜相逢。正该欢喜何烦恼，莫不是，为虑他年嫂不容？说得二亲皆失笑，那一位，夫人便乃说情衷：“汝兄岂为此事担忧，只因我方才抱怨，故不悦耳。小姐笑道：事非偶然，自由前定。在爹爹母亲不费一毫心力，又聘得一妇，此举真是便宜，应该欢喜方是，怎反抱怨？”

　　佳人谰语解愁烦，父母于时亦改颜，笑说儿言诚不谬，言时早见具晨續。文公膳罢来吩咐，传谕家人告一番：
　　“嗣后有客到来，要会二位公子时，都回说不在家中，往 僻静处读书去了。切记不可漏言，违误者定当重处”。
　　众人答应慢提他，按下文家说楚家。次日平明天住雪，楚侯归府便稽查。知就里，悉根芽，怒责无能二女娃。莫不有心为纵放？因而误事弄虚花。不然文燝何能走？使我谋成事却差。诘问二姬须实说，否则是，便将立毙把刑加。二人吓得朱颜改，敢以真情泄齿牙？
　　只得一齐泣告道：“侯爷在上，若说这话，就冤枉死了。妾等相随非一年，荷承恩德大如天。私心感激无由报，岂有个，遇事还教不尽虔？恁情由，只为双双多胆小，一时想得不周全。”
　　进来喊叫报信之时，不曾留一个在那廂看守防备。想必惊觉了他，就起来飞遁而去了。
　　事虽妾等做糊涂，也怪侯爷主意无，既是有心擒获彼，就应该，园门看守着家奴。为何全不加防备，以致其为脱网鱼。当下这，二美巧言能善饰，皇亲信道话非虚。沉吟点首威颜霁，也只得，命退双姬事再图。按表皇亲添恚忿，却言太君自心舒。
　　却说那位蓝氏夫人，见国丈归来，恐问出真情，这干系不小，自捏着一把木屑。当见他父子二人，议论猜疑半晌，又叫去二女，审问了一回。喜得二姬不曾泄漏机关，竟巧饰过了，心下兀自欢喜。私与二姬慰藉称谢了一番，便悄袖了那连环玉珮到小姐绣房来告知他这缘故。
　　便将许配这根苗，仔细从头说一遭，袖出连环青玉珮，将来交付女多娇。佳人无奈含羞接，置向妆台眼不瞧。默默低头无一语，面含薄愠皱眉梢，心辗转，意推敲，暗恼萱亲欠主调。
　　嗯，这是那里说起。我只认不过试与商量，尚须斟酌，怎么竟一言而定，忒也造次了呀。
　　奴出侯门富贵齐，当今国戚一皇姨。这其间，许婚怕乏豪华族？怎匹寒士作次妻？迨后来，纵使那人身贵显，这一个，二房名目也低微。听说那，步家乃父官京兆，比我公侯职分低。他作正房奴反次，其实教，不甘一室共相依。文箫岂和胡笳调？彩凤难从野雀栖。到他时，彼此猜嫌生妒忌，还恐怕，终身失所受其欺。恁道理，奈何母意全无悉，满心中，只爱其人才貌奇。全不想，身价千金何自贱，竟造次，婚姻面订失闺仪。心恼甚，意凄其，不答夫人把头低。那一位，慈母不知娇女意，仍携玉手话重提：
　　“啊，女儿。何事恁般不悦？莫非怨我事情做错了么？这就该早说呀。”
　　试观那，东床才貌孰堪侔？实乃是，国士无双第一筹。待等成名题雁塔，便行毕吉结鸾俦。这其间，虽教已有头妇婚，亦可以，异姓英皇两意投。我看来，强似嫁于豪侠族，那时节，金钗十二列妆楼。争宠爱，逞风流，纵有才情难主谋。但看汝兄之榜样，他现在，正室妻房尚无求，已经广置群姬妾，野草闲花到处留。倘使一朝婚正室，还恐怕，闺房琴瑟要成仇。何如配与诗书族，倒落得，两好无猜到白头。做娘的，看定乘龙非落魄，那才调，料应稳步列瀛洲。方教许此丝萝约，了却向平一笔勾。恁良缘，不道母心非女意，早知也，何须为尔负愆尤？休懊恼，莫忧愁，管取他年事事优。蓝氏夫人言讫笑，多娇听此面含羞。一腔怨恨难伸诉，半掩香罗泪欲流。太太见时心不悦，将言正色道情由：
　　“啊，春漪。汝不要差了主意方好。可知汝父家世寒微，出身武弁。忝列公侯，权俾人主。屡陷忠良朝士，多交奸佞中官。骄恣已极，祸患须防。倘教一日泳山倒时，窃恐汝求为一田舍妇尚不可得。重则丧身正法，轻则流徙他乡，或没为宫婢，不过如此而已。不趁这时候，与汝择一诗书旧族、诚谨才郞，从之而去，只怕后来悔之不及矣。”
　　夫人委婉劝红妆，楚小姐，背转身姐不睬娘。太太见斯嗔亦笑，随即也，一声叹息出香房。婚姻已定难更改，亦只好，烦恼由他怨恨长。自是娇痴无见识，只知道，目前富贵好风光。婚姻愿逐王孙客，不乐儒家做次房。倘使一朝其父败，那时候，方才知感我周详，不言阿母闲思想，且说香闺拗女郎。一见夫人出外去，满心委曲泪沾裳。越思越恼难排解，立起身来近桌旁。取过连环青玉珮，吁口气，凭空掷地响叮当。随身侍女心惊讶，一个个，抢步前来拾取忙。幸喜不曾为损坏，即将收起置官箱。同劝慰，莫忧惶，太郡从来见识强。谅情不误娇小姐，这一位，姑爷才貌定非常。青年已折蟾宫桂，后日功名必显扬。小姐虽教为次室，出身华胄是椒房。到其时，君皇岂不加恩典，少不得，花诰鸾封一体彰。亦况且，小姐娇容称盖世，定必胜似步红妆。相形之下同相比，断不低头过矮墙。一件胜来诸件胜，闺房琴瑟自情长。自古云，姻缘注定三生石，并不由人自主张。劝千金，且自宽怀休懊恼，后来之事慢评量。侍儿几个殷勤劝，那一位，小姐沉吟气始降。暗道斯言诚不谬，果能如此愿方偿。婚姻既定难更改，这个是，四德三从奴亦详。母意如斯无可奈，也只好，万般由命听穹苍。寻思拭泪舒青黛，撇去愁烦仍照常。按下香闺多委曲，且说到，皇亲父子坐书房。同议论，细平章，共说宵来事一桩。未知那，文子遁归何处所，可曾回转自门墙？若教惊避他方去，只恐其，乃父翻来索乃郎。要得知，凡事必须先下手，莫教失着始为强。商量欲遣家人探，又恐彼，隐秘难于得细详。不若自家亲去望，便知消息怎行藏。议定了，廷辉便乃抽身起，告别严亲整整裳。国丈临行重嘱咐，我儿若去彼门墙，
　　须说昨因为父在于外面，想必文世兄醉后忘形，便与那两个侍妾调情戏谑起来。那女子胆小畏怯，便一时声张叫唤。待众人知觉之时，文世兄早惊避去了。那两个贵价见事不佳，也便一齐遁去。未知曾否归府，故特自来一探。话说半截，看他答以何言，再定主意便了。
　　公子回言我会云，不须你老细叮咛。言完别父忙忙出，吩咐槽头备马行。四个家人随左右，不排仪从去如云。一程早到文家宅，随侍豪奴吆喝声。
　　你那门上有人么？今有楚侯府里国舅爷到了，可去通报声，请你主人出来相会。
　　文衙阍者听其言，抢步忙来打一千，心内筹思存主意，便捏造，虛言回答面含欢。昨朝公子蒙相召，沉醉尊衙尚未旋。未知道，国舅因何光降此，偏遇那，家爷他出赴华筵。失迎虎驾祈相恕，有什么，说话无妨留下言。
　　待敝上归来，代为转达便了。
　　无用通知内里传，失于接待乞包涵。待明朝，家爷若得身闲暇，自必耍，谢步登堂去请安。阍者言完垂手立，那一位，皇亲听了动疑端。怎云公子犹无返，莫是文君果未旋？还有亲随人两个，齐都向别方潜？何道理，甚机关，难道说，主仆三人未还？仔细猜详无此理，这里面，又非真个彼图奸。断无惧祸同逃避，多半归来夜半间。这家奴，故作虚言为哄我，今朝不听假遮瞒。定须探个真消息，不能够，信此含糊就转旋。
　　想罢便道：我此来，实因有件要事，要请教。贵主既不在家，就请你主母夫人出来一见，说个明白便了壁言时下玉驄，昂然大步动威风。家人不敢为拦阻，只得当先引导从。含笑请于厅上坐，慌忙传报内堂中。上林夫妇方闲坐，忽听其言乱了胸。便道此来非善意，定然栽害这情衷。沾风惹草虚称实，将恁事，诬陷吾儿辩不容。幸喜阍人知眼色，回他犹未返归踪。既然欲请夫人见，且去前厅会此公。就照家人才适语，只索是，临机应变答奸雄。夫人听说称知道，只得抬身出室中。两个侍儿随左右，佩兰随步送慈容。画屏悄立偸观看，要听那，国舅何词询曲衷。且说夫人徐步出，廷辉一见把身躬。前来作揖称师母，文太太，裣衽无何答礼同。拱请皇亲居上坐，自归主位假谦恭。家人便把香茗献。新煮龙团贮玉钟，国舅擎杯抬首起，奸眸偷转视皇封。但见那，夫人虽则近中年，绰约丰姿不等闲。面如芙蓉喷晓露，眉似杨柳锁轻烟。身材俏丽纤腰细，姿态温和花貌鲜。髻绾金钗衔小凤，鬟低翠鬓贴新蝉。家常妆朿增娴雅，一种风情出自然。漫道春光花似锦，海棠秋色亦神仙。身虽窈窕容持重，貌自风流体却端。国舅见时心暗奖，这一个，文家女眷好花颜。春光已退犹妍媚，料想他，闺阁娇雏定不凡。舅母之云非谬语，这佳人，奈何与我却无缘。怎能设个陈平计，要此如花美玉仙。始遂风流今世愿，闲花路柳可相捐。皇亲思想神飞越，不住的，上下偷睛仔细瞻。姜氏夫人微顾见，不胜暗怒便开言：“大小儿昨蒙相爱，约去赏花。至晚，寒舍遣小价去接时，尊处说是小儿沉醉了，难以起身，荷承留宿尊府。今日大驾光临，未知小儿怎不相偕同返？家下无人，倒教失迎，得罪了。”
　　昨因沉醉故相留，今日里，酒醒应须身早抽。何事不偕尊驾返，早难道，犹然酚卧在床头？未知国舅何光降，接待无人恕不周。有甚言词祈赐教，待他父子返门楼，为国舅转达便了。
　　夫人正色达其词，国舅闻言暗忖思：难道少雯真未返，可作怪，三更半夜那方驰？这粧事体担干系，须用威严先抑之。否则恐其翻过脸，反从我处索孩儿。虽不惧，又何迟，少不得，要作威风在此时。想罢心中存主意，随即就，含嗔含笑驾虚词：师母呀，晚生造府亦无他，只为文兄作事差。昨日相留原好意，敝园踏赏梅花。谁知量浅为沉醉，只得相留宿敝衙。偏值家君江府去，临行传命二娇娃，殷勤侍立文兄侧，留伴轩中恐索茶。不道文兄无懒甚，胆敢就，调情乘醉戏如花。二姬本是家君侍，怎敢胡行便顺他。一时间，叫破诸人齐集至，文兄惊走便归家。并同两个亲随使，半夜里，主仆同归是不差。师母不须瞒隐我，少不得，今朝此事要稽查。可也知，家君大发雷霆怒，因恁事，骂我无能责备加。
　　说我不善照应，以致家下弄出这样没体面事来。虽作贱质姬流，不关紧要，在文兄亦未免忒煞放肆，有伤于斯文雅道了。
　　家君为此怒冲霄，特命吾来把彼邀，去到舍间评此理，问问这，黄昏半夜怎逋逃？自然有点亏心处，故此潜行踏雪郊。快请令郎来出外，同我前去敝门寮。评礼法，见明条，问他个，强狎私逃罪怎饶？亦且二姬多胆小，真个是，如花美貌比花娇。昨因惊吓成狂疾，只恐难留命两条。为此家君増恼怒，要请教，这桩孽案怎勾消？皇亲说着重重怒，对着那，左右家人吆喝高：
　　“呀，汝家公子何在？快与我请他出来。这可不是当耍的事体，难道躲避不见就罢了不成！
　　莫道吾家名望低，家父也，忝为国戚列朝仪。英名赫赫闻中外，功德巍巍服远夷。圣上犹然为敬重，举朝那个敢相欺。止有这，令郎色胆如天大，竟在寒门狎侍姬。可也知，伊等家姬非娇女，怎敢就，恁般藐视忒痴迷。这情由，家君断不干休罢，少不得，官断私和在两歧。快快唤他来出外，同吾去证是和非。休躲避，莫迟疑，我在前厅等候伊。国舅虚言佯发作，文夫人，听完故作假悲啼。
　　啊呀，我那少雯儿啊，怎汝酒醉昏迷，便做出这样糊涂事来？可不坑杀人了。“”
　　素昔端方行不亏，怎向那，皇亲府里去胡为？这情由，家中那晓真和假，为什么，惊避他方竟不归？我只说，留住一宵蒙盛意，又谁知，平空半夜见灾危？究竟这，三人主仆归何处，莫不是，惧祸痴呆命已摧？为恐栽埋难辩白，又防陷覆失光辉。好叫我，或生或死难猜料，何处招寻觅你回？亦堪怜，枉费劬劳心一片，深可恨，痴儿不肖负慈帏。夫人数落声声恨，哭的那，国舅旁边皱二眉。暗道这，光景莫非真未返？不然何得恁伤悲？此时不便重开口，且坐旁边冷眼窥。文夫人，数落一回忙拭泪，怫然变色怒容堆。开言叱令家人等，速与我，寻那无知孽子归。楚馆秦楼亲友处，茶坊酒肆总须窥。分头而去休迟误，那一班，奴仆闻言诺诺唯。未识夫人真与假，一个个，口虽答应意迟回。夫人见了佯嗔怒，故意的，跌着金莲又复催。
　　呀，汝等众人，只管在此呆看则甚？还不快与我分头前去么？
　　一壁言时眼色飘，众家人，心中会意始飞跑。一声答应哄然去，倒落得，四处闲游耍一遭。几处庵堂佯问问，数家馆肆假瞧瞧。不言奴仆闲游玩，再说夫人主意高。看见纷纷都去了，起身便乃裣鸾绡。
　　对着廷辉福了一福，说道：小子无知，十分得罪。敢恳国舅少息虎威，移驾先返。少时如若寻取归来，自当命其投府请罪。惟求贤侯父子，垂念一向交情，俾使从轻发落，便衔恩不尽了。
　　夫人道罢色凄凉，一片的，引过求情软语央。倒使廷辉难发作，也只得，起身答礼改容光。道声既是言如此，我岂无知作事强。只得遵依权告别，且待那，令郎寻转再商量。无大罪，但宽肠，少不得，要看多时情分长。言罢相辞移步走，夫人亲送出厅堂。这一边，慢云国舅归家事，且说夫人入内详。那一位，小姐后屏观母至，桃腮含笑叫声娘。恁般做作虽然妙，但是这，下将临会试场。
　　既说大兄隐藏不见了，却怎好出头应试？这件事可又弄左了呀。夫人笑道：火燃眉毛，权顾目前，那祖只好姑待临场，再作商量便了。
　　母女言时入内庭，前堂父子各抬身。夫妻相见同归坐，文学士，便问夫人怎样云。告与一番如此语，不禁失笑谓夫人：
　　这等回他，主意甚妙。但不知夫人这一副急泪何来，竟装得恁般厮象也？
　　此亦将机就计由，从今后，皇亲谅亦不追求。只惟一件难调处，终不能，长子今生不出头。转眼春闱须会试，那时未免又担忧。皇亲牙爪知多少，出头时，只恐传闻更结仇。翰苑言时长叹息，道了声，恁般时世不堪谋。何须做甚官和职，倒不如，告退归乡早罢休。姜氏夫人言正是，本来也，故园隔绝十余秋。一从起服来京邸，未得亲行扫墓近。更有田园家业事，连年虽则报全收，未经过目亲查理，难免侵吞奴仆流。虽托家兄为照看，他只知，情娱诗酒结朋俦。自家事尚无心问，怎代他人作主谋！老母客冬曾有信，欲接我，归宁暂一返杭州。本来也，至亲骨肉睽违久，两地悬思愿莫酬。每每妾身思一返，又为这，家无内主事难丢。幸而今，相公既有归林志，竟何不，乞假求恩早运筹。强在此间为冷宦，无迁无调枉担忧。似这般，豺狼当道多难处，实不如，明哲全身早退休。且待少雯春试毕，便行上本莫迟留。夫人说着桃腮笑，学士沉吟点点头。
　　便道：“夫人所见与我相同。非是贪恋一官，迟迟不去。只因新舂去谒杨太师，蒙他留坐叙谈，提及这阉官误国，贵戚当权，颇之者生，逆之者死，当此时世，其实不愿为官，欲思引退乞休之语。”杨太师闻此，乃正色谓我：“为臣尽忠报国，岂因时世难谋而即引退求安者。这个似乎不可。且岁值 春闱，房考诸官多在翰林院中备选，皇朝正在用人之际，岂有足下反致仕闲居之理？姑且勉自为之，无负圣恩为是。”
　　因其劝勉一番词，吾未便，故逆忠良杨太师。且待春闱廷试后，那其间，如何主意再调持。今年各省渚提学，一处处，向例更迁多易之。亦或者，侥幸承恩充此缺，少不得，也教避祸遂其私。从来道，穷通富贵皆前定，也只好，效力皇朝听怎施。言罢一声长叹息，夫人失望动忧思。不禁双锁春山黛，呆呆的，低首沉吟忖半时。方始开言重启口，含愁含笑告夫知：相公呀，既云未便乞归田，也只好，勉自为之待后言。妾意年来思母切，欲思先自返家园。大儿留此为君伴，次子闺娃共我旋。一者是，祭扫先垄安我母，二来要，为他姊弟择姻缘。听说那，家兄膝下多闺秀，小者才容第一先。今岁芳年交十四，姜门奇女浙江传。家人来往曾相见，尽道无双非谬言。这件事，妾久有心无出口，欲为次子把姻联。一因迢递云山隔，二恐君家道我偏。母族之人多合式，别家女子便憎嫌。因而一向无提及，亦为孩儿在幼年。恐似伊兄婚早定，浮沉世事有更迁。犹豫为此权停待，恐使多添一挂牵。今为婚姻生此衅，倒使我，心中懊恼故迟延。若教早了向平愿，岂不也，省此嫌疑事一端。
　　故此急欲归去，为儿女择配，以了向平之愿，完却心中一粧牵挂。望相公切勿阻拦此举为幸。
　　夫人道罢面含春，杏圃闻言便笑云：“真正夫人能紧口，家庭言语亦存心。既然有意兄家女，何不明言早玉成。难道怕吾心不哲，恁般顾盼实奇因。若还早与联姻娅，那有而今这件情。亦且潘杨原世戚，令兄怎好不应承？”只消作札差人去，告禀高堂岳母闻。
　　自肯周旋为作主，片言即定百年姻。何须必欲亲身去，好笑夫人呆十分。现在我，欲去欲留犹未决，此情只索再消停。倘能致仕当同返，否则夫人即自行。长子亦教随母去，下官供职独留京。身非老髦痴呆汉，自己何难顾一身。无用孩儿为侍奉，留他反累我当心。人非物比能藏匿，久在京师祸必侵。画堂中，言论移时呈午膳，所差去，一班仆使尽回程。慢提文宅诸多事，再表皇亲归去情。告上父亲如此语，竟把个，元方也便信为真。既然走失文家子，也使吾心气略平。父子当时闲叙话，廷辉乘便告严亲：爹爹呀，孩儿择配数年多，难遇良缘没奈何。不道今朝亲访得，倒是个，倾城盖世美娇娥。这其间，爹爹若肯随儿意，便可央人去执柯。国丈便云谁氏女，且说来，果然合式岂蹉跎。廷辉见说微微笑，便道言时莫怒诃。就是少雯亲妹子，访得他，青春犹未结丝萝。今朝儿往伊家去，亲见那，文府夫人容貌多。料想闺娃应如母，因而注意那娇娥。求体谅，强调和，这段良缘是不讹，言罢暗中窥父色，老皇亲，当时不觉笑呵呵。
　　嗯，我道访得甚么可意的良缘，恁般欢喜。原来就看中了那文家女子，这个如何使得？这痴念头也不该起呀。
　　我女前番许彼孩，伊尚且，推三阻四未曾谐。今朝去说他家女，难道说，倒肯随和事不乖？料想断无如此理，为父的，不甘再理那迂呆。婚姻未就无妨碍，汝现在，已列如花十二钗。岂不知，自古娶妻须娶德，将就些，自然早筑凤凰台。官家小姐知多少，从今后，只要爹娘做主裁。又何难，立刻与你完配偶，稀罕他，翰林门第一裙钗！廷辉听了如厮语，默默无言半晌呆。忍不住，叹息一声微冷笑，双眉皱着把言开：
　　孩儿择配多年，难逢美匹。难得今始访着一个美貌佳人，堪为求聘。既不肯代我娶时，今生只索无妇便了，有适话说。
　　言罢含嗔便转身，元方烦恼不开声。迟迟也便离书室，自去到，姬妾房中乐陶情。住表皇亲双父子，内堂提到楚夫人。
　　因允许那两个歌姬，事定之后，放他出府择配良人，一时难得其便，甚是挂怀。
　　一者是，恐其失口泄机关，二來为，诳许红妆却负惭。正在筹思无计策，却当二女感春寒。十分沉重延医药，此际夫人喜不凡。乘便登时求国丈，寻其亲故领将还。花银厚赠“毛诗”数，更及衣妆钗与环。两个美人深感激，一时病愈把亲攀。郎才女貌成婚配，一般的，择木而栖得所安。表过不提莺燕事，话来要把少雯谈。那多才，一从母诳皇亲去，内室深藏不露颜。时值春闱勤苦读，弟与兄，朝朝伏案刻无间。光阴迅速如流水，早又是，二月花朝春色繁。烟袅杏花红欲绽，日烘杨柳绿初含。花烂熳，燕呢喃，到处韶华不厌看。是日文公方宴坐，浙中寄到一书函。阍人呈向华堂上，告说宾鸿来自南。文上林，夫妇欣然同拆看，却是那，姜公亲笔染文翰。言近好，询双安，并问同胞可暂还。今岁故乡逄岁试，约期不过在秋间。妹如不返甥须返，听说才名不等闲。老母日常悬望切，道言自产次甥男，不能相见云山隔，务令归来走一番。一者观场图进步，二来顺慰老慈颜。情长纸短书难尽，即候双祺暨閤潭。当下看完书一纸，姜夫人，不胜喜慰展春山。容带笑，面含欢，便对文公道事原。相公呀，既是家兄关切多，吾家岂反令蹉跎？今年必使同归去，妾已是，决定行期在夏初。切勿将言重阻挡，又说甚，孩儿学浅与才疏。徒劳往返多余事，且待迟迟细切磋。功用足时方得准，恁般着急待如何？夫人说着桃腮笑，太史将书正复睃。忽听夫人如此语，不禁失笑一声呵。夫人之语非无意，端怪我，屡欲归宁未任渠。故作此言为刺我，可知两事不相符。论归省，高堂岳母多康健，有子承欢暮景愉。迢递云山千里隔，无端跋涉是多余。若论次子归乡里，这那是，为管功名志怎输？岂有相拦无许往，夫人之语抑何迂？
　　不要说了。归宁父母，薄采其芹，两件事总在夏秋之间，一起同行，各遂乃志便了。
　　一言失笑满华堂，闲话移时又夕阳。阵阵晚鸦啼远树，飞飞新燕觅雕梁。一钩纤月流琼宇，几片残霞照粉墙。晚膳过时俱入寝，慢将细笔叙家常。看看早又场期到，天下贤书集帝邦。圣上于时差主考，皇亲私意惑君皇。要得知，总裁钦点何人物，且把其间出处详。
　　话说今科总裁，姓王名霸，乃江南姑苏人氏。家中是个暴发，资财巨富。其人自幼名说读书，未得圣贤真诀。虽勉强扭出几句烂时文、歪诗句来，止不过嚼蛆喷饭而已。因得孔方之力，遂获一衿，颇自洋洋得意。两赴秋闱被剔，为恃有贝之才压众，未肯守分服输。故广携金宝，来赴北省秋闱，钻谋了楚国丈门路，便两科联捷，点入翰林。既能邀结贵戚之意，何难逄迎圣主之心，因此一岁三迁，竟飞升了礼部侍郎之职。那些忠孝廉耻，一概不知。只一味渰婀中贵椒房，奸诈贪酷而已。因此民间就私起他一个混号，叫做王瓜刨。你想，点了这等一位冬烘主司，岂不是天下文人晦气。
　　当时奉旨考英才，便到皇亲私第来，请问几多门下士，于中以便好栽培。元方听此微含笑，命退从人告下怀。谁所喜来谁所恶，浼托伊，留心务使妥安排。侍郎应诺连称是，商意趋承笑满腮。闲话一回方别去，自临禁院不迟挨。房官副考先恭候，一班儿，接入王公大总裁。按表绛闱同会合，且提文府动愁怀。自闻那，主司点了王瓜刨，只恐怕，长子今科事必乖。意欲令其不赴选，奈何公子故痴呆。立心要去难相阻，只得为之善处裁。
　　传命家人，在僻静处租一小寓，着少雯改作敝衣布服寒士妆束，跟随两个妥当家奴，悄地出来，在那厢候考。
　　不表郎君意执偏，试期已届别椿萱。这时候，三千举子都收拾，齐集龙门不暂延。威武一声三奏乐，启门鱼贯步随肩。挨身倍觉春气暖，拂面犹看晓露沾。礼部侍郎为正考，公然高坐绛闱前。点名归号封门毕，题目传来着意研。个个揣摹思造极，人人鼓奋欲抡元。岂无泛语风云句，亦有隹章锦绣篇。作罢一齐交卷出，头场已毕二场连。三场俱罢齐归寓，只等良辰放榜天。一人人，觅友寻朋常戏耍。一个个，求神问卜共熬煎。岂知这个衡文使，不论文章只选钱。阿堵有情名自得，家兄无力事难全。这却教，当年所费须翻本，今日工夫岂白填。副考房官同打合，听情受贿气 通连。不将文字评高下，各具私心定后先。龙虎日期来发榜，别人得失且休言。单表这位文公子，考罢三场返府间。录出文章呈父阅，翰林点首道还堪。若不是，主司遇此王瓜刨，这文字，侥幸成名自不难。今日却教无定准，难凭眼色主文坛。上林语讫愁含笑，公子忧疑有万端。连日来，举止徬徨心忒忒，精神撩乱意悬悬。眠废寝，食亡殖，坐不宁时立不安。一到龙门悬榜日，急差奴仆去争看。合家坐待华堂上，等候多时不见还。公子心中真着急，忧疑面色改常颜。夫人体贴娇儿意，忙便开言唤女环。
　　着传命外厢，再遣一人前去探听，是甚緣故，那前去家人不来回报？
　　侍儿正欲下庭除，学士言称可不须。贡院离斯三里许，那家人，佳音探得岂踌躇。再迟一刻应归矣，何事如厮性急乎。女婢闻言 方止步，夫人不语意难舒。少停果见家丁返，看他那，喜气春风半点无。走上画廊垂手禀，道了声，大爷抱屈一场虚。小的挤得浑身汗，那张榜，详看分明谅不诬。堂下堂前听此语，人人不悦失欢娱。文公夫妇双眉皱，公子凄然一口吁。移步便归书院去，上林命退那家奴。佩兰姊弟尊前侍，含笑殷勤解郁纡。
　　文公便道：今番春试，吾本不欲其行，这失意事原在意中，有何烦恼？我所恼者，为汝兄不听我言，执拗要去耳。
　　小姐笑道：“大哥一向隐藏，忽然露面，幸郅楚侯不晓，未曾惹出祸来，这就箅侥幸了。爹爹不消埋怨，母亲也无用烦恼了。”
　　双双姊弟劝宽胸，太太长吁谇曲衷。我所愁烦不为此，为的这，圣朝当道尽奸雄。枉生二子多才调，难望成名列显荣。言罢不禁长叹息，翠眉深锁远山峰。少霞把他娘亲劝，休将这，目下荣枯论始终。儿等青年犹未冠，那皇亲，行看花甲白头翁，安能久有威凤在，管取泳山指日崩。怎使遂将儿辈误，只须刻志自勤功。
　　自然有日酬亲志，但谙宽释且放胸。父母当时闻此语，倒不觉，点头俱各笑融融。言谈一会天将午，早见厨中午宴供。侍女上前调桌椅，少霞自去请其兄。孝廉烦恼床头卧，不肯抬身到内中。文燝再三来劝慰，奈其不听恨重重。回身只得堂前去，父母观之询曲衷。知得少雯烦谪事，亦皆不悦少欢容。起身只得同归坐，膳罢文公出府中。
　　因有几个相知亲友中了，故去道喜一行。
　　闲话重重莫赘词，归来早又掌灯时。更其常服堂中坐，子女相陪笑语滋。言论一回呈晚膳，夫人传谕侍儿知：书房去谙大公子，说道是，晚膳排齐候莫迟。女婢应声忙去了，少停复命告其辞。
　　大公子说身子有些不快，早已睡了，不来用膳。
　　文公夫妇听其云，各自嗟吁意不欣。小姐座中身立起，将言说与少霞听。奴同贤弟书房去，相劝哥哥入内行。公子起身含笑应，当时姊弟出中厅。侍儿左右持明烛，迤逦行来书院门。只见其兄床上卧，罗帏半挂对银灯。二人步近呼兄长，何事愁怀若此深？自古功名天注定，云程有路总须登。不惊宠辱为高士，莫作迂呆书腐形。父母命兄来用膳，即今就请起抬身。少雯见说长吁气，答道多承弟妹情。一片精神求进步，竟遭白眼复何云。思量其实难排遣，自觉无颜羞见人。胸中闷闷多不怯，金波玉液懶沾唇。今宵恕我身难起，转托堂前回一声。弟婊听他如此语，再三爵婉劝殷勤。少雯难却同胞意，只得劼身离枕衾。兄姝三人同入内，双亲命坐各安身。侍儿迸上金杯酒，骨肉欢谈共举樽。只有少雯心不乐，无言少语似呆人。应酬勉强终其席，告退双亲先自行。这里二人陪父母，言来语去至更深。文公夫妇房中去，淑女佳儿始转身。住表此间懊恼事，话来提到楚家情。
　　话说那楚府夫人，准拟东床今科高捷，以便周旋，了结爱女终身之事。讵料不遂所愿，文君竟使名落孙山之外，大是失望，十分懊恼。
　　正在心中暗暗嗟，却遇那，皇亲闲话泄根芽。始知又为其调弄，更觉愁煩恼恨加。无奈暗闻于小姐，那一个，佳人不悦改容华。攒柳叶，冷桃花，镇日无言卧碧纱。沉结芳心多怨气，消残艳色褪红霞。夫人无奈娇痴性，再四殷勤慰女娃。异味珍馐供可口，新鲜奇玩觅归衙。绣房几个丫环女，百样趋迎取悦他。混过多时情始释，话来住表楚侯家。光阴迅速如流水，早过了，鼎甲游街看杏花。是岁各方提学道，三年任满入京华，或留或换循常例，明天子，降谕台臣各选佳。
　　当时，首辅杨太师，近知翰林学士文上林与楚皇亲挟隙，中心惶惧，意不自安，每有去任之心。因器重他是个清正之员，不欲令其闲居致仕，故阻抑之。今逢此便，遂奏请圣上将他放了江西提学道之缺。天子准请，传旨出来。文公奉诏，不胜欢喜，正遂所私。
　　慌忙赴阙谢恩光，辞驾归来喜气扬，暗道今番侥幸甚，省得个，在朝终日意惶惶。当时来到中堂上，看了看，不见夫人在上房。便问侍儿和仆妇，夫人无事到何方？回言后面妆楼去，看他们，晒晾皮衣叠着箱。说是归期虽未定，早些收拾省匆忙。文公见说
　　微微笑，即便抬身出画堂。束到后边楼上去，果见那，娘儿指点众梅香，装被套，叠衣箱，到处翻腾收与藏。一见文公权住手，夫人回顾笑容装。
　　啊，相公。方才有人来报，说你放了江西提学，此语是真是假？相公在朝，自应知道确信。
　　文公含笑亦含糊，便道传来谅不虚。否则夫人何打点，忙得这，匆匆行色汗如珠。行期约定端阳后，尚有光阴半月余。无用恁般忙得紧，且与你，商粧正事看何如。上林言讫夫人笑，便说君家莫戏吾。本为归心忙似箭，故为打叠好登途。岂因此信先收拾，却笑君言忒见诬。妾自素来多性急，莫这般，怄人作耍故支吾。
　　文公笑道：的确无讹。适已谢过圣恩，不日便要起身前往。夫人早整行装，正合此举，岂不大妙？无端哄你做甚，真倒好笑了。
　　夫人见说是真言，不觉心开朵朵莲。笑说虽然移外任，也须趁便暂归旋。多年未扫先坟墓，错过今番又费难。亦且妾心思母切，急思归省一盘桓。文公听说言称是，本原拟，绕道归乡扫墓田。顺候高堂尊岳母，这悴事，不辜雅意且休言。
　　倒为愿郎之事，要与夫人一议，看主意如何，好定行止。夫人笑道：这又奇了，燝儿亲已定了两头，难道又有谁来选他为婿不成？除此却有何事可商？文公笑道：夫人休得取笑，正为他亲虽定下两处，一边尚未成就，此去江西，又有几年耽搁。我想孩儿年已长成，未便久虚中馈。意欲趁这几天，择一吉日，为其完配，带了媳妇，一同上任，岂不省 却他年一番跋涉？但未知夫人之意若何，诸事可办得及否？夫人听此笑含腮，便说君家主意该。今岁爆郎已十九，及时正合早和谐。亦且我，每闻奴仆传来语，步小姐，自丧双亲甚苦哀。继嫂继兄承产业，十分作践女裙钗。妾心为此常牵挂，久欲为儿早娶来。只为燝郎名未就，因而未语且迟挨。既今朝，相公意欲如斯办，这倒真教中下怀。相公你，速看周堂为择吉，事虽匆促易安排。行盘礼物家中有，我为他，绣妖罗裙久预裁。学士闻言心甚悦，言谈一会下楼台。夫人也便忙收拾，一霎工夫打点开。便与千金同出外，中堂归坐话衷怀。先议论，怎铺排，闲话书中且略裁。
　　要说文家，次日择了四月二十行聘，二十四日完姻。
　　便请了当日原媒中书云某前往，通知步府。
　　云公受托自周旋，立刻乘轩致好言。说到其间权顿住，且谈步氏细根源。
　　话说这步家，原籍本南直广陵人氏，家道丰裕。步公当日曾经历任几处黄堂，后升顺天府尹。夫人纪氏，即同乡故族之女。夫妇年过四旬，未有公子，单生一位小姐，乳字静娥。生得丰姿清秀，性格温柔。粗通书史，巧擅女工。夫妇二人视如珍宝，似花一般娇养，十分怜爱。不道刚到十三岁上，那步公暴病身故。步夫人既失所天，又悲无嗣，镇日哀号，三餐尽减，不上半月，亦患心痛而殁。那些房族本家，见他颇有资产，没一个不想来承继。内有一人，系步公堂侄，名唤步镕，乃是个黉门秀才，一向随任步公，代他照管些家事。其人外貌端方，心藏奸巧，各事善于逢迎叔意，故步公夫妇在日，颇爱重之。今见叔婶并故，遂假传遗命，承继过来。族人因其久在叔处，信是真言，难与争执。步鎔当将叔婶丧事了毕，恐族中不平，又生滋扰，遂将故园产业变卖一空，归其囊橐，携了家小，仍到北京，开了一个解库过活。其妻赖氏，乃广陵盐院经承之女，为人其实不贤。已生有一双儿女。儿子八岁，名唤青云，顽皮特甚。女儿六岁，名唤巧云，倒生得乖巧伶倒，容貌可人。这夫妻两个，自进门来，
　　便将家私一手把住，待那步小姐十分恶薄。饮食衣裳，全不看顾，倒好似他乃家内一个多余之人，冷眼看待，只与婢仆一般。每日惟给一碗粗茶淡饭，与之度命而已。
　　这小姐，性格温和软如棉，凭他好歹总无言。娇生惯养如花质，淡饭粗肴下咽难。每自忍饥寘苦恼，早不觉，恹恹黄瘦改朱颜。伤心惟痛爹和母，拋撇孩儿一旦间。一別慈容难复见，兰闺寂寞自伤残。终朝悒悒芳心结，本自盈盈弱体单。不觉煎熬成疾病，时常寒热欠平安。倏轻倏重如痨瘵，咳嗽声声吐白痰。赖氏夫妻全不问，置之度外没相千。病躯狁教勤操作，不放佳人半刻闲。自己一针全不理，合家衣履委婵娟。那一个，青哥八岁顽皮甚，初着新鞋底便穿。不怨顽儿无正步，反怪傯，姑娘针指不牢坚。安心糜费绫罗缎，不体家中物力艰。一件未终重一件，唠叨嫌慢速催完。多娇怨忿无从坼，每每伤心欲自捐。只为幼年曾许字，文家名望久相传。荣华富贵非凡比，夫婿多才美少年，未必终身依嫂氏，少不得，于归有日毕姻缘。那时便可身安乐，今且权将残喘延。故此低头惟忍耐，勤烘针黹强熬煎。自悲自解随时过，苦度而今已六年。表过前文提现事，且说这，今朝媒妁到门前。安童入内忙通报，步秀才，立即抬身急正冠。迎入客厅同礼毕，殷勤让坐貌卑谦。各分宾主香茶到，那秀才，含笑躬身先问言：
　　未知老伯大人光降寒门，有何见教？小侄失迎，多多得一罪了。
　　云公见说带春风，便把其情告步熔。这婚姻，当日老夫为执斧，文家故请达尊兄。身承皇命难迟缓，他郅里，择定佳期望俯从。二十行盘廿四娶，恳府上，莫嫌慌忙要通融。步镕听得如斯说，倒好教，正中心怀笑满容。假意推敲眉皱皱，道了声，“既然文府要和同，小侄岂有推托不从之理！但嫌日期太迫，一切奋具，难于设措，这却怎好？
　　巡者寒家非昔时，空囊羞涩乏佘资，纵教匆促无多备，少不得，应用闺房要具之。否则恐为伊处笑，必谓我，继兄打发故如斯。恁下情，敢祈转达亲翁晓，这佳期，可好从容略再迟。待侄经营奁具备，也到底，稍教好看尽愚私。若还不肯佳期缓，那个就，难怪奁妆各不施。老世伯，忝在知交无所隐，小侄是，下情直告恕无知。复闻伊处凭斟酌，我寒家，各事遵依敢故辞？秀才佯为推托语，云公明晓这心思。春风一笑称贤侄，这本也，不怪推敲费处持。
　　日子原太匆促了些。但令亲处，实因移调外任，限期甚迫，故急择佳期，要迎娶令妹过门，一同上任，以省他年程途跋涉。尊赴便不备妆奁，诸凡从简，谅文府亦断不计较。只管放心，允其完娶便了。”
　　中书言讫笑容堆，秀士躬身诺诺唯。老伯既然如此说，自当遵吉送于归。云公见允心欢悦，作别抬身去复回。秀才殷勤来送出，小人礼貌善谦卑。慢言月老来文莳，且说生员返内帏。看见静娥贤小姐，廊前正自洗荼杯。青哥立在姑娘側，要索茶吞竭力催。那一位，娘子房中方歇午，闻声惊起出相窥，睁怒目，竖凶眉，冷笑连声便发挥：
　　“啊呀，我道何事，恁般喧嚷，原来是小侄儿要杯茶吃，姑娘有意怄他不倒。”
　　这也平常不足奇，何妨将就小孩提。既然不愿当粗使，就应该，深坐闺房步不移。后日邻家迎新妇，云姑鞋子早催伊。耽迟不绣因何故，误事须知我不依。可晓汝姑文太太，为人能干又威仪，若逢你这无能妇，只恐看承难合宜。那其间，怪我兄嫂无教诲，惯成个，不知进退小家姬。妇人口内唠叨骂，走过来，赌气将儿一掌批。谁敢无端劳动彼，毫无眼色小东西。徒惹厌，不知机，
　　合使人人把你欺。说得佳人红了面，秋波含泪把头低。香喉气塞难开口，正在堂前闹是非。却好步镕身走到，只因妹已定佳期，何须再恼淘闲气，打岔慌忙便叫妻：娘子呀，闲是闲非且撇开，吾与你，商量正事怎铺排。可也知，文家才适冰人至，说道是，迎娶匆匆要合谐。择定佳期廿四日，这桩事体动愁怀。在吾家，纵教草草无奁具，少不得，四个箱儿也要抬。更有那，绣履膝衣诸细物，须当赶做莫迟挨。妇人正自心中怒，忽听其言中下怀。掉转风头翻过脸，嘻嘻一笑把言开：“吓，原来如此。为何这等匆忙完娶，不早知会一声？我处妆奁，一时那里措办得及呀。”
　　屈指光明半月无，匆匆怎把嫁妆铺。箱笼等物家虽有，一向搬移走道途。东缺西残多损坏，安能陪嫁小姑姑？官人之意如何好，只恐艰难用不敷。除是何方为借贷，莫教临事费踌躇。步镕不答 妻房话，回顾千金笑目觑。恭喜连称微举手，却不道，佳期在即快何如。静娥听语羞含怒，红晕梨花转玉躯。自去香闺权慢表，且说这，大娘又复告儿夫：
　　“官人，亏你倒还有此心肠与他取笑。真个这日子这等仓猝，也该早些商议料理起来，免到临时措手不及。”步镕笑道：有甚料理？我方才已向云公说过，伊处佳期太促，吾家—切奁具，难于措备。大可借此匆忙，省些费用，岂不是好？要你恁般着急做甚？真也呆了。”
　　且待文家聘礼来，看其厚薄再铺排。该轻该重吾知道，这个是，无用仓忙你挂怀。娘子闻言连点首，官人所见是应该。不言夫妇同商议，且说云姑小女孩。看见姑娘归室去，慌忙随步往同偕。静娥坐靠妆台畔，想后思前泪满腮。世界上，薄命天生谁似我，爹娘相继赴泉台。真苦恼，实悲哀，六载迆遭历尽灾。今日忽闻如此信，好教奴，追思父母更伤哉。若还有我双亲在，也不知，怎样操持为女孩。一别慈颜何处所，撇下我，伶仃孤苦一裙钗。凭人发付难相顾，只落得，渺渺音容想不来。亦非教，草赋于归生怨愤，铂只怕，人心势利起嫌猜。我而今，母家已受煎熬极，可莫要，夫族因而遇合乖。小姐思量心惨切，低低暗泣泪频揩。衣衿半幅为之湿，默默无言自发呆。走过巧云年幼女，将言相问笑盈腮：“呀，姑娘好端端啼哭做甚？恐被人看见，又要讨骂。可快替我把那双鞋子绣完了罢，母亲催哩。”
　　巧云说着面添花，便把姑娘玉手拉。小姐愁烦无可奈，也只得，停悲哄去小娃娃。回身勉强拈针指，无绪无情意如麻。按下此间闺阁事，再提媒妁到文衙。
　　回复文公，告与步府允其迎娶。文上林自是欢喜，再三称谢。
　　小宴相留具玉觞，云公别去已斜阳。上林送罢方归内，告与夫人乐自长。一夜无词休细说，来朝准备结鸾凰。忙料理，就铺张，打扫前厅作洞房。翡翠屏中飞孔雀，芙蓉帐上绣鸳鸯。地铺锦毯翻明彩，案设金炉袅异香。只为长儿完长妇，文夫人，不因匆迫少排场。洞房铺设如仙府，伫候神娥下七襄。那一个，文燝只因身落第，总多烦恼少欢肠。今朝忽听谐花烛，始见春风上面庞。忙里光阴容易过，早临廿日广铺张。各般簪饰金钿灿，成套衣裙锦绣香。千两聘金俱足色，真纹锭锭吐清光。红绒结就梅花络，置向花梨拜盒装。喜果喜花开盒笑，纷纷摆列满厅堂。原媒请到行盘去，押聘家人列两行。一路凤光来步府，秀才接入献茶汤。生笑晕，动欢肠，见此豪华喜更忙。势利小人无足道，一齐搬入就收藏。夫妻两个同商议，重赏来人体面装。薄薄回盘先已备，比来自觉欠堂皇。匆匆又去相増补，等得诸人着了慌。一个时辰方取出，云公作别秀才郎。家人叩谢无消说，顷刻归来自府墙。学士殷勤迎月老，谢劳留款设琼觞。重酬步宅回盘使，酒饭相留在下房。回聘传教收入内，夫人检点细端详。千金公子同观看，仆妇丫环挤一堂。只见不伦还不类，东西杂凑欠辉煌。多年员领缝将绽，古式朝靴缎已黄。四匣名毫毛蛀秃，一方端砚角已伤。《尚书》凑就难成部，字帖凋零缺数強。细果名花收已尽，止留盘底几双双。夫人见此难禁笑，小姐旁边便问娘：
　　“母亲，儿闻步府也曾历代为官作宦，为何做出事来，如此不成体面？甚是不解。”
　　夫人听说笑含咨，便道孩儿你不知。步姓虽然为宦族，可怜汝嫂失严慈。继兄继嫂承其业，一向闻伊苦不支。此乃其兄为打发，难道说，未观识面故如斯。须知世上为儿女，要念劬劳恩德滋。步氏双亲如在世，谅无淡泊恁相施。言完叹息呼奴婢，收过回盘勿絮词。少刻外厅筵席散，云公歩仆各相辞。云公既去无多说，且表新娘具嫁资。
　　话说步鎔夫妇，因见文府行如此一副重聘到来，既欣且羡，势利之心，便不如前番意见。要备些妆奁，以装体面，好待将来过门之后，行走行走。这样好亲戚，岂没一些拉扯、照应、沾光之处？于是夫妻议定，便将聘金收起五百，余一半置备箱笼奁具等物。
　　三日忙忙置备完，妆奁粗备算周全。夫妻两个同商议，似此豪华门第间，赠嫁定须寻一婢，不然恐笑我家寒。向来执爨春花女，偷嘴掇唇不讨欢。懶惰无能毫没用，不如赠嫁女红颜。姑娘去了多针线，没个人担却也难。落得推开无用婢，寻其一妇管缝连。去一口时增一口，便宜两得各相安。夫妻商议多停妥，喜坏痴顽小女环。赏得旧衣三四件，梳妆打扮跳钻钻。一头黄发簪花朵，满面疤麻腻粉铅。裙底莲钩长七寸，东强西望兴非凡。厨中笑与诸奴说，不料今生有这番。听得文衙多富贵，此行不虑吃和穿。三餐定有荤腥吃，四季何愁棉夹单。亦且千金人老实，不同奶奶性凶顽。谅无打骂施刑罚，必定宽仁善眼看。你等平时欺负我，搬唇讨好主人前。害奴打骂多多少，今日冤家也散班。但愿你们多发福，终身常在此门间。言完得意嘻嘻笑，众等听之怒亦惭。论此言词诚可恶，观其形状却如憨。只缘赠嫁将分手，不答无知任独谈。按表下边奴婢语，且提绣阁女红颜。
　　却说步小姐，只因于归在即，追忆二亲，不胜伤感。连日悲啼，饮食少进，不觉旧恙复作，咳嗽作呕，更加寒热。兄嫂双双恼更焦，没奈何，延医诊治女多娇。化痰开郁兼清补，始得轻松三四毫。按表含悲贤淑女，早看廿四吉期交。翰林府里延宾客，结彩悬灯喜气高。仙乐盈盈闻户外，嘉宾队队集门寮。妆奁昨夜黄昏至，粗备诸般勿细描。学士夫妻豪侠性，那将细事去推敲。因而倒也多欢喜，表过闲文说是朝。
　　话说文府，因佳期匆迫，接着又要束装上任，心绪纷烦，故未广延女客。只请了两位开轿的双全命妇，一个便是云中书的内眷，一个是同寅李翰林的夫人。余者几位，乃文公相知好友的堂眷，自来道喜，姜夫人留下的。一共只坐了两席。
　　早宴完时已正临，外边报到吉时辰。呼人请至贤公子，沐浴更衣在内庭。丰度翩翩容似玉，锦袍金带簇簇新。内堂先揖诸堂眷，作别慈亲到外厅。下礼诸官并乃父，仪从簇拥两边分。门前坐上青驄马，奠雁先行到步门。凤管鸾笙声迭奏，行行职事灿如云。到门奠雁回身转，始发鱼轩百辆迎。中席散时天过午，家人料理那消停。但见那，锦簇花团宝轿开，仪从职事两边排。箫韶一片行云遏，炮竹连声达远街。一路风光来步宅，催妝诗赋请裙钗。喜娘两个为承值，服侍新不暂挨。小姐含悲扶病起，坐临明镜靠妆台。梳云掠月须臾毕，玉裹金装扶出来。拜别二亲神主位，由不得，芳心惨切泪垂腮。礼完又别兄和嫂，那一个，赖氏无悲假作哀。三次催妆俱已毕，喜娘簇拥到厅阶。登时送入花花轿，一片箫韶职事开。花炮流星声似沸，婢媪小轿后边拾。风光一路迎亲转，大炮三声振远街。直至正厅停彩轿，分开职事两廊排。相邀云李夫人出，宾相吟诗逞口才。三请罢时开宝轿，仙娥方始降瑶台。但听得，一派仙音起画廊，再歌诗赋请新郎。参拜天地成双立，礼毕传单入洞房。挑去方巾花貌现，这一位，孝廉凝神暗评量。新人容貌虽非俗，何事如斯痩又黄？弱不胜衣娇怯怯，莫非有病欠安康？天缘结就鸾凤偶，端恐这，锦瑟瑶琴中道伤。公子暗思愁带喜，结亲已毕去厅堂。侍亲款客无须表，且把堂前女眷详。太太相陪来洞室，大家都要看新娘。喜媪左右挑红幔，步小姐，立起含羞倚帐旁。众位夫人齐举目，详观新妇可端庄。但见那，红罗深处现多娇，绰约丰姿态度娆。面似梨花喷晓露，微嫌黄痩颊痕消。眼含秋水双星秀，眉画舂山八字高。一点樱桃樊氏口，三眠杨柳楚宫腰。穿戴着，凤冠霞帔严妆束，貌自娉婷态不妖。众位见时齐赞美，文太太，口中谦逊意推敲。新人容貌虽非俗，亦算如花似玉标，若与女儿同比并，无非略欠几分毫。新人雅淡霜前菊，爱女风华露下桃。秋色春芳差不远，惟嫌这，过于消瘦忒苗条。
　　咳，此皆由新媳妇幼失父母，没个亲人照顾。这几年在继兄嫂手内过日，也不知怎样受苦，故熬煎得十分憔悴。今到我家，慢慢调养起来，自然也就好了。
　　心中思想半含欢，走过春花赠嫁环。叩首房中诸女眷，夫人命起试详观。见其生得多粗笨，阔口黄牙丑陋颜。黑布裙儿青布褂，蓬松歪髻乱花攒。石榴皮上搽铅粉，西抹东涂点点斑。规矩不知无意思，叩首立起幔中钻。喜娘低唤将茶献，方始周围打磨旋。一盏香茗斟满溢，刚刚献到小姐前，佩兰小姐犹无接，那春花，烫手倾翻硃漆盘。溅得千金罗袖湿，夫人便说自丫环：他今犹是新来客，汝等因何不上前？几个侍儿忙走过，重将玉盏注香泉。千金取帕揩红袖，回顾诸环悄悄言：“我不饮茶，汝只奉与各位夫人便了。”
　　侍女闻言应一声，当时茶罢各抬身。依然来到中堂上，闲话旋看日已昏。
　　内外重新开绮席，厅堂到处灿红灯。酒阑席散初更起，宾客相辞取次行。
　　父子夫妻同送别，香车宝马去纷纷。嘉宾散后华堂静，翰苑爷儿入内庭。
　　母女更衣方坐定，一观入内笑相迎。夫人便命儿归室，早结鸾凰百年姻。
　　公子躬身辞父母，红灯前导照郎君。一程自去神仙府，合卺交杯婚礼成。
　　花烛正明人尽散，良宵无限洞房春。晓来鸟语惊香梦，夫妇罗帏早起身。
　　公子忙忙梳洗毕，堂前先候二双亲。蔚君亦自书房至，安候爹娘两大人。
　　新妇妆成随后到，舅姑膝下问安宁。深深万福提鸾袖，款款低言启绛唇。
　　带病丰姿娇怯怯，大方体度礼彬彬。文公夫妇同观看，不觉眉头喜亦颦。
　　步氏千金安候毕，少霞见嫂揖深深。多娇裣袖忙回答，礼罢千金亦到临。
　　安候堂前爹与母，弟兄姑嫂礼完成。双亲便命都归坐，侍女香茶献一巡。
　　闲话之间来说起，夫人便向静娥云：我看贤媳多黄痩，举动维艰弱不胜。
　　咳嗽轻轻微喘息，想因病体带三分。今朝到此为新妇，便是吾家儿女们。
　　饮食起居休作假，自家调理自家身。正当少小青春日，有病应当早脱根。
　　似此恹恹成甚事，如何操作主蘩蘋？夫人言讫容带笑，小姐犹然未应声。
　　快嘴春花忙接口，这真是，夫人慈爱正言论。我家小姐般般好，止有生来命不辰。
　　老爷太太都去世，落在那，别人手内苦伶仃。大爷夫妇皆奸恶，却把这，万贯家资独霸吞。看待千金无善意，穿衣吃饭不均匀。三餐虽有荤腥菜，派到闺房没半腥。美馔佳肴供自己，馊汤粗饭给诸人。我小姐，娇生惯养如花质，故此煎熬脱了形。常日发烧兼晐嗽，家中只当不知闻。偶然眠卧身慵懶，少奶奶，便说装腔会诈云。从未延医为看治，惟教操作
　　苦劳勤。合家针黹衣和物，尽委千金独自承。一件始完重一件，嫌迟道慢日无停。可怜小姐多忠厚，强自支撑病愈增。前日犹然身发热，因来贵府强支撑。却不道，喜星一照灾星退，更有夫人慈爱深。不久自应调理好，夫人但谙且宽心。春花说罢堂前笑，这一位，步氏微将柳眉颦。暗恼侍儿多快嘴，初来道出恁言论。不成体面无规矩，止恐为人苏看轻。可笑无知兄与嫂，何将厌物作虚情？佳人正自嗔顽婢，忽听姑嫜问可真。只得欠身回正是，皆因不是一胞生。文公夫妇同嗟叹，深惜娇娃落难星。言论之间呈早膳，侍儿调坐两边分。夫人体贴新娘子，恐彼初来拘朿深。便命传言厨下去，另将一席洞房门。侍儿答应忙传出，新妇抬身告退行。当下华堂朝膳毕，弟兄告退各回身。少霞自向书斋去，文鼯归房看细君。步上雕檐抬首处，但只见，珠帘未卷影沉沉。佳人膳罢归兰户，案上杯盘罗列陈。仆妇侍儿都不在，止有个，春花背立桌边横。袖中半出银镶筷，窃取盘中肴馔吞。公子见时轻一笑，春花回顾有人临。不禁羞得通红面，转步慌忙打诧云：“我道是谁，原来姑爷到此。他们不知那里去了，待小婢来打帘子。”
　　一壁言时快如风，上前双手启檐栊。谁知力大金钩脱，一挂珠帘落地中。惹得少雯嗔又笑，为什么，恁般冒失欠从容。言完自入香房去，闲话丢开勿细穷。次日三朝行庙见，一般热闹绮筵供。女如花朵郎似玉，下拜高堂姑与翁。小叔姑娘同见罢，相邀亲友各谦恭。礼完内外开佳宴，金盏呈来玉露浓。席散之时红日落，香荼一道献瑶钟。男宾女客都辞别，内外殷勤送客同。是晚无词休细叙，来朝步府款乘龙。
　　回门之后，文府便邀请步镕夫妇会亲。那赖氏因要到姑娘家里风光风光，遂出格的盛妆打扮起来。将两个孩子妆束齐整，母子三人，花团锦簇的，与丈夫步秀才一同乘轿面来。一到文衙报入来，主人迎出不迟挨。秀才让入花厅去，那一个，赖氏相携二小孩，雨道上边来出轿，正然伸手按珠钗。早觅他，文家太太前来接，更有那，姑嫂相随降玉阶。宾主殷勤同逊让，各相称呼笑含腮。相邀共至华堂上，赖氏慌忙把口开：
　　“亲母太夫人谙上坐了，待姻晚步门赖氏拜见。”
　　一壁言时把袖拉，夫人暗笑面添花，连称不敢忙回礼，步娘子，拜罢重新启齿牙。
　　对着佩兰便道：“这位想是亲家姑娘，请上，奴家赖氏有礼了。”
　　言罢慌忙把礼为，佳人难忍笑容堆。一边答拜提红袖，便作诙谐信口回：
　　不敢，不敢。亲家嫂嫂在上，姻愚小妹文氏也有一礼。千金见罢背花颜，失笑堂前侍妾班。姜氏夫人强忍住，回头正色语丫环：
　　我等在此见礼，有何好笑？太没规矩了。还不快去着茶侍候。
　　太太佯嗔叱女奴，静娥暗恼嫂糊涂。何来客套新文法，说得希奇世上无。一向既然如陌路，今朝至此是多余。想因见我归豪族，势利之心恁奉趋。小姐沉吟芳意恼，无何相见转香躯。礼完赖氏呼儿拜，姜氏夫人急唤扶。见罢之时同让坐，侍儿献茗到堂隅。夫人母女擎杯让，各把裙钗仔细觑。只见其人多白胖，直眉大眼貌粗粗。脂厚点，粉浓敷，翠绕珠围曳锦襦。遍体妆成虽富丽，浑身举止欠舒徐。挺然直坐金交椅，举手频摩髻上珠。生恐轿中遗首饰，回头便问小姑姑：“啊，姑娘过来，请看一看我这髻上，可少物件不曾？今日偏梳得松了。”
　　静娥正恼恁行为，那有心情代彼窥。自饮香茶身不动，夫人忍笑唤娥眉：“啊，媳妇。如何令嫂唤你，置之不答？想是未曾听见么？”
　　多娇听得阿姑言，方始停杯步上前。勉强含欢为一看，低云不少甚钗钿。言完正欲回莲步，又听青哥叫得喧：“姑娘慢去。你家这茶碗，滚热的烫手，可与我将这碗盖揭下来，看里面可有青果？我要哩。”
　　言完扯住女娇娥，步小姐，低答休教不识时。此刻已交梅熟候，何来青果放荼卮？一言惹得诸人笑，那一个，赖氏含嗔便骂儿：可记在家曾教道，怎生又复逞呆痴？一些道理全无晓，都怪书堂没好师。只读死书三五句，其余一概教无施。一年受我多财帛，任尔顽惫当不知。反染下流多恶习，几曾作对与吟诗。先生似此诚何益，准备来年必定辞。赖氏正当词絮絮，早观果点已呈之。
　　文太太忍笑，起身让坐。新亲自应首位，步娘子再四不肯。道是晚亲，岂有妄尊之理。
　　华堂立定两推磨，步娘子，硬把夫人向上拖。顿脱鸾绡罗袖落，夫人焦躁半颦蛾。回头只得呼新妇，既然是，令嫂如斯执意多，
　　可让小官人兄妹在令嫂对面，我在下首相陪便了。
　　步氏夫人应一声，上前携过两孩婴。一同入位朝南坐，赖氏连称得罪深。当下相谦都坐定，侍儿左右献茶临。步家娘子多谦让，果点些些不上唇。文府夫人来逊让，声言未饿不能吞。夫人只得随其便，又让双双兄妹们。年幼娃娃不解事，手持牙箸是镶金。举之不便嫌沉重，连叫姑娘把箸更。小姐低云休乱道，莫教又惹母亲嗔。青哥听了方无语，他便把，牙箸丢开用手擎。糕饼蒸酥油滴滴，连连抓取口中吞。那一位，佩兰小姐旁边坐，见此神情笑不禁。赖氏见时心恼怒，出其不意忽抽身。珠铛玉珮齐齐响，下腕舒来宝钏抡，扯住青哥批一掌，点心夺取掷地尘。馋痨饿鬼连连骂，可恶这，不上台盘小畜生。想必三天无饭吃，因教如此不斯文。青哥被打号陇哭，扑向姑娘怀内存。涕泪膏油沾满手，佳人绣服污成痕。愁烦半蹙春山黛，只得个，勉强含欢哄几声。姜氏夫人陪笑脸，便说是，儿童总是恁般形。自来至戚何妨碍，长大应须习礼文。每见童稚皆类此，大时也便礼彬彬。何况乎，尊门教法加严切，后日犹当迈等伦。这却教，自古名驹多劣性，从来佳胤出高门。夫人几句谀言语，说得那，赖氏生欢始息嗔。欠体说声真讨笑，恁般豚犬岂成人。一边谦逊都离座，文太太，便谕堂前仆妇们：“将步府随来的两个女价，都让去廂房用点。又令几个侍女，引带了青哥兄妹二人，去到家中各处顽耍一回，恐小儿辈难适闷坐。”
　　分拨完时让坐开，各将闲话叙衷怀。那一个，静娥只为罗衫污，告退归房欲换来。太太座中微点首，佳人款步下堂阶。那赖氏，当时看见姑娘去，说话之中便使乖。亲母呀，寒家这位小姑娘，自幼堂上父母亡。侄妇夫妻来教养，十分娇惯在闺房。虽然针黹诸般晓，费我辛勤一片肠。生性习成多古怪，常日家，不言不语暗中藏。三餐茶饭挑精美，这不尝来那不尝。为此恹恹如有病，从来说，用心过度体难强。奴家一向担忧虑，只为此，忒煞娇痴命不长。喜今朝，侥幸于归来贵府，太夫人，慈云荫福定多祥。诸凡娇养无闺教，全仗包涵莫较量。赖氏言完微带笑，这一位，夫人答应慢洋洋。这个是，自家儿媳如亲女，我看斯，新妇温柔 性尚良。有甚差池容不得，倒嫌此，十分娇怯病郎当。声声咳嗽微微喘，忽地烧来忽地凉。昨已延医为看视，大夫立案颇周详。他说是，病根种得年深久，饱暖饥寒内里伤。姑拟一方吞两剂，不痊另请好岐黄。妾身为此担忧虑，回忆当时缔凤凰，亲母亲翁俱在世，无灾无病好红妆。却谁知，荣祜世事难猜料，不幸亲家相继亡。遗啟盈盈娇弱息，无家无业少扶帮。还亏承继贤兄嫂，这几载，抚恤辛勤费尽肠。不尔怎能身长大，还只怕，恁般善病定夭殇。寒门感德真无既，今日里，天幸完成鸾凤行。这固教，寿命天生原有定，我倒是，只愁目下出京邦，车驰马骤担惊恐，似此娇躯怎抵当。便令其，安逸尚难期即愈，何堪辛苦涉风霜。倘教劳碌添将病，那时节，难免旁人论短长。不说本为残疾体，少不得，罪归于我恶姑嫜。夫人言讫愁含笑，步娘子，两朵红云上面庞。暗想不该为此语，反教惹出话相伤。却原来，此人利口词锋巧，攰家事，多半精明性子强。我处姑娘迟慢态，定难服侍恁婆娘。三朝新妇难凭准，迨后日，久久何能慈爱长？当下攀谈三五句，静娥小姐上华堂。香茶一杯亲斟献，闲话移时具玉觞。侍儿们，寻到青哥兄与妹，文太太，起身定席礼安详。步家娘子忙回敬，举手连称不敢当。万福深深重下拜，夫人暗笑恁行藏。无何只得来回礼，失笑千金背粉墙。当下仍归原席坐，珍馐罗列进羹汤。步家娘子多拘束，虚坐华筵点不尝。卖俏半伸长指甲，装乔反露小家腔。案中不举金镶箸，衿上时翻香佩囊。虽及端阳天未热，频摇纨扇袖轻扬。夫人坐近清风习，觉道微微玉体凉。勉强应酬筵席散，步静娥，便邀嫂嫂至香房。更衣净面同归坐，那一个，赖氏周回四处张。只见铺陈多富贵，锦裀绣褥象牙床。温香阵阵焚炉篆，五色玻璃和合窗。看罢之时心暗羨，含欢笑谓美红妆：姑娘吓，我道生来品不低，果然今作贵家妻。这一位，姑夫听说多才学，堪准拟，下次鳌头必是伊。预贺姑娘真有福，怕不是，此生富贵两全齐。只惟有句言叮嘱，要你呀来要你依。昔日在家同处日，愚兄嫂，岂无闲话一些微。此来不可人前道，批点当时各是非。那其间，留得亲情勤探望，两下里，来来往往有光仪。莫教自己丟颜面，惹得人家把你欺。常语牡丹虽则好，少不得，也须绿叶共扶携。
　　再有一句要紧说话，做嫂子的不得不为教导于你。我看那亲母与令姑娘娘儿两个，容貌也比你美丽，口角比你也锋芒，大约都是些厉害人物，不好说话呀。
　　你今为妇在他家，自己须将主意拿。放出精神供所职，莫推有病故生嗟。初来饮食装点假，此乃新娘礼不差。恐使人言贪口腹，有何颜面未为佳。婆婆看待虽慈爱，你要存心怕惧他。无益语言休着口，不于已事莫争哗。果然一点无差错，少不得，自有贤名众口夸。为嫂之言非恶语，但望你，好生记取出京华。大娘说着佯吁叹，却好那，文府丫环来献茶。
　　步娘子便住口不说，接茶慢饮。步小姐当听此言，一面拭泪。
　　自悲命薄失椿萱，受尽煎熬尔许年。莫道他，一向看承情分淡，这几句，临行嘱咐却真言。初来堂上虽慈爱，看出婆婆御下严。过失些些容不得，那家法，轻施责备重加鞭。有一个，紫云侍女婆婆爱，各事调停他上前。前日偶为一戏语，立加嗔叱变容颜。姑娘乃是亲生女，有犯些须不少宽。假使将来轮到我，恁般规矩实难缠。便是这，新婚琴瑟虽息爱，夫婿看来性躁偏。昨夜教奴缝画袋，略迟一刻怒容添。天长地久同相处，这性格，怎保终身少弃嫌。更有一桩堪虑处，前朝隐约听人谈，道他昔被权豪陷，大亏了，楚府夫人暗放旋。面订闺娃为次室，一朝得第便团圆。恁般豪侠权门女，还只怕，未必为人性淑贤。楚府威风中外晓，这女子，据云貌美胜天仙。亦况其，公侯门第皇姨贵，迨后口，自必于归拥厚奁。世上淮人不势利，将他比我实殊悬。两下里，相形之下同居处，怎保房帏情不迁。叹我命生何不幸，试料那，后来之事更维言。
　　咳，不要管他。似我这般病体，知道能在世上过得几时？恁远事白愁些什么。
　　这些个，后事无须论短长，我只索，但凭柔顺奉姑嫜。更兼喜遇闺帏伴，难得个，姑娘相投情意良。虽到此间无几日，深感这，姑娘相待异寻常。出言虽喜诙谐戏，作事全无奸巧藏。怜我病体多体贴，承他美意代周章。时将珍饵遗私室，不以谗言进北堂。如此小姑何处觅，这一件，令奴佩感且宽肠。沉吟低首无言语，略坐抽身出绣房。早又西山红日堕，外边的，书厅久也撤琼觞。
　　步秀才便起身，谢宴告辞。家中轿马，早也来接。那赖氏也便作谢告别。文夫人送与青哥兄妹，一对尺头，一对内造荷包，两方绣帕，两柄宫扇，以为见面礼物。赖氏再三称谢了，作别众人夫人等。大家相送，登舆而去。
　　步宅归来莫表他，词中原是说文家。客人送去中堂坐，父子夫妻共饮茶。文小姐，说起回亲情一段，惹得个，夫人失笑面添花。静娥低首红双颊，太太将言责女娃：“嗯，汝这等顽皮女儿，忒也好戏。他说的倒还罢了，你那答对的文法，几乎引我失笑出来，好容易忍住。新亲上门，倘令其知觉取笑于他，是甚意思？倒亏你记着又来提了，难道就不怕汝嫂多心见怪么？”
　　夫人责备女千金，步氏旁边含笑云，不怪姑娘为取笑，实他文法忒奇新。本为盐道经承女，不是名门宦族人。喝六呼幺常习惯，大家礼貌那知闻。调文发笑还犹可，今乃新亲初上门，席上如何行打骂，顽儿无状恨先生。在家娇纵由他性，常日间，吵得人人脑发昏。名说攻书不上学，任其顽耍乱胡行。偶然出外翻施教，真乃奇文冠古今。幸遇婆婆多度量，包涵卑幼为新亲。若还与彼行相似，今日筵前必动嗔。吵闹一场分手去，那时节，更为笑柄不堪论。姑娘取笑原无谬，这个是，与媳何干岂在心。步氏佳人言婉转，说得个，各皆含笑不开声。闲谈日暮辉明烛，晚膳完时省过昏。学士夫人归寝室，贤郎淑女各抽身。少雯来到闺房内，娘子妆前含笑迎。玉手相携同坐定，多才微笑皱眉痕。将言便对佳人语，可笑人间俗套文。百辆迎亲诗上有，不知这，会亲之礼几时兴。致于弄出烦心事，失却家传世代珍。小姐听言心甚异，不知所说甚何情？慌忙启问其中故，失甚奇珍怪会亲？
　　少雯便道：“不要说起，就是那令兄嫂待卿如此恶薄，难道有甚么亲情要请他来宴会？今日你那顽皮令侄，不知是谁引他到我书房顽耍？吾家有几部册页上面，尽系前代名人字画，一向珍藏，十分爱护。前日为要起身，父亲命取出来晒晾收拾，今日天色甚好，我便放在院中曝晾。偏又兄弟为代人题对联，研了一大池好墨，也放在那厢。不防那小畜生走来，眼错不见，将那一池墨，尽泼在字画上面。又遇个不解事的书童，将块湿手巾一抹，都弄得糟蹋坏了。
　　此事如教严父知，一场责备断难辞。不言令侄顽皮甚，只说我，兄弟无知少护持。数代家传真古董，却不料，一朝断送小孩儿。真可惜，又堪嗤，恁样顽皮罕见之。你道可恼不可恼，幸而目下出京师。且将收起权瞒父，待后寻查再措词。莫道些微无用物，赛过了，汝家这副大妆资。多才说着嗔还笑，几句话，触恼佳人改素姿。明晓丈夫为取笑，沉沉不语暗寻思：“咳，真正罢了，这是那里说起”。
　　可笑无知嫂与兄，好好的，会亲带甚小孩童？恁般一位佳公子，乖不乖来疯不疯。送到人前现甚世，奴今识透那心胸。无非教，想些见面金和宝，故令双双儿女从。何事为人能小见，家中难道是真穷。现开典铺多兴旺，具此心肝实不通。惹出是非连累我，被人批点面何荣。静娥转辗芳怀忿，早不觉，肝火升来粉面红。咳嗽连连微喘息，汗珠如雨湿花容。迟迟半晌方才定，款款开言道曲衷：相公呀，恨妾生来命运低，椿萱相继早归西。承继这，哥哥嫂嫂权家计，故此奁中少厚遗。幸遇君家高雅客，不因贫富动嫌疑。不然安得为君妇，自古常闻贵易妻。况而今，义似宋宏谁可比，步静娥，此生叨得大便宜。事君家，虽欣琴瑟成双好，自愧蘋蘩少令仪。这其间，纵不违心婚帝女，何妨遂愿娶皇姨。那时便享闺房福，不似而今事事非。拜相封侯难定论，妾身还要 荷提携。花封紫诰沾余泽，怕只怕，折杀贫寒薄命妻。小姐言完微一笑，立起来，卸衣便去解罗衣。孝廉当呀多娇语，低首沉吟暗自疑。这件事儿他怎晓，半真半假作相讥。定然又是同胞妹，滟漏其情告与伊。心下狐疑微笑道，贤卿此语甚希奇，真鹘突，又跷蹊，与我言来不对题。
　　静娥笑答道：“此乃寒舍家传，都是这样驴唇不对马嘴的文法，他日自有应验便了。相公何必装呆。”
　　小姐言完卸了妆，少雯不便再求详。新婚相处无多日，未识娇妻弱与强。何必追求闲口舌，后来之事再商量。于时不答佳人语，一笑含糊自解裳。夫妇相偕同入寝，来朝佳节是端阳。合家大小抽身起，姑嫂们，梳洗完时上画堂。凤履轻移环珮响，鸾绡半拂绮罗香。尊前相贺行常礼，万福深深彩袖扬。礼罢弟兄身亦至，一同恭贺父和娘。双亲便命皆归坐，姜夫人，便向新娘询曲肠：“媳妇，汝昨日服了两剂药，不知夜来咳嗽可觉好些也未？”静娥见问，起身答道：似觉好些。昨夜只嗽了一次，也未发烧，婆婆放心。再过几日，只怕就可全愈了。夫人笑道：如此却好。这大夫手段甚佳，今乃节下，不去延请，待明日再请一次，拟个丸方合了，带到途中，每朝常服便了。言罢回头叫相公，妾今有句话商通。试观新妇娇娆体，未便长行陆道中。沐雨栉风辛苦甚，起身每听五更钟。倘教弱体难禁受，只恐怕，病到中途累阿翁。服药求医多不便，不前不后费调融。不如水路舟行罢，只要朝朝遇顺风。也不致将期限误，计程两月尚从容。行期初八无更改，这件事，主意还该早定胸。学士闻言微点首，夫人见识合愚衷。
　　本来辎重太多，旱道也难于携带，就此议定，即从水路长行便了。
　　夫妇堂前议定言，差人立去备官船。静娥当听翁姑论，佩感私衷芳意宽。如此翁姑不再有，果然慈爱比椿萱。何须再虑他年事，谅必终身得所安。不表佳人心窃喜，午来设宴祀宗先。夫人亲自厨房去，督看庖人整祭筵。各式珍馐多异品，诸般精洁具时鲜。并呈水陆皆全席，佳肴美味值万钱。厅上弟兄调桌椅，内中姑嫂浣杯盘。非因童仆难驱策，为尽儿孙敬意虔。午正乍交诸事备，文公设祭在厅前。爷儿拜罢夫人出，姑嫂相随到外边。礼罢方才焚纸帛，正容略候立俄延。始呼奴仆来收撤，事罢夫人返内间。吩咐传言厨下去，外边筵席送书轩。因添幕友新来客，父子相陪理正然。内里三人同一席，双双姑嫂奉慈萱。合门男妇皆分赐，上下齐齐各尽欢。文府诸奴常例惯，只有个，春花喜得如痴颠。欢迭迭，跳钻钻，东闪西张到处观。扯得侍儿和仆妇，混推混让笑声喧。席间吃得沉沉醉，自觉头昏腿也酸。立在人前支不住，潜来小姐绣房间。无暇拣择床和铺，竟倒在，小姐罗帏眠一眠。只说暂为权歇息，却不料，头方落枕已沉酣。慢云无形春花婢，且说前头散绮筵。
　　文公因有几家亲友处尚未辞行，便自出门去了。二公子无事，乃与西宾闲话。大公子为挂念娘子病体，房内一切细软无人收拾，欲去自家检点检点，遂潜步入来一看。
　　刚刚款步入帘槐，早听得，鼻息之声绣帳中。暗道佳人何好睡，想因倦怠病躯慵。一边思想呼娘子，白日青天怎睡浓？午膳才过须散散，恐防胃口欠和融。
　　口中唤着，步近牙床，揭起罗帏一看，不觉吃了一惊，十分诧异。
　　原来不是美红颜，却系春花一丑环。黄发半披欹绣枕，鳊鱼一超搁床沿。梦中听得人声唤， —个翻身臭屁连。薰得多才忙退步，高声吆喝跌靴尖。方才惊醒无知婢，呵欠朦胧倦眼翻。欲挣起身心尚醉，含糊答应口流涎。思量又想朦胧着，恼怒多才美少年。跳起身来袍袖举，床中抓起小丫环。将来掷在尘埃地，背上连连敲几拳。惊得春花方始醒，呜呜啼哭闹声喧。少雯喝问何缘故，汝怎潜于我床眠？奶奶却从何处去，怎生留你在房间？无道理，假痴憨，规矩何存忒不堪。汝且起来将镜照，看看那，腌臜一副怪容颜，
　　可是配在这样牙床锦帳中睡的么！说着走来，又是兜腮两掌，打得春花愈加啼哭起来。
　　香房正在哭声稠，却好那，姑嫂双携到里头。只为夫人怜弱媳，恐防他，行装检点力难周。故差小姐同帮助，免使临期物未收。更派侍儿和仆妇，随来结束不迟留。当时步至雕檐下，早听得，小婢房中哭震喉。步氏佳人吃一吓，慌忙进步询根由。少雯含怒分明告，恁样无知小女流。各事不能容又丑，有何用处在妆楼。不如退去尊兄处，若怕这，服侍无人再运筹。娘子闻言忙答应，当时唤起小丫环，速将衣物铺陈卷，送汝归家万事休。省在此间常惹气，反教累我日担忧。
　　却说这春花，乃是个无知无识的顽婢。先因小姐入房，便撒娇撒痴的更加啼哭，欲使主人庇护于他之意。今见小姐全无一语抱怨姑爷，倒立使他回去，不觉反惊得酒醒，急止悲啼，呆呆无语，望着众人发起怔来。
　　静娥含怒便相催，文小姐，带笑将言劝一回。嫂嫂哥哥都息怒，今日里，恕他初次犯良规，下次不可重如此，再若无知便遺归。步氏闻言犹未语，孝廉一笑告娥眉：“贤妹，承你劝留此婢，未尝不可。但为兄其实恶见其容，如之奈何？不若还是趁在京师，仍归原主为妙。免至后来淘气，倒无处发遣。”
　　小姐笑道：“这话也是，伹恐令其回去，步府上不说他赠嫁非人，反道我家多余一婢吃饭，故此不容，反惹旁人议论。据我意思，对母亲说，另派两个绵巧些的丫环，与嫂嫂房中侍候，将他派出去当些粗使便了。大兄你道此语如何？”
　　公子闻言说是佳，妹儿主意自无差。于时夫妇皆欢悦，各把千金着实夸。言论一回齐动手，房中检点细搜查。人多手捷无难事，收拾完时日始斜。小姐起身随告别，夫妻称谢女娇娃。
　　当时小姐来到中堂，告与母亲此事。夫人应允，遂拨了两个侍儿，一名镂月，一唤裁云，与媳妇房中使用。将春花派出在浆洗处当差。
　　书当简绝话休烦，初八行期转眼间。一切行装先发去，大船几号泊张湾。住房查点交原主，另典他人价缴还。僚友亲朋都至送，一时热闹集门阑。程仪别敬交相赠，行色匆匆难叙谈。父子殷勤同谢别，一行人马出城垣。临河下落舟船内，男女分开行李安。一棒金锣惊四野，霎时解缆动云帆。书至于此权停侍，要晓余文下卷看。时过重阳嫌书短，居临海隘觉天寒。闲庭雨过红芳绝，小院风来黄叶翻。触处秋光怜寂寞，每交冬日少清闲。欲供女职寒衣熨，难习儿嬉戏笔贪。阿母催工心已急，顽奴促膳兴全删。且将书史权收拾，待从容，三卷之中再细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