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坦白·省亲·共云雨 ...
-
“你说你要娶谁？”
被满池碧绿浮萍环绕的深红宫墙内十分安静，显得琵琶弦断之声如裂帛般突兀。
在月洞大门后披衣抚琴的女子有倾国之娇容，鬓发低垂斜插着碧玉瓒凤钗，金丝软烟罗的褶裙勾勒出身段之纤柔。
皇贵妃抬眼望向跪在她面前的少年，指尖起落未停。那琴音是潺潺的强流，具有顽强的生命力，好似面对暗礁险滩都能一往无前。
星璇瞧着自家主子面色平静，便打消了要接过她琵琶去换弦的想法。
永璜端端正正地跪在晞月面前，配合地赞叹道：“几个月不见，额娘的琴声果然还是如同仙乐，真不愧为我大清国手…”
江南果真是个纸醉金迷的温柔乡，看她家最是朴实严谨的好大儿去了一趟，竟也学会说些漂亮话了。
高晞月自动屏蔽他的恭维，只将问话又重复了一遍：“你说你要娶谁？”
这个槛是必须要过的，额娘嘴硬心软好说话，到皇阿玛跟前才是真的叫人犯难。
永璜当下也不再岔开话题，恭敬回答：“儿臣心悦宣化太守王锡琛之孙女，望额娘能从中周旋。”
好家伙，花花世界迷人眼，出去一趟还能拐个媳妇儿回来。
只这太守之孙女本来绝不在京城勋贵备选之列，又是个汉家姑娘，大清何曾出过汉族的嫡福晋，更逞论未来或许要成为皇后，成为维系平衡满蒙汉藏回五族的力量？
真是烫手山芋啊。
高晞月没有马上开口。琴声从汹涌渐渐转化为平静，最后只余悠悠泛音，似平静湖面偶尔出现的涟漪。
她知永璜素来是个自己有主意的，这些年即使在她的散养下依旧成长得很优秀，绝不是个见色起意的平庸之辈。那王氏女，想必是有过人之处的。
“你起来罢，跪着也不嫌累。”皇贵妃将琵琶交给星璇，朝少年抬了抬下巴。
永璜知晓他和贞仪的身份差距会让皇贵妃为难，心中内疚，并没有起身，只低低唤道：“额娘…”
星璇抱着皇贵妃的宝贝琵琶去南府修理了，庭院内只余母子二人。
已经能独当一面的少年将脑袋轻轻搁在皇贵妃膝上，晞月身上熟悉的清新淡雅的桃花香混合着中药的甘香，是他在这个世界上感觉最安心最放松的味道。
“皇子的婚事，不是只靠彼此的情投意合就可以的，这背后是爱新觉罗家利益的考量，也是为了平衡各族各派各势力的选择。你要娶的不止是爱人，更是能牵制这些力量、替你分忧的贤内助。
我和你皇阿玛最初帮你相看的那些贵女，抛开身份和旗籍不谈，她们自小养在京城，习的都是嫡妻权术，自然也是做好了日后的准备。你既有意那个位置，此事就不可贸然定下。”
晞月用微凉的手抚了抚他的后脑勺，将其中的利害关系先讲清楚。这是少年必须考虑的现实问题。
正经的话说罢，晞月的眉眼变得柔软：“但是呢，这件事要徐徐图之，在告诉你皇阿玛之前，我想先见一见那个孩子。这可是我家崽崽第一次铁树开花呢。”
永璜平日里再沉稳，终究也只是个情窦初开的少年，闻言面上一热。他听得额娘要见贞仪，心中浮起几分惊喜：“您有什么法子让她来京城？”
皇贵妃看他亮晶晶的眼神，便知他是真的很喜欢王家那个女孩。
“这有何难？我生辰要到了，去皇上那儿讨个恩典，要江南派出些适龄的官家才女来贺喜，把王氏放进名单里就可以了。”皇贵妃笑着眨了眨眼。
先皇后的孝期早已过了，纯贵妃失势后便终日在钟粹宫郁郁寡欢、再无斗志；娴贵妃则是个不看重名分的佛系主儿；嘉妃接连诞育皇嗣有功，晋升之路却被前面几位贵妃堵着，于是这皇贵妃便成了名副其实的后宫之首。
中宫空悬，咸福宫就是大家默认的中宫。
皇贵妃生辰将至，皇帝念其父治水理政之功勋，兼之多年来抚育大阿哥成人之功劳，特允晞月出宫省亲，旨意一下，六宫无人不艳羡高氏一族所获荣宠。
高斌常年外派治水，唯有一妻一妾、一子一女，晞月入宫多年，高恒也已随父当差了，这高府便是个人丁稀薄的安静地儿。
这里面还有爵位的，只有府上的正妻马氏，沾丈夫与女儿的光封了一品诰命夫人。
知皇贵妃将归来省亲，马氏早早地按了品服大妆，领着姨娘林氏及一众仆从在街门外等待。
先是十几对红衣太监缓缓骑马走来，而后便是捧着香珠、绣帕等一众名贵珍品的值事太监，一对对的过完了，方才是八人抬着一金顶舆车。众人连忙跪下。（注1）
皇贵妃下了舆车，先入室更衣，再来到正厅与嫡母姨娘相见。多年以来，马氏能在年节时入宫同晞月见上一见，林姨娘却是不能的。
晞月见两人的鬓角皆已是发白，欲行昔年家礼，却被她们跪着阻止了。
林姨娘胸膛起伏着，眼眶早已含了泪，能在死之前再与小格格见上一面，小格格成了世间最尊贵的女子，她已是死而无憾，能在百年后坦然去见她早逝的主子了。
三人垂泪无言片刻，马氏先用帕子拭了泪，笑道：“后妃出宫省亲，是历朝历代都少有的。娘娘之荣光，照耀三个家族，我在此谢谢您。”
这三个家族，指的是高家、马家和皇贵妃生母的陈家。
晞月虽并非马氏所出，高斌也允了晞月不唤她做额娘，但这一切同晞月能带给她的荣耀相比，显然是不足为道的。
她的儿子高恒，靠着爹爹和姊姊，年纪轻轻便有了无量的大好前途和资本。
有这层在，高晞月便是香饽饽了。
这些事心照不宣，谁都不用明说出口，却是大家都心知肚明的。
简单叙话过后，马氏便体贴地引着皇贵妃去了出嫁前居住的闺房，将空间留给高晞月和林姨娘。
在踏进院子时，皇贵妃看到府内各处都是帐舞蟠龙，帘飞彩凤，金银焕彩，珠宝争辉的精细布置，谢过马氏的用心装点。
待众人悉数散去，林姨娘握住皇贵妃的手，声音哽咽，目光中含着万千的珍重之意：“ 若是夫人还在，瞧见娘娘如今的模样，定然会比所有人都骄傲。”
她们多年未见，想说的话攒了千万句，相对之时却是什么都说不出来。
高晞月在皇宫浸染多年，本以为自己能够从容面对所有的场面，却在看到林姨娘泛起皱纹的温柔面容时忍不住为之鼻酸。
这房中的陈设布置，桩桩件件都与当年离家时一模一样。晞月坐在床榻上，只觉得多年来的时光都恍若大梦一场。
仿佛梦醒之后，她还是满心欢喜待嫁的豆蔻少女，心上那人还是会因着她喂的糖饼脸红的少年。
许是这千载难逢的出宫机会不可多得，晞月忽然生出多年来再未有过的勇气和冲动来——她想见他。现在，立刻，马上。
皇贵妃唤来星璇，卸下了象征尊贵身份的旗头首饰与宫装，换上水芙色的收腰托底罗裙，青丝以云髻挽起，自铜镜望去，清波流盼，动人心魂。
“娘娘，您这是…”星璇在晞月的发髻上插蝴蝶琉璃簪时迟疑一瞬。她这辈子的时间有多长，便服侍了主儿多久，由高府的格格到爱新觉罗家的皇贵妃，自然会对晞月的行为有所察觉。
高晞月不打算瞒过星璇，她还需要身边这唯一知晓她和弘昼旧事的人从中掩护呢。
“星璇，好姐姐，今日便让我不做贵妃，做一回高晞月吧。”
姐姐都叫上了，星璇还能说什么呢？星璇低头望着那歪头朝她撒娇的主儿，只觉从前鲜活肆意的格格又回来了。
在成为皇家的宫女前，她首先、也永远是格格的人。
格格的愿望，她都会竭尽全力去实现，同茉心一样。
事出突然，高晞月并不知道此时弘昼会在哪儿。她只是循着莫名的感觉，覆着面纱来到了当年什刹海的棋茶馆。
入了夏，北岸形成一条茶棚长廊，半在水中，半在岸上，深吸一口便是荷花莲子的清香。
茶客们聚在长条木板上，对着棋盘格冥思苦想，这人间烟火气叫晞月忍不住停留。
有人说唯一不变的，就是变化本身。可是当真正面对物是人非的变化时，却常常手足无措。
那种类似近乡情怯的感觉，让她心酸。
高晞月唤了个生面孔的小伙计来，指着楼上当年常去的茶室询问：“那儿现下可有人？”
“这…”小伙计顺着她指的方向抬头望去，面露难色，低声解释道：“您是新客，不知道我们这棋茶馆在许多年前就成了王爷底下的产业。那间茶室啊，是王爷特意嘱咐不能外用的。”
这些年来，弘昼助她甚多，无论是在外的高斌和不成器的弟弟高恒，还是留在京城高府的女眷，都有和亲王府的照拂。
她知这恩情与感情都是还不清了，却不想他当真用情深至此。
小伙计看着眼前姿容艳绝的女子突然红了眼眶，便以为她又是一个被王爷伤了心的可怜人，正要开口宽慰几句，不想那女子却忽然跑了上去。
“诶，您？！”
“吱呀——”小伙计比高晞月慢几步，眼睁睁看女子打开了那道门。
这世上竟真的有这样不怕死的人。年轻的小伙计已是惊得不敢再往前，只求里面那位爷不要殃及池鱼，莫说是饭碗了，怕是小命都要不保。
只他颤抖着等啊等，里面却依旧是静悄悄的，不见半点怒喝声传出来。
晞月在踏进茶室的第一瞬，便看到了那男人挺拔伟岸的背影。
墨色的长袍以金丝镶边，腰间的金黄束带俨然是身份尊贵的象征，血玉在阳光下折射出道道光斑。
听见门外的声响，男人不悦地蹙眉望去，刀削斧刻的深邃面容却在看清来人时明显怔住。
高晞月没有给他时间反应，亦没有宫里头那些互相行礼的刻意避嫌，她只快步走向弘昼，衣裙翻飞。下一秒，小小的人儿撞进了他的怀里。
弘昼听到她类似小动物的细碎呜咽声，不可置信地喃喃：“月儿…”
不是皇贵妃娘娘，不是他皇兄的妻子，是他的月儿，他的宝贝。
说他偏执念旧也罢，痴情不改也罢，他盘下一整家棋茶馆，为的便是留住这一间小小的茶室。
那是他们曾经共同拥有的过去，他若是把这些痕迹留住，会不会有一天，他的小姑娘能打开这扇门？
长生天啊，他竟是等到了这近乎奇迹的一刻。
“你这个傻瓜…明明，明明我都推开你了…”晞月盘好的发髻被他的胸膛撞得有些松散，美人儿哭得梨花带雨，看起来柔弱又可怜。
她哭简直就是在剜他的心。弘昼原想问她如何能出宫来到这儿，这些日子过得如何，身体又如何，可怀里的小团子难过得不行，他便什么都顾不了了。
他一手将人儿揽在怀里，另一手极尽温柔地抚着她的发顶，明明什么错也没有，却还是放轻了声音哄道：“你莫哭，是我的错，是我不好。”
小团子听不得他这样说，于是随手扯下面纱，径直踮起脚吻上了他的唇。
弘昼却是偏头错开她嫣红的唇，转而轻轻地吮着她不断往下掉的泪珠。
高晞月重生一世，怕过很多东西，怕病怕冷怕死怕不能复仇，却独独不怕弘昼会不爱自己。这一刻她才发现，弘昼在感情中给了她多大的安全感。
她与他十指相握，她落入他怀抱的那一刻，如同乳燕还林，漂泊无依的灵魂再次完整，她终于成为他身上的骨骼，密不可分的一部分。
“月儿，你莫要这样…”
“弘昼，求你，别拒绝我。”
男人的目光一瞬间变得猩红，他终是用指尖勾去她薄裙的系带，再一次虔诚地将吻落在她光洁的额头上。
注1：省亲时的步骤、程序皆参考自《红楼梦》中元春省亲的片段。
作者有话说
第17章 坦白·省亲·共云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