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墟花园》黄籽梅

1、乖巧助理

　　早晨八点二十分，逸和景观设计公司，办公桌上的女人睁开了惺忪的睡眼。

　　女人叫陶轶，在逸和也算元老级的扛把子设计师，可极不体面地，昨天改图改着改着又在公司睡着了。

　　习以为常地上洗漱间冲了把脸，盥洗镜里的她五官文秀，面颊清瘦，长期熬夜的原因眼下还挂着淡淡的青圈，可好巧她左眼尾下缀了颗小小的红痣，整个人不显得那么憔悴，反而多了分清冷美人独有的柔媚。

　　八点半，已经有同事陆陆续续来打卡上班了。陶轶对给自己打招呼的人笑笑，回到了工位，在一堆杂乱无章的设计草图前，打算开始新一轮试炼。

　　工位上除了图纸，还有一本新华字典厚的新古典艺术史。她手头有个叫徐怅的客户，是当下新古典艺术圈子里最火的年轻画家，为了做出符合他审美高度的花园，这本书都快被她翻烂了，可每次递交完方案，徐怅还是有各种理由驳回。

　　从业六年，陶轶不是第一次碰到这么难搞的客户，她能怎么办，只不过默念着甲方至上的企业文化，攥紧拳头，露出一个充满职业道德的微笑，说——

　　好呢亲亲，我改，我都改。

　　也是这个时候，透过老板办公室的玻璃门，陶轶看到许总表情并不比自己好多少——一张脸板得，八字眉都快变成平行的了。

　　大清早的，出事了？

　　陶轶心里奇怪，侧了侧身子，视线绕过严丝合缝的百叶窗，发现许总对面还坐着一个穿浅蓝牛仔服的男生，黑发顺毛，看不清脸。

　　玻璃隔断隔音效果不好，办公室里的人正在谈话，陶轶稍一凝神就能把内容听得一清二楚——

　　那个浅蓝色牛仔服男生游刃有余说：“许叔，我就这么点小要求，你不会不答应吧？”

　　许总为难：“不是，我这庙太小了，您哪里呆着住啊！”

　　“您说笑了，我身高体重都正常，又不是弥勒佛，呆您这刚刚好！”男生说完爽朗笑了笑。

　　“可我这也没有适合你的位子啊！总不能让我一把老骨头卷铺盖走人吧？”

　　“什么位子都行……诶不，许叔你总不会让我去跟保洁阿姨抢饭碗吧？”

　　“我哪敢啊我……”许总弱弱道，“使唤梁氏集团的少爷在我这犄角旮旯里扫厕所，说出去也遭雷劈啊！”

　　梁氏集团的少爷！
　　陶轶早觉得这个男生声音有点耳熟，这会突然反应过来了——办公室里头的人不是别人，正是梁氏集团首席执行官，梁辛！

　　梁氏家大业大，是圳阳市商界说一不二的龙头大哥，也是一年前逸和全体员工口伐笔诛的甲方，自己还为改他们的图气到酩酊大醉……今儿刘姥姥进大观园了，梁氏CEO怎么跑逸和来打秋风了？还打扮得跟个刚毕业男大似的？

　　陶轶一时间想不明白，里头又传出梁辛没脸没皮却泰然自若的声音：“有什么遭雷劈的。我和梁氏除了血缘已经没牵扯了，梁氏再怎么呼风唤雨称霸一方，也跟我一分钱好像没有。许叔，您跟我爸同一个村坊的，我爸说您是他二舅母的二表弟的侄子，那咱俩是什么关系你知道吗？”

　　许总有气无力：“……你是我二叔的二表姐的外甥的亲儿子。”

　　梁辛一拍掌：“这就对了，咱说起来都是亲戚！”

　　“……”
　　“可是梁总……”

　　“梁什么总啊！以后喊大名，不嫌肉麻你喊小名也行。就叫我辛辛。”

　　“辛辛”两个字听得陶轶头皮发麻，里头的许总也一激灵：“使不得，使不得！”

　　“您只要给我个工作，您就算我老板，有什么使不得。”梁辛说完似乎乖巧笑了一声。

　　“哎呀……”许总还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嗫嚅着。

　　许总在纠结什么，陶轶很清楚，且不说逸和规模中等，本来就没有空缺位，梁辛好端端能跑到着来，不用想也不知道是和家里闹了矛盾，梁氏集团家族企业百年渊源，个中恩恩怨怨盘根错节的，下一步会发展成什么样，根本无法想象。也就是许总胆小还和他打圆场，陶轶一耸肩想，要自己是领导，早八抬大轿请梁总上马路凉快去了。

　　这时，梁辛看许总不给面子，咋了咋舌，说：“许叔，有些事伤感情，其实我挺不想提的……你想想，二十年前你来圳阳创业，手头钱不够，是不是我爸给你贴的钱？没房子住，是不是我爸我给你租的两室一厅？后来干亏了，又是不是我爸给你填的窟窿？现在我们爷俩从梁氏搬出来了，我爸觉得我可以来投靠你，你就这么拒人于千里之外？”

　　梁辛言之凿凿，许总欲哭无泪：“我许贵昌这辈子都诚恳老实，不可能是那种人啊……”

　　梁辛从善如流一点头：“我不会给你添麻烦的，你知道的，我最懂事了。”

　　最懂事了。
　　听到这四个字，陶轶简直比听到她们许总说自己诚恳老实还脚趾抠地。

　　圳阳谁不知道，梁氏集团的大少爷兼执行总裁梁辛，是出了名的手段狠辣、不近人情、不通事理。前几年梁氏为提高经济效益并购数十家企业，有多少小老板为此哭爹喊娘，选择主动让利求他手下留情，可他就是眼睛都不眨一下，甚至加快并购速度，切断他人后路。

　　就这样的人，说自己“最懂事了”？
　　陶轶心想，骗鬼去吧。

　　但另一边，许贵昌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听完梁辛的承诺后抹了把脸，居然真的摇白旗道：“小辛，没事，不就是工作么，叔答应你，叔给你找……”

　　许贵昌手指高频点着办公桌，突然眼睛一亮，同瞬间，陶轶感觉大事不妙——

　　“小辛，设计师什么的又累又费脑，你也不是专业的，咱不干。刚刚好我这有个主创景观师，就是那个——”

　　许总遥遥指向正在内心正在万马奔腾的自己，招了招手：“小陶，你进来一下！”

　　“……”

　　“许总，您找我？”

　　陶轶假装自己什么也不知道，希望她们许总能再好好措措辞，可旋许贵昌就说——

　　“小陶啊，你在外头都听到了吧，梁总……啊不，梁辛他从今天开始就在我们公司上班了，你不是刚好缺一个方案设计助理吗？我看他挺合适的，你带带他。”

　　“许总，我什么时候缺助理了？”陶轶保持礼貌尴尬一笑——让一个威风惯了的大少爷来给我当助理，那我跟转行上家政公司当月嫂有什么区别！

　　“哎呀，你就收着吧昂，总的也没什么。小陶，我相信你的能力。我还有点事，梁总和公司都交给你了，好好干，你就是公司的希望。”

　　“我不需……许——”
　　陶轶“要”字没出口，许贵昌就一溜烟逃出了办公室，甚至连公文包都没拿。

　　陶轶看着许贵昌的背影，心里有两种揣测，一，许总真的脑子有坑，没事找事在公司供一尊活佛；二，许总希望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让自己，也就逸和断情绝爱、对除了男客户的男人没好脸子的独立霸王花，送走这尊活佛。

　　对此，陶轶只想表示：晦气，都别来沾边。

　　许总走后，办公室瞬间安静下来了，陶轶注意到梁辛坐在落地窗前的布艺沙发上。他眼睑低着，纤密的睫毛在颌线分明的脸颊上打下浅影，整个人看上去清清爽爽的，就像一棵雨后草场上新叶丛生的白杨树——

　　之前不还是西装笔挺人神勿近，全世界我说了算么？
　　真吃错药大变活人了？

　　陶轶不吃这套，冷脸看向梁辛打破宁静说：“梁总，我不差助理，你回去吧。”

　　本以为他会有一万种理由回击，不料他只是笑了笑，连带出两个浅浅的梨涡：“陶主创，我以后会好好工作的。”

　　陶轶：“……”
　　梁辛：“您尽管吩咐我干活。”

　　“……”

　　“那行。你跟我来。”陶轶兵来将挡，把梁辛带到一张专门堆废稿的办公桌前，单刀直入问：“你知道什么是景观设计吗？”

　　“雕刻山水自然，营造美好人居环境。”梁辛认真说。

　　“你喜欢吗？”

　　梁辛眼神诚挚：“很喜欢，不然我不会来这。”

　　“真心的？”
　　“嗯。”

　　“那你知道一个助理该干什么吗？”

　　梁辛无辜一摇头：“不清楚，希望陶主创从头教起。”

　　陶轶听言从废稿抽屉里取出一叠三十张左右，拍了拍桌子说：“我们搞设计的，不管是哪类设计最基础的就是画图，画图最基础的就是线条，你就先从临摹线稿开始学，笔和纸桌子抽屉里都有，今天上午你的工作就是这个了。”

　　“那你呢？”梁辛翻了翻线稿，突然问。

　　“我？”

　　“你不教我吗？”

　　“我教你？”陶轶被气笑，一只手叉上腰，“我又不是开美术班的，我也有工作的，梁总。”

　　梁辛抿唇，点了点头，片刻又问：“那我有问题可以请教你吗？陶主创。”

　　“……行。但别什么鸡毛蒜皮笔没墨的都去找我。”

　　“我知道了。”梁辛这句说完，就拉开椅子坐下作画。

　　陶轶不过是多顿了两秒，那人又添一句说：“陶主创，我不会尸位素餐的，你快去工作吧！”

　　嗯？居然这么乖巧？
　　陶轶回到工位，心里还是很奇怪。临摹画稿枯燥乏味，费手费眼又费腰，自己摆明了是在给他下马威逼他走，他这种含着金钥匙威霸一方的，是真能装还是真能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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