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南月慢》言鞠姬

86、此行事了

　　“我现在才发现，你似乎比我印象里要更摇摆不定。”荀云婉突然倾身往前，一双眼直勾勾地盯着施承光，仿佛直接洞穿他的心神，“在寻找亲人下落和我的请求之间犹豫不决，在蒋协和顾巧的冲突面前瞻前顾后，施承光，你要真有种，随你的心意直截了当地作出决定，我倒还更高看你。”

　　荀云婉这么直接地斥责他，令施承光不由得有些晃神，脸上似乎升起热意，不知是因她方才的话感到羞惭，还是因自己数次回避她的期盼而愧疚。

　　施承光苦笑了一声：“云婉，我们真的能不顾国家的对立与矛盾，就这么心安理得地去规划以后的事吗？”

　　“没有国家的对立了，从今以后，只有一个大雍。”

　　“……你知道我是什么意思。”

　　施承光突然放松了下来，甚至唇边还染上点点笑意，他听出来了，其实荀云婉也在回避这条一直横亘在双方之间的沟壑，他们两人都是犹豫不决的庸人。

　　荀云婉默然了片刻：“你与从前相比不大一样了，变得□□通透了些，我说不清这样的变化是好是坏。”

　　“云婉，你想要我一个选择，那么你现在可以告诉我你心底的想法吗——作为交换。”

　　从施承光嘴里听到“交换”一词，令荀云婉感到陌生又新奇，她正了正神色答道：“如果你问我的看法，那么我会劝你到雍朝的土地上到处看一看，亲身感受我朝百姓在强盛国力的庇护下是如何安稳生活的。非要说得残酷一点，不过是一个昏君带着他腐朽的政权死去，才使得曾经蒙尘的珠玉效力于明主麾下。”

　　也许她是对的，徐穆辰的确不是一个好皇帝，甚至因为昏庸怠政使得朝局被刘家把控，多少贤才名士受到迫害打压。而雍朝的皇帝，并未对燕朝官宦赶尽杀绝，甚至给予愿意为雍朝效忠的人进入官场的机会。

　　施承光想，如果有一千个人在这里，那么至少会有九百个人对他说，新朝的皇帝能宽恕旧朝将臣，这早已是天大的恩典，更不要说给予重新获得名利的机遇，还有什么可奢求的。

　　可是……

　　“你似乎把人命说得太轻巧了。”

　　荀云婉挑了一下眉：“可惜不是每个人的命都值得崇敬，尊贵的君主若是做党同伐异的事，还不知多少人在背地里轻贱他。”

　　施承光有些抑郁地垂下头，和从前一模一样，他说不过她，哪怕他心里并不能全然认同她的理念。

　　“我已经说了我的看法，那么你呢？”

　　正如方才施承光所说的——交换，一方坦露了心声，那么另一方自然不能食言。

　　“……我的确想和你一起，这是真的。但同样我不可能只为了你抛下我的一切，我还有生死未卜的家人，还有与我一同流落异乡的朋友。”

　　荀云婉点点头：“能直面最真实的愿望就好，既然你是这么想，你便要为之去做应行之事。”

　　她顿了一会儿，抬脸，漾起一抹称得上温柔的笑意：“华安是个很好的地方，我希望你也能去我的故乡看看。”

　　只这一句话，还有她的笑容，那一瞬间，施承光觉得自己再也说不出拒绝她的期待的话。

　　他叹了口气，没有再反驳：“我想，不论如何，我还是恨雍朝的皇帝的。”

　　“我能理解。”

　　荀云婉这么说着，但同时，她觉得时间总能改变或者淡去一些不好的现状，即便施承光现在仍对雍朝人心怀怨愤，但十几年之后呢？当他身临雍朝治下，切实感受到百姓在安稳平和地生活，他会扭转自己的看法的。

　　他总该拥有新的生活。

　　“你什么时候回去？”

　　“至多半个月后，我在兴邺县的事已经差不多办完了。”

　　“那……”

　　“你同蒋协、顾巧和白大夫一块儿去华安吧，路上互相照拂，等到了华安，你再去找我。”

　　施承光犹豫了一瞬：“好吧，到那时候再说吧。”

　　同施承光又说了些话后，荀云婉便离开了，这一次，蒋协倒没有再出现在她面前，只是在走出杏林阁正门时与顾巧擦肩而过。

　　“顾小姐。”即便二人之间的关系错综复杂，出于礼节，荀云婉还是唤了她一声，只是不会再叫她“纯安县主”了。

　　顾巧似乎对称谓身份的转变接受得很快，她坦然地点头，没有多说什么，转身进了医馆内。

　　二人刚回到县衙，就看到秋萤匆匆过来。

　　秋萤是少有的几个知晓谢纶与邱家渊源的人，最初她对荀云婉独断专行的举动有些无奈和不赞同，但后来当她知晓荀云婉斡旋在谢纶与邱家人之间，甚至改变了县令大人原先无意升迁的想法，秋萤心中便对荀云婉充满感激，也答应了她如果谢纶再去找邱家人时候会尽早告诉她。

　　见到秋萤，荀云婉便知晓了，她只简单整饬了一下衣衫，便又要外出。静玉对她这样不停歇的奔波感到忧心：“小姐，您这些日子太劳累了，好歹坐下饮口茶水再去吧。”

　　“能尽早处理的事情最好快些解决，以免节外生枝。”

　　静玉还是不太赞同：“恕奴婢直言，小姐您费了这么大的工夫，千方百计解除御赐的婚约，施公子却毫不知情，甚至一再抗拒您的好意，您……实在不必这般殚精竭虑。”

　　荀云婉顿了一下，她向秋萤挥手示意她先退下，随后她转身面向静玉，触及她面上虽不甚显眼却真心实意的忧虑，微微叹了口气：“我知道你是真心为我着想，但这是我自己的事。”

　　“您原先对与谢家联姻一事都不怎么放在心上，如果不是为了施公子，您根本无需这样。”

　　“你说错了。”荀云婉淡淡地打断了静玉的话，“我解除婚约，有他的缘故，却不是为了他。我和谢绪互相之间本就没有情意，我不愿同他结亲，仅此而已。”

　　“至于施承光……我不可否认，我喜欢他，他对我说过的话让我下了决心去顺从自己的心意一回。但我是为自己抗争，哪怕施承光死于战乱，或是与我决裂，我依然会到兴邺县来。”

　　静玉愣住了，这么多年跟随在荀云婉身边，她少有对自家小姐的意图揣测错误的时候。而正是跟在她身边久了，静玉也渐渐习惯了以最合乎利益的方式去考虑事情。

　　解除与谢家的婚约，即便荀云婉找好了方法，却也一定会对荀家的现状有一定的动摇，静玉曾想过除了施承光以外，小姐做这样的决定是否还有别的深意。

　　可如今看来，只是因为她不喜欢谢绪，不愿同他成亲——仅仅是这样简单的理由。

　　简单又沉重。

　　“从五岁开始，你就在我身边服侍我，也许我那时的一些言行对你也有了些影响。”见静玉露出一副沉思的模样，荀云婉说道。

　　静玉摇了摇头：“小姐，您若是真的定了决心，无论要做什么，奴婢都会与您一起。”

　　她的语气依然坚决，仍是那个会无条件拥护的丫头，荀云婉终究没有多说什么，兴许再经历多一点，她就会真正明白自己今日的心境。

　　到了葛同村，荀云婉看到谢纶已经在邱家的屋宅中了，只不过这一次，金大娘母女和谢纶正心平气和地对坐着，再不见上次那凝重的氛围。

　　“荀姑娘，没想到你今日会来。”

　　邱夫人看到她，立刻起身相迎，荀云婉见了礼，转向谢纶时，见对方一副习以为常的波澜不惊的模样。

　　嗯，有了长进，荀云婉想。

　　“我此次前来也没什么要紧事，看几位的样子，想必已是解开了心结。”

　　谢纶略点了头算是认可，金大娘则对荀云婉目露感激：“听闻荀姑娘也一直为陈员外一事奔劳，您的功劳本不该由民妇来评议，但于公于私，民妇还是斗胆想要感谢您。”

　　“您能认可，便最好不过。”

　　谢纶在一旁默默地看着，这么多年以来，他难得在金大娘母女脸上看到如此真心实意的欣慰的神情。

　　他感觉到释然，却也有一点点失落，他自以为一直留在这里能照拂邱家人是好意，如今看来，他的付出反而成了他们受之有愧的芥蒂。

　　“如果兄长还在，看到你如今做的决定，才会真正安心。”

　　金大娘的话唤回了谢纶的思绪，他淡笑着颔首。金大娘握住他的手，在解开了心结后，她终于像一位关怀他的长辈那样，絮絮地叮嘱：“无论自己心里怎么想，你得明白你的家人终归是与你血缘相连，等之后回了华安，还是与家人好好团聚……”

　　谢纶连连点头应下，几人又谈了一会儿，直到丘夫子房内传来响动，金大娘立刻起身去照看，谢纶与荀云婉这才告辞离开。

　　这是二人第二次从葛同村走出来，或许之后他们再不会在这里见面。

　　“揭露陈顺这事，还可能顺势波及到枕亭郡太守，县令大人，您升迁的机会很快便会来了。”

　　谢纶看了她一眼：“荀小姐若是想借我这小小县令的手把一郡之长拉下来，怕不是异想天开。”

　　“县令大人说笑了，您这官位职权，自然不可能把太守如何，但我们的目的也不在此，只是借助此事作为契机，给您提供一个让朝廷侧目的机遇。”

　　“不要说‘我们’，既然是荀小姐一心策划，我自然不敢‘居功’。”

　　就像谢纶习惯了她出其不意的手段，荀云婉也对他时不时的嘲讽充耳不闻：“您也无需担忧可能会遭报复，我可以向您保证，等您到了华安，荀家定然会助您。更何况，您别忘了自己的姓氏。”

　　沉默了片刻后，谢纶有些滞涩地开口：“你、你们荀氏、还有……都是这样，为了达成某件事不择手段，哪怕牵连无辜之人也丝毫不觉得悔愧。”

　　说出这话是为了谴责她吗，谢纶自己也不大确定，经历了这些事，他实在无法以绝对的好坏来评判荀云婉的所行所为。

　　“毕竟我没那么高风亮节，只是个不择手段、以权谋私的人。”荀云婉坦然回道，“于我而言，因一时的犹豫而错失达成目的的机会，只有这会令我后悔。”

　　“……那我诚心希望荀小姐能永远怀有这般心态去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