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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4、出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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荀云婉走出来,看到五步之外的蒋协对自己怒目瞪视,她关上门走近,对蒋协道:“换个地方说,别在他门前闹。”
于是二人又回到了后房,白珩已经不在这了。
荀云婉双手抱于胸前,淡漠地开口:“想对你的仇人说什么?”
“……你告诉我,在绍中行挑拨之事,是不是你自愿为之,雍朝的使君有没有胁迫你?”
“你想太多了。”荀云婉的话直接粉碎了他最后一点期望,“是我挑起燕朝世家之间的纷争,是我在燕朝后宫兴风作浪,是我策反了余家,同征南军里应外合。现在,你想杀了我,为燕朝皇室报仇吗?”
蒋协勉强压下胸口积攒的怒火:“既然这样,我不明白,你觉得你还有什么脸面来见明义?”
“凭我虚伪狡诈,心机深重,手段恶名昭著。”
荀云婉的话怎么听怎么讽刺,蒋协感觉每次同她的交锋自己都处在下风。说完这句话后,荀云婉还似笑非笑地说了一句:“满意你听到的吗?你不就是想这样羞辱我吗?”
“荀云婉!”
蒋协怒不可遏,手紧紧攥着,眼中一瞬间闪过仇恨的光,但之后他仿佛泄了力一般,神情变得哀伤。
“我们曾经,真的把你当朋友;我们以为,纵使两国相互敌对,但我们之间的情谊是不受那些复杂关系的桎梏的。”
再说出“朋友”这二字,蒋协只觉得自己分外可悲。
“那说明你单纯愚钝,错信了人,乱世之中,你想每个人都置身事外?”
她的话让蒋协的心彻底冷了下去,最后一丝理智也被愤怒吞没:“你们这群窃国贼匪,多少燕朝人死在你们手下,这一切都是你这个残忍的刽子手在推波助澜!不止你,还有你们雍朝的皇帝,你们该不会忘记,百年之前,魏氏还只是燕朝的一介节度使,因贪求权力无耻叛变。如今反而残害从前的君主,你们的皇帝一定会遭报应!”
当他开始贬斥雍朝的皇帝时,荀云婉的眼中闪过狠戾的厉芒。
她突然露出一抹奇异的笑:“你现在全须全尾、理直气壮地站在这里指责我,是因为蒋家早就背叛了徐氏,否则,你以为你的处境能比施承光和顾巧好到哪里去?若是那些死去的燕朝君臣的亡魂看见你现在摆出的这副大义凛然、心系社稷的模样,该多么好笑。”
一番话,登时让蒋协仿佛被浇了一头冷水。
他的脸霎时变得惨白,蒋家的叛变,是他一直不肯面对,却又无时无刻刺痛着他的一道无法磨灭的伤疤。
“蒋协,我原本不想跟你彻底撕破脸的。”
毕竟她是雍朝人,蒋太守的叛变于陛下的大一统事业而言是有好处的,加之她清楚蒋协对此事的矛盾心理,于情于理,她不会刻意拿这事去嘲讽刺激他。
但蒋协方才的那番话,触及陛下,情急之下的口不择言有时更能代表一个人内心深处的想法。蒋协一直没有真正归顺雍朝,既然如此,哪怕彻底决裂,荀云婉也要揭开他的伤疤,让他记住,他的家族早就已经是旧朝的叛徒了。
蒋协微微弓着脊背,伸手扶着一旁的桌案才勉强支撑摇摇欲坠的身体。荀云婉的那番话,的确让他无话可说,哪怕身边的人从不曾在他面前主动提起,但“叛徒”,已然成了他接下来的日子都挥之不去的阴影。
已经敌对到这份上,什么话都已经说出来了,荀云婉吐出一口气,背过身幽幽道:“我不想再说一些更难听的话,你若仍有神智,便应好好想一想自己该做什么,自己的立场是什么。这是我出于曾经那一点情谊,对你的最后的忠告。”
蒋协瞪着失神的眼睛,声音嘶哑地滞涩地问道:“你不担心我将你做过的事告诉明义?”
“你不会的。”没有预想中失态的威胁,荀云婉的声音中满是自信的淡然,“他现在的心神本就极度脆弱,除非你乐见他立刻崩溃,否则你不会告诉他。”
“……你真是我见过最可怕的人。”
她的游刃有余彻底让蒋协陷入无边的绝望。
“我还有最后一句话……”眼看荀云婉要离开,蒋协咬咬牙,冲她喊道,“即使我对你无能为力,但是你对明义隐瞒此事,若是到了瞒不住的那天,你有没有想过会发生什么?”
没有回应,蒋协惨笑一声,继续道:“我自认所有事情好像都在你的掌握之中,但我也坚信谎言欺瞒终有维持不了的一天。你能隐瞒一时,但只要有除你我之外的人知晓你做过的事,你就不可能隐瞒他一辈子。到那时你该如何?”
那时荀云婉是怎么回答的,后来蒋协怎么也想不起来。亦或者说,那时她真的回答了吗?
*
“太守的信便是如此,陈员外,你还有什么要分辩的?”
谢纶抬眼,严厉肃然的目光如鞭子一般打在陈顺身上。
收到荀云婉的信的枕亭太守回得极快,从这封长长的回信中,众人才终于得知陈顺与太守所谓的“亲家”的真相。
陈员外的确有一个女儿嫁到了太守家,然而她的夫婿也不过是太守的某个没有官阶职位的兄弟的庶子,真要同太守攀亲戚,基本上算排不上号的。
陈员外利用了那些人对这个消息的不知情,谎称他同太守的亲家的关系,那些不知内里的地主富人便希望能借着方便为他们家中正求学的子弟们在仕途上找些门路。于是陈顺看中了这“机会”,一边与富人们串通,一边诈取百姓的钱财。
陈顺满眼不甘,面色惨白,但也知道自己这回是踢到了硬骨头。
“本官竟不知,你一介小小员外却有这般‘胆识’,可有想过自己自作聪明的行为有朝一日真的捅到太守跟前?”
“我没有想过,怕是县令大人您自己也没有想过吧。您真的认为这兴邺县明面上一派平和,底下便没有藏污纳垢吗?”陈员外也自知自己这回怕是难逃了,索性也不再辩解,“您但凡肯治出一件隐祸,都不至于现在还是一个芝麻小官。连县令都在这个位置上坐了六年,边境地区根本得不到官府的注意,我等另辟蹊径求一个向上的途径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大胆!”衙役立刻上前缚住陈员外的手脚将他押了下去。
一旁的手下忧心地瞅了一眼谢纶的脸色,却发现县令大人并未动怒,只有眉头轻轻蹙着,似乎想起了什么令人惆怅的往事。
谢纶摆手示意身旁的下属们都各自散去,他自己则平复了一下心绪。过了一会儿,谢纶独自离开了县衙,唤了一辆马车往兴邺县的城郊赶去,在那里,有他的老师的坟墓。
金慕英的坟墓十分隐蔽朴素,只是一块简单的石碑刻着他的名字,此外便没有任何昭示他生前之事的物件,除了邱家人和谢纶,没人知道这里还有一座孤寂的坟茔。
而今日,当谢纶来到这里时,看到碑前摆上了简单的贡品,旁边是一位亭亭玉立的姑娘。
“荀小姐。”看到荀云婉时,谢纶发觉自己竟没有想象中感到那么意外。
荀云婉略微颔首,她退至一旁,看着谢纶伸手轻轻拂去碑上落的轻尘。
“陈员外一案的结果,不知荀小姐可还满意?”
“呵呵,谢县令说笑了,贼人得其应得之罪,谁会不满意。”
谢纶嗤笑一声:“于情于理,荀小姐在此案中帮了大忙,我自当感激。但我想,寻常的答谢恐是入不了您的眼,既然如此,不如荀小姐直言想要什么?”
荀云婉沉默了片刻:“我本以为谢县令会先问我是如何知道这里的。”
“经历过这些事,我若再对荀小姐的手段大惊小怪,反倒显得我过于迟钝。”
即使不问,谢纶也知道,定然是邱家人告诉她的。
“金大娘和邱夫人托我给县令大人转述一些话。”
正擦拭石碑的谢纶的手微微一顿,荀云婉徐徐开口:“即使你不曾言明,她们也知晓你为什么固执地待在这小小的兴邺县,金大娘说,你不应当把自己的前途当作消遣,你怨恨你老师也好,抱以遗憾与愧疚也好,但他教过你的东西,你至少不应忘却。”
“我,不是怨恨,那个时候我自己有些偏执了。我不知荀小姐能否理解,与你一同期待功成之时的人最终却未能听得你的喜讯,那一刻你的失落是远远大于你的喜悦的。”
“是吗?”荀云婉的声音中带了一些几不可察的怜悯,“若这样的事真的发生在我身上,那还真是——可悲。”
虽是怜悯的话语,但那声音中总透出些居高临下的意味,谢纶觉得自己恐怕永远也理解不了荀云婉总有些奇异与矛盾的行事作风。
“我知道,其实你也是放心不下金大娘一家,毕竟是你老师最后的血亲。邱家人自然也知道,但是你真的觉得他们对于你时常的关照便受之无愧吗?但从此次陈顺受贿一事看来,他们宁可寄托于一个不知底细的人的花言巧语,也不愿再向您要求什么。”
看到过金大娘对谢纶来访时有些冷淡的态度,可荀云婉并不认为她真的对谢纶心怀不满,因为那一日在谢纶离开后,金大娘看着他远去的背影,深深叹了口气。那一刻荀云婉明白,谢纶认为自己的关照是弥补对老师的愧疚与怀念,却又何尝不是加深了金大娘一家对阻碍他前程的愧疚之心。
谢纶顿了顿,缓缓开口道:“可我不知道,我能做什么。”
“您方才不是问我,想要什么答谢吗?我所求的,只是县令大人能听我说几句话。”
谢纶没有出声,算是默许。
“恕我直言,陈顺之所以这样胆大包天,无非是看在县令大人您这么多年不曾升迁,认为您是个无所作为的平庸者。连一个员外都不将您放在眼中,若想庇护邱家人,何不自己向上爬,才能拥有更大的庇护的能力。”
如果只是用话语空口劝说,不仅不会有什么效果,甚至还可能使谢纶产生抵触。但碰巧发生了陈顺之事,只有后果出现在眼前,并且已经危及他在意之事的时候,才能引得他对现状的重新思虑。
“多的话我也不便再说,恐有诱导之嫌,我就不在此处打搅县令大人同恩师叙话了。”
荀云婉的脚步声逐渐消弭,谢纶垂首跪在墓前,天地间孤独的身影显得格外萧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