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南月慢》言鞠姬

83、重逢

　　出乎意料的是，白珩竟点了点头：“您说得不无道理，说到底只是立场的问题，所以荀姑娘并不会把旁人的缘由看得多重。”

　　“这就是不隶属任意一方的中立者的眼界吗——别误会，我没有嘲讽的意思，这的确是我发自内心的想法。”

　　通过方才的谈话，荀云婉对白珩略有了点改观，本以为他会是一个油盐不进之人，如今看来，许是因为立场不定，白珩比蒋协要通达透彻得多。

　　“在下问荀姑娘最后一个问题，我知晓您的目的其实并不在翊训，为了您要达成的事或者要见到的人，您是否做好应对可能突生的变故的准备？”

　　“您都说了是突生的变故，即便我真的做好万全的准备，也总会有意料之外的情况。有备无患的觉悟是很重要，但随机应变的能力有时才是功成的关键。”

　　这是从幼时起父兄教给她的道理，故而在南燕的那段时间，即便被太后、大皇子算计过，荀云婉也从未自乱过阵脚，反而将计就计，从他们身上各自割下了一块肉来。

　　白珩看了看荀云婉毫无异色的双眼，似无奈似感慨地道：“您若是已经想清楚了，我等再规劝反而多余，既然如此，在下便带您去见您真正想见的人。”

　　荀云婉一愣，随后起身，双眼死死地盯着白珩：“你的意思是，他就在这里。”

　　还未等到白珩回话，门外突然传来一声“不行”打断了二人。

　　蒋协并不放心，他一直在门外站着，直到听到师兄居然真的要让荀云婉去见施承光，他再也忍不住，径自推开门厉声制止。

　　“师兄，你怎么能——”

　　白珩抬手示意蒋协冷静一点：“翊训，你先别着急，既然你来了，可以先同荀姑娘谈一谈。”

　　“我跟听墙角的老鼠没什么好谈的。”知道施承光就在这里后，对于阻碍自己的蒋协，荀云婉也没了耐心。

　　“我不会让你去见明义的，你这窃国的帮凶，除非你有胆子就在这里杀了我。”

　　荀云婉发出一声冷冷的嘲笑，她从腰间的皮鞘中拔出一直随身带着的施承光赠予她的短柄刀横于蒋协眼前：“蒋翊训，几年没见，你一点儿长进都没有，居然用这种幼稚的手段威胁。还是说，你真以为我不会对你动手。”

　　“翊训，荀姑娘，先冷静一点！”

　　看见荀云婉拔出刀，白珩与蒋协俱是一惊，蒋协的眼中下意识地出现惊惧之色，可他仍咬着牙不肯退让。

　　“闹的动静太大了。”

　　不知何时，顾巧突然也出现在这里，她冷淡地注视这出闹剧，任何动静都掀不起她情绪的波澜。

　　看见顾巧，荀云婉也有些意外，但她的出现也无疑昭示着，施承光的确在这里。

　　“纯安县主，没想到经历了那么大的变故，我们还能在这里重逢，该说这是命定的安排吗？”

　　顾巧没有回答她，她偏头，蒋协手足无措的模样落在她眼中：“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你真的以为凭你就能改变现在的局面吗。”

　　蒋协浑身一僵，荀云婉听此，面露意味不明的神色，但也慢慢把刀收了回去。

　　顾巧又转向荀云婉：“跟我来吧，明义哥哥现在不在医馆，我带你去他住处等他。”

　　“顾巧！”

　　蒋协难以置信她居然也站在荀云婉那边，可顾巧不欲多解释什么，转身离去，荀云婉对挡在门前的蒋协说了一声“滚开”。

　　蒋协不甘地看着二人远去的背影，回身带着怨怼的情绪对白珩道：“师兄，她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你就这样同意让她去见明义？”

　　白珩示意蒋协先坐下来，等他喝了茶稍微冷静一点儿后，悠然开口：“方才顾小姐不是已经说过了，当她出现在杏林阁的时候，就昭示着接下来的事已经在按照她的预期发展了。”

　　“你们怎么都这么忌惮她？说到底她也只是个普通人罢了，难道就只容她随心所欲吗？”

　　白珩叹了口气，他看得出蒋协心中其实也有些发怵：“你为什么躲着她，她要见的是施公子。”

　　“还不明显吗，师兄你也知道她在绍中做的那些事，她是我的仇人，是我们所有燕朝人的仇人！”

　　“既然如此，你为什么不告诉施公子荀姑娘在找他，这毕竟是他们二人的事，你起码得先问问他们的想法，而不是自己决断。”

　　“我……”蒋协一时语塞，白珩继续道：“你不跟他说，其实也是担心施公子愿意见荀姑娘，对吗？当你自己心里都是这样的想法时，如今的结果已是必然。”

　　“不，明义他不知道……他——”

　　*

　　顾巧和荀云婉一路上无话，只在到了施承光房门前时，顾巧说了一句：“明义哥哥不在，应当过会儿回来，你进去等他吧。”

　　顾巧说完便转身离开了，荀云婉站在原地注视着她的背影，她已经变得同记忆中那个温柔的姑娘完全不一样了。

　　荀云婉的眼神暗了暗，她推开门走了进去。

　　房内陈设简单整洁，甚至看不大出有人生活过的迹象，荀云婉站在窗前，从这里能正好看到杏林阁正对着的街道。

　　也不知等了多久，视线中终于出现了一个颀长清癯的身影，哪怕离得很远，荀云婉也一眼就认出了，她要见的人。

　　她目不转睛地看着施承光走进医馆的正门，随后耳边传来渐进的脚步声。荀云婉深吸了一口气，一向波澜不惊的她竟感觉到胸口处的心跳加快了些。

　　推门声传来，荀云婉也在此刻转过脸。

　　她对上了那双一直记在心间的眼睛，他好像变得和从前不大一样了，可只要看见那双眼，她就能认出他。

　　施承光刚到杏林阁时仍忘不掉望蓬山逃亡途中的惨象，故而那段时间他常常做一些诡异离奇的梦，折磨得他夜不安枕。

　　在无数个令人惊悸的夜里，唯有几次，施承光梦到过荀云婉，她静静地站在自己面前，不说话，只看着他微笑。唯有这时候，施承光才能感觉到自己暂时逃离了痛苦回忆的纠缠。

　　可无论噩梦还是美梦，总有结束的时候，恰如此时，恍惚间，梦中的景象再度重现。施承光伸出手，颤抖的声音中带着哀求与恐惧：“不要走！”

　　他迈着虚浮的步子上前，抓住了荀云婉的双臂，双瞳中，茫然与清明交织。

　　“我就在这里。”荀云婉看出施承光的样子很不对，她放缓了声音轻柔地安抚。

　　过了许久，施承光才渐渐恢复了神智，意识到这并非梦境，荀云婉——他阔别了许久的心爱的姑娘，正站在他面前。

　　他浑身一震，立即松开了手。

　　“云……婉？”因为震惊，施承光几乎无法完整地说出一句话，“真的是你，你怎么在这？你是来找我的吗，你怎么找到这儿的？不，你怎么知道我在这……还是说，你是为了别的事？”

　　“放松一点，别着急，我们有很多时间好好聊一聊。”

　　施承光听她的话，平复了一下激烈的心绪，等到冷静下来后，眼中的迷乱逐渐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的情绪。

　　“我……没什么要问的，我听你说，如果你愿意同我说。”

　　施承光情绪转变得十分突然，荀云婉皱了下眉头，他现在的样子让她有些担忧，不知动乱的那段时间他经历了什么。

　　“好，那我来问问你，你怎么会在这儿，是你自己主动来的，还是别人把你带来的？”

　　“是……在逃难途中被人救了。”

　　“伤得重吗？”

　　施承光下意识地抚上腰侧，那里至今还隐隐作痛，但他只是垂首摇了摇头：“都这么久了，已经没事了。”

　　荀云婉看他这个样子，心中也了然几分：“你之前说你入了兵营，绥王叛乱的时候你在哪儿？”

　　“我那时回绍中了，我不知道父亲和姑母的情况，可我还是迟了一步，到时叛军已经包围了城门，我好不容易进了城，可是突然城里的王军不见了。我进了皇宫找姑母，后来、后来姑母把我送了出去，然后，然后我们在望蓬山走了许久，但是……”

　　施承光语无伦次地说着，他甚至回忆不清先前发生的那些事，他只知道自己面对荀云婉的时候只想向她倾诉，那些痛苦的、混乱的、悲哀的经历。

　　他看见荀云婉凑近，伸手携去他眼角不知何时流下的泪水。

　　“若是心里难受，可以先不说。”

　　施承光颤抖着握住荀云婉的手贴在自己面颊上，眼泪顺着二人交叠的手指滑落。哪怕是逃难途中伤痕累累的时候，哪怕是徐照在他眼前止住气息的时候，施承光都没有像此刻这般，痛哭不已。

　　“云婉……”他带着哭腔叫她的名字，他现在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好像只要叫这个名字，就能让他在浮沉慌乱的心绪中寻到唯一的支柱。

　　荀云婉静静看着施承光发泄着压抑了许久的愁怨，她没什么表情，但垂在身侧的另一只手不禁攥紧了。

　　许久之后，施承光终于平静下来，他垂下头，慢慢松开了抓着荀云婉的手：“对不起，我……我方才有些失态。”

　　“总比一直憋闷在心里好些。”荀云婉笑了起来，“终于见到你了，承光，我找了你很久。”

　　施承光神色复杂地看着荀云婉，仿佛突然想到了什么，他回避似地移开目光，抿着嘴沉默不语。

　　荀云婉脸上的笑意也缓缓收敛了，她的目光在施承光身上游弋了片刻，注意到他脖子上戴着的玉璜：“你还戴着。”

　　施承光顺着她的话低头看去，逃亡途中免不了磕绊，那玉璜已不如最初那样完好，多了许多细小的裂纹。

　　“对不起，我没有保存好它。”

　　“何须道歉，既已发生，表明这也是它命定一场。”

　　只是带了些裂痕罢了，只要施承光还好好地站在她面前。

　　二人陷入了沉默，施承光心里很乱，他不知道自己现在要做什么，即使心中一直有个声音在叫喊着让他说些什么。

　　许久之后，荀云婉开口道：“我是因事短暂到兴邺县来，过段时间便要回去。你想到华安去吗？”

　　施承光浑身一抖，下意识地开口：“我不去。”

　　“……那你接下来打算做什么？”

　　“我要回去，我得去找我父亲和姑母。在没有见到他们的尸首之前，我不相信他们死了。”

　　“可是……”

　　话说到一半，荀云婉却戛然而止，无论如何，雍燕的战争终究是横亘在二人之间的一道狭缝。

　　“罢了，我该走了。承光，明天我再来找你。”

　　施承光愣了一下，转眼间荀云婉便走到门口，他想伸手叫住她，可双足却仿佛僵在原地，口中也说不出任何挽留的话。

　　无边的失落与抑郁溢满心头，施承光垂下眼，却蓦地听到荀云婉的声音。

　　“能再见到你，我真的很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