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雪里寻·悲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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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黑水白山一带，便是金人也来得少了。
戚少商打山下酒肆打得二斤酒就上山。
雪下得很大，冰也接得很硬实，戚少商遂不用轻功，一步一踏，仔仔细细、认认真真地走上山。
真滑，所谓的轻功内力到了这儿一点用场派也不上，果真没有什么赢得过造物。
他微微感慨，脚步不停地往上走。
山上有座庙。
戚少商踏进去，顺着正殿侧的甬道往右拐。
道边的花树簌簌落下雪来，劈头盖脸砸在他眼角眉梢，衬得他静利肃然，十分沧桑。
其实他相貌还很年轻，脸庞圆圆，笑起来会露出两个酒窝，真诚而稚气。可是不知道什么时候，他的笑容已经给别人偷走了，他找过，也找到了，可是要不回来。现在有人看到他，都说他如披冰雪，冷煞人。
他步子稳当，绕进后院一间香室。
那香室里云烟缭绕，十分温暖，戚少商甫一进入，就觉得身上的凉气去了大半。
彼时顾惜朝正倚在坐榻上发呆，见他进门，唇角轻扯出一道弧，显得孤高而瑰丽。
戚少商把酒放在高几上，转身从壁橱里摸出两只碗，一只放在顾惜朝的面前，一只放在他对面的位子上。顾惜朝看着他忙，神色不觉温和一点。
戚少商就坐在他对面。
他举起碗，说：“惜朝，来，咱们干一碗。”
顾惜朝微笑，他笑起来杀气和孤意就淡了很多，他说：“大当家的，你忘了，惜朝已经不能喝酒了。”
戚少商一呆，过了一会儿慢慢收回递出去的手，喃喃道：“是了，你不能喝了，可这么些酒，我一个人怎么能喝得完呢？”
顾惜朝就忍不住提醒他：“大当家的，当年还在连云山的时候，你一个人一晚上就能喝十斤酒。”
戚少商脑袋一歪，眼睛直直盯着他，叹道：“惜朝啊，你说当年我多能喝，一个人拼全寨，把他们全喝趴下了，还能舞上三天的剑。”
顾惜朝嗤笑出声：“说不定是你老了。”
戚少商便有些失神：“真是老了。”
顾惜朝却又摇摇头，说：“不，你怎么能算老呢？看你现在的样子，还有很多年可活，说什么老呢？”说罢连他自己也有些恍惚了。
便是一阵静默。烟雾浮起来，将顾惜朝慵懒蜷曲的身体湮没大半。
戚少商闷闷端起碗，一滴不漏地慢慢把酒饮尽。
他的眼睛垂着，目光有点散：“你说这北地严寒不尽，你又怕冷，却非要来这做什么呢？惜朝啊……”
顾惜朝单手支颐，并不说话。
戚少商又道：“看你的样子分明合适江南，我第一次见你，就以为见到了江南的柳——”
顾惜朝笑了，他笑起来还是那么好看，却能带着不世的傲气和煞意：“大当家的，你明知……”
他还没说完，就见戚少商目中露出璨璨的光，他轻声续道：“我以为我见到了江南的柳——可那些烟柳碧竹睡渠芙蓉翠羽黄花又怎比得你一身傲骨心志如铁？”
顾惜朝听他此言，一时间竟难辨滋味。
戚少商又道：“我知你不爱江南，江南太软了；你喜欢大漠黄沙、长河落日，你歆慕剑寒九州、指点山河，纵是不能，也必不愿困囿于一蓑烟雨纷纷瓦巷高墙之地。”他轻轻喟叹：“你顾惜朝心似沉铁，怎能去忍受那般缠绵凄婉？”
顾惜朝直起身，把手附上他的。
戚少商轻轻一笑，露出两个酒窝：“我原来就想把你留下。江南的柳又怎样呢？我要留下你。可你那个时候心里没有江湖、没有正义……也没有我。”
顾惜朝忍不住瞪了他一眼。
戚少商笑出声，那声音淡淡的，很低沉，和屋子里的烟雾融合在一起，听起来特别舒服，他说：“后来你张牙舞爪地跑来杀我，我没给你杀死，我的那班弟兄却着实冤枉。”
顾惜朝眼底流光一闪，看向别的地方，有点心虚的道：“谁让你那么多人救……”
戚少商仍是笑：“你杀了那么多人，我有时候都忍不住想要把你活刮了下锅。”
顾惜朝嘴巴一歪，顿时乐出来，他实在想不到这正气凛然、侠之大者的九现神龙戚少商戚大侠竟也有这等私藏的阴暗心思。
戚少商目光斜斜遛过他：“想不到是吧？可那时候，我是真叫你逼急了。”
顾惜朝惟有苦笑。
戚少商的笑容也开始有些发涩：“可我杀不了你。”
顾惜朝望着他，说：“我知道。”我知道你杀不了我，因为我也杀不了你。
戚少商呵出一口气，消散在空气里：“我要是早杀死你多好，现在也不必吃这样的苦头。”
顾惜朝忍不住眉眼一弯：“你后悔了？”他声音原本就清润入耳，现下声音里含着十二分的笑意，更是如同金玉相击一般好听。
戚少商眼神已经不知道飘到哪里：“再往后……谁想咱们居然也算生死与共一些时候，我更加不能妄动杀念。”
顾惜朝的唇慢慢向上扬起，一双眼睛像星海一样清亮，他又重复了一遍：“你后悔了？”
戚少商茫然的摇头，说道：“若没有那些快活到极点的日子，我——”他似乎有些无以为继，过了一会才续道：“可我竟不后悔。”
顾惜朝指尖微一勾动，唇边的笑登时淡了一淡：“大当家，你真傻。”
戚少商目中流露出怀念：“惜朝，你说咱们一直那么过，不好么？”
顾惜朝叹息：“那些日子，自然是极好的。我从一开始，从和你认识的第一天起，就一直想要和你并肩作战。我没有想到多年夙愿竟能够达成，那些时日我一直恍恍惚惚，像在做梦一般。”
戚少商没有说话，顾惜朝便又说：“可现在想想，能和你一起纵横沙场，就是做梦，也是好的。”他说着，心里突然一悚，仿佛明白了什么。
戚少商静静望着他，可眼光却穿过他到达一个不可名的地方。
顾惜朝看着他的眼神，竟觉得很凄凉、让他有些心惊，他微微阖起眼睫，喃喃道：“我和你一直一起的，你忘了么？”
戚少商却没听到，他嘴唇翕动，轻轻凝出几字：“不好么？”
顾惜朝无语，看再次对着他举起酒碗，说：“惜朝，我敬你。”
他指尖便略略一拢，敬我——什么？他木木地想：敬我一手改写你一生轨迹、让你从此知恨知痛、再也不复往昔豪气冲天、快意平生，还是敬我快刀斩乱麻、绝情绝义、让你一伤再伤、从此独活？我有什么可敬——
他抬起头，直撞上戚少商沉沉的眼睛。
——我敬你。敬你一生坎坷折磨不断、却竟仍有一副傲骨、一身风流，我敬你才高志远、百折不回，我敬你是我唯一的知己和对手、也敬你——终还是披霄决汉、快意恩仇！
他瞪大眼睛，心里突然痛不可抑，豁开血洞一般，要是、要是还能够，他简直要嗓子一甜、呕出血来。他起手压住戚少商的左腕，定定看着他，想说什么，最终还是梗住。
戚少商眼光蒙蒙，举手一饮而尽。
顾惜朝微侧过脸。
戚少商怔怔看着他，说：“你不知道、你不知道，我有多想再和你喝一杯，一杯酒好，可你不能喝酒了。”
他又倒了一碗酒，然后慢慢把酒倒在地上。
顾惜朝眼看着那一碗酒悄声爬上地面，形成一片阴黑的影子，无话可说。
戚少商却不再言语。
顾惜朝一点一点把手抽回去，倚回原来的地方。
压死人的沉寂。
过了良久良久，顾惜朝略有些变调的声音才再次响起：“大当家，我……”他窒息一般的略一停，似乎有些说不下去：“等天下靖平百姓康安，咱们就纵马天下，把这江山如画的好景好酒全都游览一通品尝一遍，从南方的红瘦绿肥婉转莺啼到北方的封冰千里大雪纷飞……要看遍王维诗中的大漠孤烟西风烈烈……”他整个人都有些颤抖，但仍继续说道：“还有酒，女儿红竹叶青烧刀子……炮打灯。”这些话他说得十分僵硬，好像小孩子在背一首有很多生字的诗。
戚少商只一碗接一碗的喝，一滴酒也没洒出来。
顾惜朝遂半个音节也吐不出了。
戚少商阖上眼，轻声说：“惜朝，你从来不践约，从不……”
顾惜朝一震。
戚少商细细数：“还在连云山上的时候你就说永不背叛，誓言立得那么狠那么绝，结果你转身就刺我一刀；鱼池子你说你把我当朋友，等出去了，一定和我做回朋友，可言犹在耳，你立时就要杀我；在平城你说不会拿人命作赌，但我刚一离开，你便截断水源，以一城将士生殉宗翰廿万大军！在淮上你说你必定平安归来，等我一起去看日出日落十里桃花——”
他说一句顾惜朝脸色就苍白一点，到最后几乎成了透明的——“大当家！”
可戚少商还在继续说。他初时还很平静，可越说语速越快，最后猛然站起来挥手把几上的酒坛和瓷碗全都打落在地！
他眼睛漆黑如墨直直盯着地板，语声死寂：“顾惜朝，你对不住我、对不住我！你要看好景、你要尝美酒，我都带你来了，我没有对不起你，没有。”
顾惜朝木木坐着，半晌，才跟着他道：“是，你没有对不起我，没有。”
过了很久很久，好像一生那么长，戚少商终于微微吐出口气，无声一笑：“惜朝，咱们这回就往西边走吧。”
他似乎在自言自语，顾惜朝却轻轻应声。
戚少商又沉默了一会，说：“我这样莫名其妙，你多担待着点。”
顾惜朝垂下眼：“不碍，我都知道。”——我都知道。虽然我活着的时候，不知道。
——生死相隔，咫尺天涯。可是不碍，我总和你一起的。
他这样想着，不觉嗤笑一声。
戚少商怔耸的望着那空无一人的位子，心里狠狠一梗。
——惜朝。
他眼前浮起他笑晏晏执碗向他劝酒的样子，好看极了。
遂收拾行礼。
带上骨灰盒。白色的瓷坛上缀满裂纹，然而其之清凉孤艳，绝非他物能及。
他们下山的时候雪已经停了，风泠泠吹拂，很凉，像泪水一样。
鬓边的白发挣脱发带，飞进他的眼睛里。
眼睛干涩极了，像有什么东西拼命要流出来，最后却在眼里凝结成冰。
此去白头相守，
榴花无限熏风。
然而人间谁家见白头？明月争得几轮圆？婵娟千里谁与共？
雪白的树影渐渐掩去他的行迹，山里空荡荡的，风呼呼吹过，偶尔冲断几折树枝，发出轻微的响声。
END
作者有话说第1章 雪里寻·悲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