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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我将死去(一) ...

  •   空旷的街道上几个人影匆匆闪过,挂着小灯泡的告示牌倒在地上碎裂开来,雨水夹着汽油味和刺鼻的腥气。
      这是沦陷区。
      “ 敵がいる!敵がいる! ”
      日本人还是发现了他们。
      “瞄准打!不要乱跑!”
      高敬文喘着粗气,子弹来回扫射,她一个飞扑躲入掩体背后,一颗子弹擦着她胳膊飞过去,直直嵌入身后突然爬起来的士兵脑门里。
      “注意隐蔽,鬼子枪法准,别冒头。”一梭子弹射过去,她扯着干痛的喉咙嘶吼,“不要乱打,节省子弹!”
      这些散兵大部分只是跟随保安团出来打扫战场,连枪都没开过,在日本人迅猛的火力压制下瞬间乱了套。
      “撤吧!再不撤,就全撂这儿咯!”
      又有人中弹了,鲜血混着雨水迸溅在脸上。
      “妈的,走!”
      高敬文拉着小湖北招呼端午他们迅速退至废墟中,所有人在遍地狼藉的残垣里高一脚低一脚猫着腰逃离战场。
      这种时候,无谓的牺牲是件愚蠢的事情,保留战斗力才是最紧要的。
      小湖北被人拉着一路踉踉跄跄,大雨劈头盖脸浇在身上,他又冷又怕又饿,死亡的阴影笼罩着他幼小的心灵,从老家出来开始,本不该是他这个年纪承受的苦痛和恐惧他悉数感受了个遍。
      所有人都怕得不行,包括他叔他哥,可这个高班长,明明是个大姐姐,比他哥还小点……为什么,他从来没见过她害怕的样子。
      无边无际的黑暗里危机四伏,他们要防备的不仅仅是敌人,还有节节败退全线西撤的正规军。
      在正规军眼里他们这些幸存下来的人是逃兵,抓住要掉脑壳。
      高敬文等人和雷雄的队伍一碰面就火药味十足,短暂交流之后,她只能带着所有人一起跟随大部队前往四行仓库——全上海能留守的军队都在那里。
      大家进到仓库来不及喘口气就被谢晋元团长训话,不少人懊悔不已,进了仓库等于死定了。
      高敬文刚把背囊丢下准备处理伤口,只见一个穿白衬衫头发乱糟糟的男人骂骂咧咧走过来。
      “没咽气的站起来!列队!”朱胜忠虎目怒睁,“报自己的部队番号!”
      “报什么报?拉老子垫背,你个瓜怂!”
      老铁累坏了腿一软又倒下去,他的举动激怒朱胜忠。
      “站起来!”
      男人掏出枪面色铁青,他最瞧不起逃兵,而且是违抗命令的逃兵。
      “要么一枪毙了要么放人走。”
      羊拐一开腔就招来一发子弹。
      “有种你去打日本人,弟兄们刚从鬼门关逃回来。”高敬文皱眉道,她军服胳膊处有个枪眼,狰狞的伤口淌着血,急需处理。
      “你是哪个?这里轮得到你插嘴?”
      朱胜忠把驳壳枪抵到对方肩膀上,他打量着眼前这个兵,这人脸上糊着泥巴,一身军服失去原本的颜色,像是被人丢进在煤渣堆里滚了千百遍。
      “我是谁不重要,不过奉劝你一句,只有不通人性的畜生才会舞着爪牙扑向自己的兄弟。”
      高敬文深深吸了口气,她心里也恼火得很,这帮人就是这么对待并肩作战的兄弟部队的,这个样子跟外面的日本人有什么区别。
      朱胜忠被这话刺激了直接爆发,他抬脚就要踹人,却没想到被后者躲过去,不仅躲过去了,还被对方反击一拳打在腰腹。
      他们俩扭打在一起,高敬文的身体素质在日以继夜的行军战斗中消耗的不堪重负,这几天在沦陷区受了不少伤,挨饿挨冻,出于男性优势朱胜忠几下就把她摁在地上不得动弹。
      “七班!把这帮狗日的逃兵拉出去毙了!”
      “老朱,把那帮逃兵拉出去修外围工事。”
      杨德余一过来就看见朱胜忠又在教训逃兵,这人的暴脾气团里面人尽皆知,此前就告诫他过要收敛下烈性,老这么做难免惹得战士哀声怨道。
      “列队!”
      朱胜忠松开高敬文,大声呵斥逃兵,被他摁在地上的人丝毫不动,他怒气上涌又踹了小兵一脚。
      “你还要干啥!她是女的你晓得不?”羊拐吼道。
      高敬文参军前削去长发,一张脸涂满污秽,嗓子被毒气弹和炮火熏燎的喑哑低沉,她混迹在军营里做事潇洒看不出一点女人痕迹。
      如果不是小湖北无意中喊她高姐,恐怕没人知道这个带领大家在沦陷区多次死里逃生的人是个丫头。
      高敬文趴在地上大口大口喘气,她挨朱胜忠几拳之后觉得肺都要炸了,身上众多撕裂的新痕旧伤也疼得她头皮发麻,要不是没有力气,她一定会爬起来把这个混蛋往死里揍。
      仓库里那些正规军一听说高敬文是女的不由全把视线投过来,这些视线里面也包括朱胜忠难以置信的眼神。
      “女的?”
      杨德余只觉得头痛,他狠狠瞪了一眼发呆的朱胜忠,招呼医务兵把高敬文带去治疗。
      “老朱啊老朱,你也太能惹事了,要是弄出个好歹团座那边你怎么交代?跟弟兄们怎么交代?说你欺负散兵?说你虐待自家兄弟?”
      杨德余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
      朱胜忠望着被掺走的高敬文的背影,鼻尖渗出几滴汗,对于杨德余的质问他无话可说。
      雨越来越大,一批难民从北边过来,说着听不太懂的吴侬软语。
      医务兵在给高敬文的伤口缝针,她咬着牙一言不发,眼睛直勾勾看向窗外,看向苏州河对面的国际租界。
      租界那边传来歌声,是洋人的曲子。
      “回来!都莫看了,列队!”男人粗哑的声音在仓库每个角落回荡着,催命似的难听刺耳。
      高敬文缝完针后找医务兵要了不少酒精,除去胳膊肩背上的皮外伤,她身上还有好多没及时处理发炎的伤口。
      “聒噪。”
      她把窗户砰的一声关上,解开军服,衬衫沾着血,小腹有一道口子,皮肉翻卷着,像一条蜈蚣趴在肚皮上。
      嘶,高敬文咧嘴呻吟,这是她身上最致命的伤。
      天气很冷,河对面的灯光爬上窗棂泛起一片暖黄深绿碎影,星星藏进厚重的云层,天底下的世界敞开肚皮把最不堪的那一面公之于众。
      老算盘被人欺负狠了,拿了羊拐递的刀就跟老铁玩命,人人都骂百无一用是书生,他一打算盘的文书,鬼子面儿还没见着部队就没了,他回不去家另说,死人堆里捡条命还受这些杂碎羞辱。
      是男人就忍不了,只是他刀还没落下,阎王爷朱胜忠又踹门进来,这人对待恶意滋事的溃兵从不手下留情,先打一顿再说。
      “动刀子,打架,再打全都毙了!”
      又是这句话,高敬文收回视线,她打心底厌恶这人,是正规军就了不起?
      刀是羊拐的,他要不回来,朱胜忠告诉他们要打出去打。
      窝里斗算什么好汉,有种跟日本人打白刃战。
      “刀,很重要?”
      一直睡在角落里的人半睁开眼,冷漠的语调冰水似的浇在羊拐后脖颈,他点头,那刀是他保命用的。
      “等着,你之前救我一命,我去替你要。”
      高敬文迅速起身,她在一众人等诧异的眼神中拉开那扇将正规军和逃兵分隔的门,外面正在布置对付敌人的陷阱,她要找的那个家伙没穿军装,一袭白衬衫在人海里格外显眼。
      朱胜忠不知道眼前这个兵想做什么,逃兵刚进仓库那会他跟她起争执发展到动手的地步,先前被杨德余说教一通,再加上是个女娃娃他现在只好耐着性子,憋住火气。
      “还来。”高敬文不愿跟这人多说半个字,她看见那把刀别在对方腰间于是上手去夺,动作很快,不等朱胜忠反应刀已经是她掌中之物。
      “这里轮不到你撒野,交出来。”
      从未有大头兵敢挑战朱胜忠的权威,高敬文不认识他,更不知道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她并不害怕,即便那人此刻已拔枪对准自己。
      “刀很重要。”她走近一步,面对男人的怒视内心毫无波澜,“请你还给我们,你要想杀人,现在就开枪,我不反抗。”
      朱胜忠突然愣住,脸上闪过一丝他自己都察觉不到的错愕,这人是让自己打傻了?这年头求死的人真的少见。
      不过朱班长怎么可能让别人看出异样,他盯着对方仔细打量,她过于平静,浸着光的瞳仁死水般粘稠,被自己持枪相对威胁命门却仿佛什么都没发生。
      一种奇怪的感觉围绕着朱胜忠,洗干净脸的兵还是孩子模样,他竟然有些动摇。枪口正好抵在对方的咽喉上,她只是吞咽口水,微小的震感便蔓延冰冷枪身一点点渗透弥漫持枪者的内心。
      “兄弟们就指望这把刀给自己留点脸面,怎么样也不能死在日本人手里。”高敬文说得倒是实话,没有弹药了就自己解决自己,总好过落进野兽口里。
      “绝不允许再有下次。”
      他施舍般给她活命的机会,男人收枪的动作利索潇洒,高敬文脑海里浮现哥哥的身影,他也是这样的,挺拔丰健,跺一跺脚便能从万鬼扑食中杀出血路。
      “不会。”
      高敬文回去把刀还给羊拐就又重新缩回角落,苏州河对面的歌声越来越悠扬,落在旁人耳中许是天籁之音,可高敬文又累又疼只想倒头就睡,而那声音拨琴弦一样在她脑子里跳跃。
      小孩子烦躁极了翻来覆去,稍微动一下碰到伤口,气得她想爬起来把河对岸那些人的嘴给缝住。
      朱胜忠忙完所属事宜再一次过来招呼散兵,无非就是把人叫起来训斥告诫,短暂相处大家都知道了这人的暴脾性,见他来赶紧站成一排,高敬文却不,她就倒在那里,看都不看对方一眼。
      对于斥责她就一句话,她快死了,再不躺就没机会躺了,要杀要剐随便朱胜忠,把她毙了传出去也能让人见识见识朱大班长的威风。
      “你……”男人气急攻心,他没见过这么耍赖的人,“你要是个爷们,老子今天非毙了你。”
      “你想怎么样都行。”高敬文干脆闭眼睡觉,可那人站在面前给她带来强烈的不适感,“让让,别妨碍我呼吸。”
      小高班长讨厌正规军朱班长有眼睛的都看得出,她拒绝他提供的食物,甚至在被对方弄烦之后直接踹过去,但这样做的后果就是被朱胜忠完全压制然后强行关到一楼。
      “你放开我!臭不要脸!”
      空气里都是这个坏家伙的气味,高敬文几欲作呕,却又因为长时间没进食什么都吐不出来。
      “娘们打啥仗,添乱还差不多。”
      朱胜忠很少跟女人接触,他拿对方这种看上去年纪不大的丫头毫无办法,一时头疼自己遇到这么个疯子。
      高敬文本来想再骂朱胜忠几句,结果才开口喉咙里发出怪响,眼前划过几颗金星接着涌出大片黑暗,她双膝一软没感受到磕在地面的痛感和冰冷,那个抱住自己的人身体滚烫,她讨厌的陌生的气味把她从头到脚包裹起来。
      不要脸!小孩在心里把男人祖宗十八代问候了一遍。
      女孩子的身子骨软得像一把能握住的水,男人失神了几秒才正视对方昏过去的情况。
      “把人送东楼去。”
      他吩咐下属,可士兵手才碰到高敬文他一下子又给拍开,“滚,谁让你碰她了?”他骂道。
      自家班长脾气古怪是人尽皆知的,被瞪了一眼的兵识相地退到一边,由着班长自己把人扛去东楼,身后的逃兵像是看了出戏个个脸上挂起坏笑。
      “你们都老实待着,不然全部毙了。”
      上海的雨水太多,哗啦啦的雨声让朱胜忠这个来自黄沙漫天之地的人心烦意乱,他很久没这样被动过——刚才还跟自己作对的小疯子这会儿趴在他怀里胡言乱语。
      总归是个孩子,有个不舒服的倒也忘了自己身处何境,高敬文犯迷糊以为在家里,看不清脸的人胸膛宽厚,是她哥哥,生病时只有哥哥会这样抱着她。
      “哥你回来了?哥哥你这次不要走了好不好?”
      高敬文的哥哥高敬谦隶属于87师261旅522团,淞沪会战爆发初期战死沙场。
      朱胜忠观望一番见四下无人,他收回视线试探着把手放到对方背上,大人咋哄小孩他就是咋样的,虽然这样的动作及和善出现在他身上很别扭。
      他并不是一味追求杀戮的野兽,只是战场上实在不该抱有悲天悯人心态,他得对那些人负责,若是因为他的纵容忍让使士兵懈怠轻敌直至丧命,他宁可让所有人都认为他是吃人不吐骨头的恶刹。
      对他们苛责严厉比让他们平白无故丢了命要好。
      七班的兄弟都知道自家班长是个嘴硬心软的实干派,他说的话确实不好听,但是这并不代表他不为大家着想。
      打仗时朱胜忠第一个冲在前面,年纪小的兵被他护着,大家常看见白天还打骂人的班长晚上给被他打狠的兄弟检查伤势。
      高敬文难受得要命,她一把鼻涕一把泪,紧紧抓着男人的衣襟念着“哥哥”。
      “莫哭了,没断奶的崽子还学男人打仗,要哭回家哭去,这是战场,不是你娘怀里。”
      朱胜忠想不通这人到底是哪冒出来的,那些逃兵对她客气得很,小小年纪十足的威严,按她进仓库的架势来看也是在外面受了不少罪。
      他站在军人及长者的角度看待这件事情,又许是受男子汉的那份顶天立地气概影响,不管对方有多强悍甚至比某些男人还要蛮横,朱胜忠始终固执的认为她不属于战场,女人本就不该被卷入战争。
      他们是差劲无能到何种地步才会逼得一个小丫头拿起杀人的武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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