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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9、第 59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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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第一缕阳光尚未完全驱散城市的薄雾,裴灼已经健身结束,站在顶层公寓的落地窗前,望着脚下这座城市逐渐苏醒。
手机屏幕亮起,显示着Amy在凌晨发来的加密报告。林曼曼经手的所有项目账目、通讯记录,乃至她名下几个隐蔽账户的异常资金流动,都被清晰地罗列出来。
证据链直指苏婧和其背后的启明建设,甚至隐约牵扯出更复杂的境外资本操作痕迹。
他转身,目光掠过床上仍在熟睡的人。
昨夜沈梵疲惫不堪,阿姨特意熬了白粥送去,她吃完又服了胃药,此刻睡得正沉。晨光勾勒出她柔和的侧脸轮廓,却掩不住那份易碎的苍白。
裴灼的心口像是被什么狠狠拧了一下。
这六年多来,他发了无数条信息,打了无数通电话,用尽一切可能的方式寻找她,却都无果。
在他最艰难的时候,郭迩看出来他真的没有活下去的念头了,才终于告诉他沈梵去了哪里。当晚他就逃出医院,买了机票去找她。
没有直飞航班。他辗转三十多个小时,终于见到她的那一刻,却发现自己怎么也迈不开脚步。透过玻璃窗,他看见寒冬中只穿着一件单薄T恤、头发凌乱、瘦得脱形的自己,手臂上还带着自己亲手划的的伤痕。
而沈梵就安静地坐在湖边,身上穿的还是他买给她的那件大衣。
裴灼默默地站在她看不见的角落,陪了她整整一天。直到裴母和郭迩找到他,强行将他带回国内。
回国后,他再次逃出医院,去了桑桑的墓地,跪了整整一天,把自己跪进了医院。
郭迩问他:“你去那里做什么?求桑桑保佑你身体健康?”
意识模糊间,裴灼仿佛看见沈梵抱着个比她还大的玩偶在吃薯片,看综艺,桌上摊着试卷。他喃喃道:“求她原谅我。”他爱沈梵,对不起谁他都要爱她,如果有报应,就来找他。
自那以后,裴灼强迫自己接受治疗、定期服药、按时检查,让自己变得更强大,不让人成为她可以依靠的人。不再伤害她。
上午九点整,霁川大厦顶层会议室。
气氛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凝重。巨大的环形会议桌两侧,霁川与Rheinburg项目组的核心成员正襟危坐,空气仿佛凝固,只有中央空调发出低微的嗡鸣。
沈梵准时踏入会议室时,立刻感受到这种不同寻常的压力。所有人的目光再次聚焦在她身上,但这一次,除了审视和好奇,更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敬畏与谨慎。
她忽略那些目光,走向自己的座位。
裴灼坐在主位,神情冷峻,看不出任何情绪。只是在沈梵进来时,他的目光极快地从她脸上掠过,确认她的状态似乎比昨天好些,便重新投入到眼前的文件中。
会议开始,议题直接切入项目最核心也是最敏感的部分——技术标准验收流程和违约责任界定。
讨论很快陷入胶着。Rheinburg方在某些技术细节上态度强硬,而霁川的法务和工程团队也寸步不让。争论的焦点,恰好围绕着一系列极其专业且容易产生歧义的德语术语展开。
就在这时,裴灼直接点名沈梵,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沈翻译,关于德方草案中'不可抗力'(H?here Gewalt)范围的界定,与标准VDI指南附录C中的定义是否存在实质性差异?请基于原始文献进行解读。”
这个问题极其刁钻专业,直指合同风险分担的核心。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投向沈梵。Rheinburg方的技术总监甚至微微前倾身体,等待着她的回答。
沈梵的心跳漏了一拍,又瞬间冷静下来。她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快速翻阅面前厚厚的德文原版技术规范和相关标准文件。
会议室里鸦雀无声,只剩下她翻动纸页的沙沙声。
片刻后,她抬起头,看向裴灼,也看向Rheinburg的技术总监,说道:“裴总,各位。根据VDI 6020附录C第3.2条款的官方注释,'H?here Gewalt'在此类工程合同中的适用范畴,的确比民法典中的定义更为狭窄,它明确排除了'可预见的供应链系统性风险'(absehbare systematische Risiken in der Lieferkette)。而德方草案第12.5(b)条引用的措辞,试图通过模糊化的列举,将部分系统性风险重新纳入免责范围。这与行业标准存在潜在冲突,建议明确排除或进行严格限定。”
她的阐述条理清晰,引证权威,直指问题要害。不仅回答了裴灼的问题,更指出了合同中隐藏的风险点。
裴灼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几乎无人能察觉的赞许。他知道,她想做的事,一定会做到最好。
而坐在Rheinburg团队中的另一个人,脸色却微微变了。那是林曼曼一手提拔起来的心腹,也是这次草案某些模糊条款的主要起草者之一。他的眼神闪烁,下意识地看了一眼手机。
会议继续进行。在沈梵精准的语言和专业解读下,几个原本模糊的、可能埋下隐患的条款被逐一澄清、修正或加强。霁川团队借此占据了越来越主动的位置。
中途休息时,众人纷纷离席。裴灼对Amy使了个眼色,Amy立刻心领神会地跟了出去。
洗手间里,沈梵看向镜中的自己。她知道自己被裴灼当成了"枪",但她并不排斥。用专业说话,厘清风险,这本就是她的职责所在。只是,这种被置于风口浪尖的感觉,依旧让她如履薄冰。
她走出洗手间,却在走廊拐角处,无意间听到两个Rheinburg员工的低声交谈。
“…...看来林总监是真的栽了,就因为那个术语错误?”
“恐怕没那么简单......听说裴总那边拿到了确凿证据,好像还牵扯到启明建设的苏小姐......”
“嘶......商业间谍?这要是真的......”
“嘘!小声点!别乱说......不过你看今天沈梵这架势,明显是裴总钦点的,以后咱们这边的翻译审核,恐怕都得看她脸色了......”
“啧啧,真是没想到......”
沈梵的脚步顿住了,心猛地一沉。虽然早有预料,但亲耳听到这些议论,还是让她感到一阵寒意。
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镇定下来,转身走向会议室。
休息时间结束,会议重新开始。
然而,接下来的气氛却变得更加微妙。
Rheinburg的态度似乎发生了一些难以言喻的变化,在某些问题上变得犹豫不决,甚至频频需要内部低声商议。
裴灼冷眼旁观着这一切,嘴角噙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他知道,鱼饵已经撒下,鱼儿开始不安了。林曼曼的迅速倒台和他对沈梵的强势支持,无疑给了对方巨大的压力和心理冲击,打乱了他们原有的步骤。
果然,在讨论到一项关于关键设备进口通关责任的条款时,Rheinburg方那位之前眼神闪烁的心腹,提出了一个看似合理实则暗藏玄机的修改建议,试图将一部分模糊责任转嫁给霁川。
没等裴灼开口,沈梵率先抬起了头。她没有看那个心腹,而是将目光投向己方的项目总负责人Klein先生,语气保持着专业与平和,但带着不容置疑的清晰度:
“Klein先生,请允许我插一句。从专业角度审视,王工程师刚才提出的修改建议,其核心措辞与我方一贯坚持的、并在上一轮谈判中基于《国际贸易术语解释通则》(Incoterms 2020)所明确认可的DDP(完税后交货)基础原则存在潜在冲突。”
她稍作停顿,确保所有人都在听,然后继续用流利的德语补充道,既是在对Klein说,也是在向整个会议室陈述:
“如果在DDP基础上,额外加入要求霁川承担非标准化的通关协助义务,不仅会在合同逻辑上造成混乱,更可能在后续执行中引发严重的责任纠纷和清关延误风险,这最终损害的将是我们Rheinburg自身的项目进度和商业信誉。我个人强烈建议维持现有条款不变。如果项目部确实评估存在特殊的实际操作困难,更稳妥的做法是就此单项与霁川单独签署一份附加执行协议,明确双方权责边界和免责条件,而非直接修改主合同框架。”
沈梵的发言,立场鲜明地站在Rheinburg的利益和风险管控角度,有理有据,既点明了风险,也提供了更专业的解决方案。她是在履行作为Rheinburg翻译和审核者的职责,维护本公司的利益,而非替霁川说话。
她的话音刚落,裴灼便淡淡地接口,他的目光扫过Klein先生,语气平稳却带着千斤重压:
“沈翻译的专业意见很中肯。我相信,贵公司高层绝不会允许在已经明确的责任框架内,植入这种可能损害双方合作互信、且缺乏商业合理性的条款。对吗,Klein先生?”
裴灼巧妙地将沈梵的专业判断,变成了对Rheinburg公司自身信誉的拷问。他不是在赞同她,而是在利用她的专业结论,向Rheinburg的负责人施压。
Rheinburg的项目总负责人Klein脸色微变,他狠狠瞪了那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心腹一眼,随即转向裴灼,勉强挤出一个笑容:
“当然,裴总。感谢沈翻译及时的专业提醒。是我们内部沟通不畅,考虑不周,这个修改建议立刻撤回,维持原条款绝对是最好的选择。”
他背后已经惊出了一身冷汗。裴灼的语气虽然平淡,但那种无形的压迫感和暗示性极强的话语,结合沈梵刚才那番无可指摘的专业分析,让他瞬间明白了其中的利害关系——裴灼可能掌握的,远比他们想象的要多,而自己手下的人还在愚蠢地试图玩弄手段。
那个王工程师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低下头,再也不敢多说一句话。
会议在一种看似平静实则暗流汹涌的气氛中继续。每一个环节,沈梵都如同精准的仪器,过滤着语言和条款中的任何风险;而裴灼则像稳坐中军帐的统帅,在她扫清迷雾后,给予最终的决定性的压力。
他们之间没有过多的交流,甚至眼神接触都很少,却形成了一种奇异的、高效的默契。一个精准地发现并解析问题,一个果断地决策和施压。
沈梵甚至能感觉到,裴灼似乎有意无意地,在引导着她去触及某些关键的、可能与林曼曼和苏婧勾结相关的条款领域,利用她的专业,一步步地将隐藏的陷阱暴露在阳光之下。
这场会议,早已超越了普通的项目谈判,变成了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
会议一直持续到夜幕降临才结束。最终的成果远超霁川团队的预期,几个重大的风险点被成功规避或锁定,项目向前推进了一大步。
众人疲惫却各怀心思地离场。
沈梵收拾着文件,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疲惫,不仅是身体上的,更是精神上的。
裴灼走到她身边,停下脚步。他没有看她,目光落在窗外已然亮起的城市灯火上,声音低沉地传来:“今天做得很好。”
沈梵动作一顿,没有回应。
“一会儿坐我的车回去。”他又加了一句,语气是不容拒绝的平淡。
沈梵抬起头:"我可以自己......"
“那个什么工程师,是林曼曼的手下,你今天拆了他的台,林曼曼那边知道了,她和苏婧都不会善罢甘休。”裴灼打断她,终于侧过头看她,深邃的目光里带着一丝警告,“你觉得自己现在很安全?”
沈梵的话噎在了喉咙里。
黑色的宾利平稳地行驶在夜晚的车流中。车厢内一片寂静,和白天会议室里的刀光剑影形成了鲜明对比。
沈梵靠在车窗上,看着外面流光溢彩的街景,感觉自己像个游离在世界之外的孤魂。
她忽然想去L.M,用酒精麻痹一下自己。于是开口道:“去L.M吧。”
裴灼挑了一下眉,把手上的平板关掉,“胃才刚好,下次再去。”
沈梵看他一会儿,觉得没意思,于是从包里拿出烟盒。
递给他一根,说:“戒了?”
裴灼接过,衔在嘴里,看着沈梵拿着打火机把玩,好一会儿才说:“我打火机没带身上,帮个忙。”
沈梵于是凑到他面前。
火光一明一灭。
车子驶入公寓地下车库。裴灼先下车,替她打开了车门。
电梯一路上行。狭小的空间里,两人并肩而立,气氛沉默得令人窒息。
“叮”的一声,电梯到达。
门打开的瞬间,裴灼忽然开口:“这件事情-”,他的声音在寂静的走廊里显得格外清晰:“不用怕。”
沈梵愕然地看向他。
裴灼却没有看她,径直走了出去,只留下一个挺拔而冷硬的背影,和一句重重砸在她心上的话。
“有我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