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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1、第 5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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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的殡仪馆外,梧桐叶簌簌落了一地,干枯的叶片在风中打着旋,最终堆积在沈梵的脚边。她坐在长凳上,指尖夹着一支细长的香烟,烟雾在冰冷的空气中缭绕,被风吹散。她闭了闭眼,因为时差的缘故,她脑子几乎停机,需要尼古丁来强迫自己打起精神。
她看着地上的落叶,只觉生命顽强又脆弱。这是沈梵很早就知道的真理。
昨天凌晨,沈梵接到梁芸的电话,她喝了酒,将醒未醒之际,听见电话那边的陌生男性说:“左韫…没了。”
沈梵酒醒了,挂了电话后匆忙订机票,收拾行李,连夜赶飞机回来。下了机,又立刻打车去了梁芸家里,却被告知,今天大家都在殡仪馆里。她又匆匆赶到了这里。
一行人伴在梁芸身边,左韫的遗像挂起,前来吊唁的人不少。沈梵第二次参加葬礼,两次都给了她的弟弟。
她隔着不算远的距离,看见了梁芸。那个永远精致得体、连指甲都要修剪得一丝不苟的女人,此刻眼袋乌青,头发随意地扎着,几缕碎发凌乱地贴在脸颊上。她的眼睛红肿,脸上的神情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碾碎过,再次失去儿子的疼痛使她看上去整个人都支离破碎。
梁芸瞧见了她,她也就顺着上前去,还未说话,就听见梁芸说:“你现在回来做什么?”她的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当初你为什么没能救活他?”
要骨髓移植的时候,沈梵身体不合格,无法进行骨髓移植,左韫等了一年多才等来一个合适的,但好景不长,病情复发,谁也没能挽救这条生命。
沈梵在角落处等梁芸稍微平复了心情,准许她去看左韫最后一眼的时候,她给左韫鞠了三个躬,看了几眼他的遗像,本打算待到葬礼结束她再走,可梁芸却让她立即离开这里。
自始自终,沈梵没有为自己说过一句辩解的话。
出了殡仪馆,她坐在长椅上抽烟的时候,才想起来自己回国了这件事没跟关子捷说。于是给他发了条信息,让他来接。
在等待的时间里,沈梵疲惫不堪,香烟一根接着一根,她看着地面出神,心里静静的。正当她视线开始涣散时,一双沾着湿泥的漆皮短靴碾过落叶。
“节哀顺变啊,老同学。”甜腻的嗓音裹着香奈儿五号的气息压下来。
沈梵抬头时,正撞见闵诗青看着自己的眼睛——那双眼睛里盛着的厌恶,和高中时如出一辙。
她没想过会撞见她,起身,看见闵诗青的外套露出半截工牌,“行政助理”的烫金字刺进余光。
沈梵掸了掸烟灰,“你怎么会来?”
对方的手包咔嗒弹开, “我来送合作商的挽联,”她将挽联丢到长椅上,嘲笑一声:“几年不见,没想到能意外看见老同学哭丧的脸。”
沈梵本没打算和她尖锋相对,但对方恶语相向,沈梵没什么心情和她吵,但是也说不出好话:“我也很意外能看见你这张晦气的。”顿了一下,她又开口说了一句德语:“Macht mich widerlich.”
让我恶心。
闵诗青的笑容僵在脸上,“你什么意思?”
“听不懂就别来招我。”
闵诗青已经很久没有被人这样对待过,脾气一下就上来了,她收了笑脸,“沈梵,你以为自己就是什么好东西么?你两个弟弟都死了,我们两个,谁更晦气,你心知肚明吧。”
沈梵不怒反笑:“所以你最好离我远点,我克你。还有,下次出来见人前,把脖子上的痕迹遮一遮,别给你妈丢脸。”
经沈梵这么一说,闵诗青才后知后觉地摸了摸自己的脖子,脸色瞬间变得难看。她慌忙从包里翻出一条丝巾,匆匆系上,而后又强撑着气势,冷笑一声:"你知道这些痕迹是谁留下的吗?"
沈梵打断她:“我一点都不关心。”
就在这时,汽车鸣笛由远及近,黑色宾利的车灯扫过闵诗青精致的脸。沈梵转身走向宾利,车门自动弹开,她坐进去,关子捷从车上下来给她拿行李。
“下次别再让我看见你。” 她隔着车窗看向僵在原地的闵诗青。
路上,关子捷问她:“没事吧”
沈梵摇摇头,“没事。”
“回来打算待多久?”
她现在疲惫到没有精力去思考这个问题,只想闷头睡觉。“再说吧,送我去酒店。”
关子捷笑她:“你这脾气什么在国外这么多年也没改改?”
“我什么脾气?”
“脾气得改改,”关子捷目视前方,语气随意,“现在人家好歹是炙手可热的裴总,总不见得能惯着你。”
沈梵淡淡道:“我们已经没联系了,你不是知道么?”
“知道是知道,可是……”
她打断关子捷:“好好开车,有什么以后再说吧,我累了。”
这些年来,她和关子捷一直都有联系,当年出国,钱都是他出的。梁芸为了左韫和公司,已经耗费了大量的金钱,再没多余钱花在她身上。她知道这对关子捷来说算不了什么,可说到底过不去心里那关,关子捷也看出来了,偶尔也会提醒,说就当是为了感谢她在L.M帮忙招揽生意,照顾客人的报酬,多出的,就当是他借给她的。
沈梵当时说:“你这话说的我像是在L.M卖的。”
车子开了一个多小时,停在了一家酒店楼下,关子捷把钥匙交给门童后陪她一起办理入住,送她到房间,临走前说:“休息够了给我发信息,一起吃顿饭。”
沈梵卸了力,倒在床上,“知道了,出去帮我把门带上。”她现在只想关机睡觉。
关子捷又嘱咐了几句,离开了。
房间一时静得可怕,沈梵脱了鞋,打开行李箱翻出衣服,进浴室洗了澡,吹了头发,也没顾得上护肤,就昏昏睡了过去。
这一觉,沈梵从白天睡到了黑夜,又从黑夜睡到了第二天傍晚。
她是被渴醒的,等清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北京时间的第二天傍晚6点23分。
她起床灌完一整瓶酒店的矿泉水,才觉得嗓子稍微舒服一点。打开手机,除了纽约那边的邮件,就是关子捷的信息。出国后,她停用了那个手机号码,屏蔽掉了很多不必要的信息和人,删掉了裴灼和他身边所有人的联系方式,对自己、对裴灼都足够狠。
关子捷的信息只有一条:【醒了联系我。】
沈梵的肚子饿得不行,给他回了条消息:【醒了。】
关子捷很快回复:【等会儿L.M见。】
她放下手机,走进浴室洗漱。热水冲过身体时,她的大脑才彻底清醒过来。擦干身体后,她站在镜子前化妆,手机又震动了一下。
是德国Rheinburg Bau公司的邮件。
他们把沈梵的辞职申请退了回来,说不管是因为什么原因,都不希望她离开,Rheinburg Bau都愿意和沈梵沟通协调。如果是因为想回到中国发展,公司也可以联系中国分部的公司,让她入职,继续为公司服务,希望她可以慎重考虑。
沈梵盯着屏幕,指尖在手机边缘轻轻敲了两下。其实她早就想离职了。毕业后,她进入Rheinburg Bau做翻译,一直到现在。在这个公司里,她是为数不多的中国人,遭受到的种族歧视不少,孤立和排外是常态。最近,她和同组的一个白人女生起了争执,对方用涂着鲜红指甲油的手指指着她的鼻子,让她滚回自己的国家。
她部门的最高领导是个喜欢中国的德国籍黑人女性,时常问她关于中国的文化和食物,沈梵都会耐心解答。久而久之,对方对她多了些照顾,也严肃惩处了那个种族歧视的女生。
但即便如此,她还是觉得疲惫。最近她经常加班熬翻译,整个人都很乱,身心俱疲,已经很久没睡过一个好觉。原本想着之后找个时间提离职,没想到又忽然收到了左韫离世的消息。
她盯着邮件看了很久,最终只回了一句:【谢谢,请让我再考虑考虑。】
她不想回到德国,可似乎也没有任何理由留在这里。
接近8点,沈梵坐上出租车,望着窗外飞逝的街景。车驶过国贸桥时,她看见新建的CBD大楼玻璃幕墙映着晚霞,像一簇簇燃烧的水晶。六年前她离开时,这片区域还在施工,如今已是灯火通明的金融丛林。
下班高峰仍未过去,路上堵了一会儿车,沈梵几乎要晕车。
L.M变化很大,很多摆设、布置都变了,员工更不用说,除了三两个沈梵还有点印象外,其余的都是新面孔。
“L.M现在看上去更加像供人来洗钱的地方。”她就这么跟关子捷说的。
关子捷听了,笑个不停:“毕竟我也花了不少钱进去,总不能看上去还和原来一样。”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正在吧台后调酒,动作娴熟得像专业的调酒师。“吃过东西了没有?”他问。
沈梵摇头:“没有,空腹喝也没关系。”她早已习惯。
关子捷没多说什么,很快调好一杯酒推到她面前:“慢点喝,度数不低。”
沈梵挑眉,不知道是表示知道了还是无所谓。她端起酒杯,入口是苦涩的味道,咽下去后喉咙火辣辣的,刚才的晕车感瞬间被酒精覆盖。
“你弟弟的事情,别往心里去。”关子捷突然说。
“知道。”
“这不怪你。”
“知道。”
“真的。”
“知道。”
“你——”
“关子捷,”沈梵拧眉,非常不喜欢他现在这样,“你说的我都知道,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啰嗦了?”
关子捷沉默了一会儿,突然问:“你恨我当年把你送出国吗?”
沈梵顿了顿,看向他:“我从来没恨过你。”她的声音很平静,“我知道当年我留下,对谁都不好。梁芸希望我离开,他——”她顿了顿,“你为了我好,帮我摆平沈深年,再让我没有顾虑地走,直到今天我都感激你。”
这是她回来后,说的最多话的一次。
关子捷认真听完,隔了好一会儿,才笑了笑:“沈梵,你长大了。”
沈梵一时无言,最后只回了一句:“你老了。”
”三十多正是男人最好的年纪。”关子捷不以为意。
沈梵没接话,转而说道:“我可能会回来这里生活。”
关子捷并不意外:“好事。”
她仰头把酒喝尽,关子捷问:“喝完了等会儿去吃饭?吃你以前爱吃的。”
沈梵想了想,摇头:“我口味变了。”
“不喜欢吃粤菜了?”
“嗯…”她淡淡道:“习惯了每天汉堡面包配咖啡的生活了。”
关子捷看向她没什么精神的眼睛,语气平静:“说不定你回来后又喜欢了呢?人都是这样,在一个地方待久了,口味多少都会有变化。”
沈梵没回答。她盯着空酒杯,突然想起很多年前,有个人也是这样对她说——
“人都是会变的。”
关子捷带她去吃了家新开的粤菜馆。席间他点的全是她从前爱吃的菜,可沈梵只动了几筷子就放下餐具。
“口味变了。”她搅动着碗里的松茸汤,“现在吃这些反而觉得腻。”关子捷没说什么,只是叫服务生换了杯冰水给她。
关子捷起身结账时,玻璃幕墙外突然飘起细雨。沈梵没什么情绪地拿起桌上的冰水,喝了一口,就是在仰头喝下的那一个余光里,沈梵看见了那一抹瘦削身影。
裴灼正在帮女伴拉开座椅,西装袖口露出半截狰狞疤痕,比她记忆中更苍白的侧脸被水晶灯割裂成碎片。
年轻女孩的珍珠耳坠扫过他手腕时,沈梵的手忽然无力,水杯从手心滑落,发生清脆刺耳的声响。这声脆响让裴灼朝她看来。
目光交汇,时间几乎静止,对视不过几秒,就被打断:“怎么了?”穿香奈儿套装的女孩顺着他的目光转头。“遇到熟人了吗?”
沈梵清楚看见她无名指上的钻戒在幽蓝夜色里划出一道银河。
“没有。”裴灼看着那双熟悉的眼睛,一字一字清晰地说道,腕骨上的青筋像绷紧的琴弦。
沈梵很快收回了视线,关子捷在此时结完账回来,觉察出她的不对劲,问她:“怎么了?”
沈梵摇摇头,嘴上答:“没什么。”可眼睛却不受控制地望向他。
裴灼的女伴正在娇嗔着要他擦掉唇角的奶油,那节骨节分明的手指捏着餐巾,却将樱花口红抹成了带血的模样。
沈梵轻叹了一口气,终于明白,有些变化,是回不去的。关子捷去结账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