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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妄念何从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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戏了了,人也该散了。
容祁若起身准备离开,容夫人叫住了他。
“嘉禾遭遇了接二连三的事,我说了来处理,这事就不能不了了之。”
他并没回身,亦未说话,容夫人自顾说下去,
“今儿起,半年内,若儿你的月例减半,给嘉禾一点补偿吧。”
容嘉欣这时候道,
“要我说,三弟院内的下人没选好,母亲,三弟不能自己长眼,您可得好好给长长眼呐。”
容夫人看了老大一眼,牵起一抹淡笑,
“这次确实要好好过过眼,若儿,这些日子就让我身边的小兰去照顾你,若是你觉得好,就将她留下,不好,就再说。”
“不用。”
握着盲杖,容祁若轻轻丢下两个字,慢慢走去,背影欣长却难免单薄,风吹翻起他的衣袂,却也依旧稳步不停。
偶尔路过几个下人,有心善的关切道,
“三少,您的脸流血了,要不要看一下?”
都被他淡淡的拒绝了,也未曾停驻,似乎,这世上没什么比走路更让他专注。
静园门前,有一男子,身着黑色长褂长裤,在那来回踱步,翘首以望似是等什么人。在白墙灰砖砌边的圆门处终于出现一个住着盲杖的男子,着一灰色长衫白色滚边,慢慢走来时,他忙迎了上去。
“三少!可把我急坏了!你的脸怎么了?”
男子左边上下检查完又转到右边上下仔细检查了一番,
“怎么脸上划了这么条长柳子?还出血了,怎么回事?夫人老爷打您了?不是,再怎么苛待您他们也不能上手啊!”
容祁若无奈的被他左一遍右一遍检查,还要忍受一刻不停的聒噪,
“耿右,“ 大约是容祁若鲜少这么大声音讲话,耿右一时停下来,还想问,但端看着主子的难免疲惫的脸色,终是忍住了。他扶着容祁若往院子里走。
“三少,您不知道,我…”想了想,耿右最后还是问了句,
“您还有别的地方伤到吗?”
“没有。”
来到厅内,容祁若接过耿右递来的茶,缓缓喝了一口,几不可见蹙起的眉头才舒展开,整个人放松了不少。
“让你办的事情怎么样了?”
“当然是办妥当了我才赶回来,按您说的加持永安纱厂和新亚药厂股份,并抛出手上九州通银和安兴铁路。”
“有没有告诉那边,不要太明显?”
耿右拿了热毛巾来,一遍擦拭他脸上的血迹,一遍回道,
“三少,我都跟您身边这么久了,您还是不放心?每次都要问的清清楚楚。”
容祁若后背落在摇椅椅背上,合上眼,
“大概是眼盲人的通病吧。”
耿右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擦拭完,拿着毛巾轻声问道,
“三少,那个春柳我听说了,您打算怎么处理?”
闭目的人大约连思考都没有,
“没打算。”
人与人的缘分很浅,真正能有牵绊的人一生其实并不多,大多数出现在自己生命中的人,就好像那一片飘落的叶子,你看到了它在眼前落下,也就只是这样了,之后,你不带一丝灰尘的离开。或许带走了一粒尘埃,拍拍就好了,不需要有什么情绪起落。
耿右看摇椅上的人渐渐入睡,轻手轻脚地给盖上一件毯子,然后出去了。
也会有那样一些人,执着于已经远走的曾经。
那些人,只是少数,
若遇到了,或许是难能可贵的幸运。
十一斋的灯,亮着朦胧的光。
“这是流竺瓶,传言,是一位天竺的得道高僧圆寂时留下来的。用它来收集人世间七情七苦之泪,最终再加上你的一滴泪,就算成了。”
不到掌心大的瓶子,瓶身隐隐流动着似蓝若紫的光芒,生生不息,静流不止。
“这是他的愿望?“
十一将流竺瓶交予容泠月,给自己倒了杯红酒,红色的液体顺着透明的高脚杯流入玫瑰般的红唇,淳淳的酒香飘散而出。而她对面的女子,倚在阳台那木制围栏上,若雨后芙蓉,她指尖跳跃着,徘徊在阳光落下的边缘,渴望着却不敢进犯,也不难看出她的好心情,语调轻快地,她回答,
“不,这是我的愿望。“
十一听后挑眉,却也不惊讶。情之一字,谁又能说的清楚。她轻轻晃动着杯中的红色液体,看着它在杯壁上留下痕迹,却在她停下时,也归于平静,那原本的痕迹,也慢慢消失不见。
“你知道,关于这个瓶子的名字,其实有个比较有意思的说法,留恋无妄情,不得天竺通往生。情之莫辨,谁也琢磨不定,如此琢磨不定,正邪难辨的东西,若不放下,那永远得不到往生。流竺流竺,是留还是竺,选择在你。“
容泠月毫不在意地笑了笑,摩挲着手中的瓶子,
“十一,我的存在就是答案。“
葫芦跳到十一的腿上,趴下软软的身体,默不作声地看着渐行渐远的人,观此,十一轻晒一声,
“你也惋惜上了?”
葫芦闭上一双灰蓝色的眸子,挨在她手臂上,十一玩着它耳朵上的绒毛,
“佛说,我执故我在,所以她才说,她的存在就是答案。“
夜色深重,万家灯火俱已寂灭。风来了,无声,只轻轻摇晃了十一斋门前那盏依旧亮着的灯笼。
翌日容宅。
容夫人身边的小兰果真出现在了静园,天一亮她就来到静园正厅候着,怎奈静园的主人迟迟不出现,她也只得等着听传。
主厢房内,耿右正拿着今儿早上买来的报纸,一字一句的念着。
“……湘西大军接连大捷,一路北上,不日即达吴中之地……”
深秋的上午,日头渐足,打在人脸上,只觉得暖洋洋的。容祁若在耿右舒缓的语调中,闭着眼靠在躺椅上,半天没动一下,也没吩咐一个字。就在耿右觉得自家主子睡着了,要合上报纸时,躺椅上的人突然开口道,
“接着读。”
耿右在报纸上找了找还剩的版面,一个是广告,一个是娱乐,都不是容祁若平日爱听的,
“三少,这都读一早上了,那个丫头还在厅里候着呢,好歹给个话不是。”
耿右想着,总归是太太送过来的人,虽然太太平时对三少不上心,可以说是过分冷淡了,这回终于想起来三少,也不至于送个人坑害自个儿的亲生儿子;再者,三少这个年纪了,身边也是该有个知冷知热的人照顾着,好歹开个荤,了解男人女人那档子事儿不是?别看他识俩字儿,打小习武,里子里到底还是个粗人。有些话填满了肚子,又不知道该怎么说。
他虽然不知怎么说,容祁若确是眼盲心不盲,心里明镜儿似的,知道他想说什么,
“这么怜香惜玉,要不将她送你屋里得了。”
一句话将耿右堵得说不出话,他又重新翻开报纸,埋头读起来,只不过语气中总有股怨念。
“万乐都会将于两日后晚举行周年庆典,现场酬宾,歌舞全部免费观赏,另……”
容祁若抬了抬下颌,整张脸落入投射进来的阳光里,光柱里漂浮的尘埃,在他脸庞上空,浮浮沉沉,飘忽不定。
他忽地开口,
“还在外头呢?“
前言不搭后语的,止住了正读着娱乐版面的耿右,一阵哑言,猛地反应过来这是在问谁,耿右忙回,
“对,对啊!正在堂厅候着呢,三少。“
声音都高了两度,倾身向前,
“怎么着?我现在给您叫来?”
容祁若掀开眼帘,耀眼地阳光,落尽眼眸中像是又反射出光线来,没晃到他一分,没人能看懂那双无聚焦的黑瞳,太阳也不能。
“嗯。”
耿右胡乱将报纸随手一放,利索的出去叫人。没过一会儿,门外头就传来一连串脚步声,有重有轻,一种节奏缓一些,一种快一些。
容祁若不禁回想,那个女人的脚步是什么样子。还没思索出个所以然,空气中弥散来一股陌生又浓郁的有些刺鼻的香气,拉回他的思绪。
“三少爷,小兰给您请安了,太太说,今儿起,三少爷就是小兰的主子,将三少爷照顾得好是我的本分,照顾不好,小兰就由三少爷处置。“
容祁若看不见,小兰还是恭恭敬敬的行了礼,说完一番话,稍稍抬头瞧了瞧这个在容家低调到鲜少出现在大家视野里的容家三少爷,只稍一眼,小兰便羞红了脸,只觉得阳光里的这人,淡漠是淡漠了些,但人面如玉,像披着华光,额角到眉梢的一道伤痕,更添了一股说不清的味道。
“熏得什么香?“
丫鬟甜甜地回道,
“回三少爷,是兰花香。“
容祁若伸手,不紧不慢地摸到耿右先前放在他右手边桌上的一盏茶,抿了一口,
“太浓了,明儿不要熏了。“
小兰灿烂的一张脸瞬间暗了下去,
“是。“
侧着头嗅了嗅自个儿身上的熏香,耿右也凑热闹,悄摸闻了闻,不觉得浓啊。两人一个站在一旁,一个站在中间,眼观鼻,鼻观心,一时室内无言。耿右瞧了眼端着个杯盏不知在想什么的自家主子,心里头正想着要不要提醒一下,这时,容祁若轻轻将杯盏放到手边的桌子上,问道,
“有没有佛香之类的?倒是可是熏一些。”
跟前的丫头愣了愣,犹豫地说,
“回三少爷,焚香应该都是常年侍奉佛祖的人才用的,我,从没用过。“
容祁若不甚在意地道,
“那就,以后焚一些佛香。”
院里多了个人手,尤其是个手脚麻利的丫鬟,确实里里外外不大一样了许多,尤其是对耿右来说,这个下午轻松了不是一点半点。
而容祁若,依旧是坐在他的躺椅上,只不过耿右是没时间给他读报纸了,是以,就悠闲地听着一台收音机。而耿右,他正忙着给小兰吩咐一些平日里,容祁若的生活起居需要注意的地方。
小兰听着屋里头飘出来的声响,觉得好奇,禁不住问道,
“三少爷在听什么?”
耿右笑着回,
“觉着新鲜?”
“嗯,挺新奇的,从来没见过,到底是个啥?”
耿右略有些神采奕奕,
“那是我们三少爷的收音机,没听过吧!”
收音机是个稀罕物件,洋货,只有非富即贵的人家才能买得起一台。
“收音机?那是个啥?”
小兰一脸茫然,耿右却不再多言,催促道,
“赶紧干活吧,以后有的是机会跟你讲。”
深秋即将结束,树上飘晃颤抖的稀疏黄叶,昭示着冬天的脚步越来越近。
夜晚降临的早了,四下院落也都归于寂静。
耿右退到门柱旁,眼神往内室扫了一眼,清了清嗓子,道,
“三少,那您休息,我,退下了。”
容祁若听出他有些紧张的嗓音,停下整理袖口的动作,侧头朝着他的方向,做询问状。
“没事,真没事,我去睡了啊。”
虽然三少爷眼盲,可那颗心跟有七窍似的,他还真不敢在三少跟前装太久,迟早露馅。
耿右说完,迅速退出门外,仔细地将门关好了。
容祁若虽心有疑惑,但并不太在意,不紧不慢地走到内室床边。这条路自小到大不知走了多少遍,早已烂熟于心,可今日总觉得不同,这个屋里头有另一个人的气息。
他面色沉着不惊,伸手探向床上应该被耿右或是新来的小兰铺好的被褥,触手一片软滑,那是不同于男人的,只有女子才有的细腻。
“三少爷,”
容祁若没有动作,手既没有离开,也没有再进一步。床头的灯还亮着,他不知自己此刻面色深如大海,黑夜般的眼眸虽然没有焦距,依然不影响其中折射出来的光,如黑夜中的星。
夜色宁静,美色如前。晃了床上本来有些羞怯的人,直直透入心尖,让她心中有了贪念。
没了羞意,大了胆子的小兰伸出手来,覆上落在她肩膀处的那只男人的手,将其拉入深处,
“三少,太太有时去寺里烧香,定是有些佛香的,下午,我抽空去了东院找太太要了些熏上了,你闻,是不是这个味道。”
容祁若没有回答,也没有拒绝,一直沉默着,也默许着她手上引诱的动作。
小兰试图从昏黄的灯光里看清床前站着的这个人,那双如黑夜般的瞳眸,像是将人吸进去一样,也叫人心甘情愿。
就在她想要离他更近地时候,这个站着的,一直沉默,面无波澜的人,开口道,
“你熏的是佛香?”
语气凉薄,浇灭了些她的被贪念激起的胆子,
“回三少爷,是佛香。”
容祁若垂下眼帘,同时抽回自己的手。
“明儿起,别熏了。”
半响,见她还没有动作,耐着性子道,
“还不出去?”
小兰从没有见过这样子,不,是从没听过这样子的三少爷。人人都说三少爷如何好性子,如何好脾气,任凭老爷太太,大少二少欺负,也从不回应一字。今时她才知道,世人眼里的三少爷,或许都是错的。单是他一个冷厉的表情,就让人心生害怕。
小兰在容祁若微愠的神色里,匆匆从床上爬下去并穿好衣服,离开的时候,听到身后传来冰冷的声音,
“把耿右叫来。”
小兰匆匆应了一声,不敢再耽搁的出了房门。
房间霎时空寂下来,容祁若合上眼帘,坐在床边不知在想些什么,冰冷的脸庞昭示着主人的坏心情。
是而,耿右匆忙进来的时候,察觉到了他的不对劲。
也不知从多少年前起,三少爷很少有脾气了,或者说,他早已没了情绪这个东西。
此时的耿右,瞬间担心起来。难道是三少爷那方面不行?
他还没来得及问出口,坐在床边的人开口道,
“以后,不准小兰沾我的床。”
耿右连忙回,
“是,” 接着犹豫地说,“是那丫头照顾地不好?”
容祁若掀开眼帘,脸上已经恢复了往日地平静,
“或许是我真的有病吧。”
房间里还残留了一些佛香,勾起本已经平复下去的心烦意乱,
“把这被子换了,” 他站起身往外间走,“打盆水来,我要净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