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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楔子+第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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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中平六年,四月。
何进上谏皇帝,讲董太后侄子董重与高官勾结,目无王法,暗中苛扣各地进贡给朝廷的粮税布匹。
同年五月,皇帝颁发圣旨,命何进前去捉拿董重,何进领了圣喻,派兵将董重府邸团团围住,逼董重就范。
董重仰天长笑,哀呼“天要亡我大汉”,举起手中长刃,于院中的一棵芒果树下自刎而亡。
鲜血飞溅至树身,转瞬消失。
一只通体雪白的小猫在树梢上静静蜷着,琉璃似的眼睛沉沉地盯着高举火把、手持刀刃的一干兵士,而后,隐入夜色之中,不见踪影。
董重死后半月,某日子丑交替时,附近的一家杨姓邻里,半夜起身小解,恍惚听见董府内院传来一阵悉悉索索的动静。他仗着胆子大,提好裤子便去了董府后门,然后爬上墙,往里张望,想看看是不是荒置着的府邸招来了窃贼。
而后,他看见一位绰约多姿的俊美人儿,身着一袭白衣,站在月光底下。
美人忽而仰头冲他眨了眨眼,该名邻居却被吓破了胆儿。
翌日清晨,男人尸体被过路人发现,因为查不出死因,衙门便草草结案,其家人也只能含泪将他下葬。
下葬当日,不知从何处跑出来一只白猫,扑在棺盖上,嘶声厉叫起来。
众人连忙上前驱赶,然而就在这时,棺木里突然传来几下沉而有力的拍打声,众人吓得魂飞魄散,大呼“有鬼”四下散逃。
逝者的儿子大着胆子上前,却听见他爹在里面喊救命。
把死而复生的父亲从棺木里扶出来以后,他转头去看,周围哪里还有什么白猫的踪迹。
同年九月,董卓废汉少帝刘辩,立刘协为新帝*。
史书上说,董卓野心昭著,又惧怕民心、忌惮史书臭名,故而只敢暗中操控皇帝,试图摄政。
是否真的如此,史官也不敢说,因为他记载的未必就是真相。
能够确定的是,枭雄难过美人关,帝王霸业不抵美人一笑。———
某日,董仲颖在街头偶遇一位被登徒浪子调戏的美人,鬼使神差地,竟然出手相救,还把美人给领回了家。
相处数月,二人情愫渐浓,美人亦决定以身相许,报答董仲颖救命之恩。
恩爱缠绵月余,董仲颖义子吕奉先登门探望,与匆匆走过的美人在府中长廊下相遇。
一撞,一扶,一抬眼。
四目相对的一瞬间,周遭万物,即刻没了声响。
吕奉先觉得自己五脏六腑都移了位,魂魄也不知去了何处。
美人伸手在他眼前扬了扬,问他怎么了,过了好半晌,吕奉先才回过魂来,问美人:“你是何人?为何会在我义父府上?”
美人眉眼含笑道:“我叫卯儿,我会在这里,是因为仲颖在这里啊。仲颖说,说我是他的……”美人脸上浮起两团浅淡红云,小声道,“仲颖说我是他心爱之人。你可莫要说出去了呀。”
“那你又是谁啊?”卯儿偏着脑袋,眼睛眨了眨,看着吕奉先。
吕奉先看着卯儿的朱唇,脑子一片空白,半刻才道:“卯儿姑娘,可唤在下奉先。”
“奉、先。”卯儿嫣然一笑,“卯儿记下了。”
闲聊不过两句,卯儿便姿势僵硬地朝吕奉先欠了欠身,说自己要回房,吕奉先嘴巴张了张,千头万绪不知从何开口,最后只得无声叹息,恭恭敬敬地抬手回礼,目送卯儿转身离开。
走出去不过两步,不知想起什么,卯儿忽地停下来,眼睛弯弯地看着吕奉先,声音很是动听:“奉先哥哥,卯儿虽然家世清白,但出身卑微,还望奉先哥哥莫要同其他人提起,在侯府内院见过卯儿一事。”
吕奉先看着卯儿的眼睛,魂不守舍地点了点头:“我不会说出去的。”
卯儿忽然上前一步,伸出左手小指,“那我们拉钩吧。”
吕奉先看着卯儿摄人心魄一张的脸,忽而想,身世背景算什么,只要卯儿愿意,吕奉先大可昭告天下,此生只与她一人为伴。
*
半月后,仲颖在邻县遭遇刺客,卯儿担心仲颖安危,不顾府上众人劝解,御马前去,结果被司徒王允劫了去。
司徒命下人把昏迷中的卯儿梳洗打扮一番,而后,司徒前去察看,瞧见卯儿容貌时,眼都直了。
谋士在旁清了清嗓子,提醒他:“常言道,温柔乡即是英雄冢。先生莫要因小失大。”
司徒定了定神,唤人来将卯儿用被褥裹着,送至吕奉先府邸。
吕奉先早前便得了司徒派人送来的口信,在房里焦急如焚地等着。
亥时一刻,房门被人敲响,吕奉先急忙前去开门,门前却空空如也,吕奉先左右看了看,没见到有人,准备关门时,一声猫叫传入耳内。
他愣了愣,抬眼四下张望,瞧见对面房顶上蜷着一只毛发雪白通体透亮的小猫,不耐烦地咒骂了一声,将门给闭上。
这时,一双葱葱玉手伸至门缝间,卯儿的声音跟着传了过来:“奉先哥哥,是我,卯儿。”
吕奉先大喜,连忙把门打开,将人迎了进来。进到屋里,吕奉先头脑稍稍清醒了些,问卯儿:“你……一个人来的?”
“不是啊,”卯儿说,“是司徒先生派人送我来的。”
“他们要用被子裹着我,”卯儿嘴巴撅起来,不高兴地说,“卯儿不喜欢那样,我就自己来了。”
“原来如此。”吕奉先松了一口气,放下心来。
他也不知为何,方才看见卯儿的一瞬间,竟有些毛骨悚然。
卯儿走近吕奉先,碰了碰吕奉先的手,贴到他耳朵旁边,问他:“奉先哥哥,你为什么要让司徒抓我呀?”
“我———”
“———你喜欢我,”卯儿说,“你喜欢卯儿对不对?”
卯儿的眼睛剔净透彻,仿佛能勾人魂魄。
吕奉先一把搂过卯儿。卯儿的腰很是纤细,她身上穿着司徒给他精心准备的薄衫,白皙胜雪,嫩如凝脂一般的肌肤在几近透明的衣裳底下若隐若现。
吕奉先喉头滚动,凑上去就啃卯儿的嘴,含糊道:“我喜欢你。卯儿,很喜欢很喜欢你。”
“你别这样,奉先哥哥,”卯儿推了他一把,但力气太小,说是推,反而更像是欲拒还迎,于是吕奉先便更兴奋了。他上下其手,一边抚摸卯儿一边亲她。
他要扯掉卯儿腰间的衣带时,卯儿生气地踩了他一脚,“你听我说话呀。”
吕奉先只能往下压了压火气,让卯儿先说话。
卯儿眼睛湿漉漉地,看着吕奉先,问他:“你和司徒联手,要害死仲颖,也是因为喜欢我吗?”
“是,也不全是。”吕奉先道。
“可他是你义父!”卯儿急了,扯了扯吕奉先的袖子,“你能不能不要害仲颖啊,他本来就活不长的,你让他好好活几年再战死可以吗?”
吕奉先起初觉得卯儿这话十分奇怪,但转念一想,董仲颖树敌无数,“战死”实属意料之中的事,便也释然了。
而卯儿突然扯散了腰带,薄衫褪下,堆在卯儿细白的脚踝上。
他把吕奉先的手放在自己腰上,勾着吕奉先的脖子,道:“我把自己给你,你放过仲颖,让仲颖多活几年好不好?”
吕奉先哪里还能听得进去,他敷衍地说了个“好”,将卯儿拦腰抱起,放在床榻之上,欺身压上去。
“你说……你喜欢我,我相信你。我很高兴又有人喜欢我了,”卯儿被亲的气喘吁吁,说话断断续续地,“我不希望你死,但是我更不能让仲颖死。”
“奉先哥哥,你要答应我,不可以害死仲颖,否则我一定不会饶了你的。”卯儿的威胁似乎没什么威慑力,因为吕奉先一个字都没放心上。
卯儿原本是要用自己的身体来换仲颖平安,临到关键时刻,眼前突然浮现出仲颖的眉眼,他想起仲颖抱着她,教她学写字,教她礼仪,然后教着教着就开始亲她,说即便她一个字也不认识,什么礼仪都不懂,他也依然喜欢她,此生只会爱她一个。
卯儿越想越伤心,哇地大哭起来,用力捶打压在自己身上的吕奉先。
吕奉先以为卯儿被自己吓到,抱着人哄了半宿,才终于把卯儿的眼泪给哄回去。
一番闹腾,吕奉先也不敢再做什么了,他自己去解决了后,回来抱着哭得小脸通红已然沉睡的卯儿睡了过去。
翌日,吕奉先在书房处理公务时,后院传来一阵骚动,而后下人匆匆来报,说卯儿小姐把马厩里的汗血宝马给牵了出来,说是要去见董仲颖,下人们眼见着拦不住,想动手拿下他,岂料卯儿用随身带着的匕首,朝汗血宝马身上刺了下去,然后翻身上马,他们便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卯儿扬长而去。
怒火、恨意,嫉妒,交织而起,吕奉先紧握长枪,把牙关几乎都要咬碎,暗暗发誓,要将董仲颖杀了,把卯儿抢回来。
与司徒商量好计策,命一干身手极好的将士埋伏在仲颖回皇城的路上,吕奉先则以“亲迎义父回京”之名,堂而皇之地骑马执 枪,向仲颖的马车靠近。
仲颖伤势已恢复大半,本不想让卯儿劳神,但卯儿坚持要在旁伺候,仲颖无奈,只能随她。
距离皇城还有六里地时,卯儿让车夫停下来,她靠在仲颖怀里,低声抽噎。
仲颖喊她名字,喊了好几声也没得到回应。
仲颖皱了皱眉,将卯儿下巴挑起,看见她满脸都是泪。
眼泪悬在卯儿有些尖的下巴上,仲颖抿了抿嘴唇,捧着卯儿的脸,问:“为什么哭?”
卯儿咬着嘴唇,摇头,哭得更厉害了。
“别哭了,”仲颖叹了口气,抬手给她擦眼泪,语气一如既往地温柔,“卯儿再这么哭下去,仲颖只怕现在就得死了。”
卯儿哭得很是伤心,边哭边问:“为什么呀?”
仲颖道:“我没这么心疼过,和已经死了没什么分别。”
喜欢卯儿的人特别多,但是仲颖和别的喜欢她的人都不一样。
董重是除了仲颖和董太后以外对卯儿最好的人,他也很喜欢卯儿,但是董重长得不是很好看,所以卯儿不答应和他做那种事情,好在董重很是懂事,没有勉强她,不然董重早就死掉了。
“不是卯儿要弄死他的,”卯儿解释说,“卯儿也不是很明白,不知道为什么,谁要是想害我,或是对我不好,让我很不高兴了,他就会莫名其妙地死掉。”
仲颖直觉,卯儿的真身,或者说是真实身份,绝不会这么简单。
不过他也不在意那些,他只在意卯儿。
卯儿断断续续地和仲颖说话,讲自己活了很多很多年,突然有一天,被董太后捡到,带回后宫洗干净,然后给她一个小小的屋子,让他不愁吃不愁喝。
她本来是想一直跟着董太后的,但是何氏太坏了,董太后很担心何氏会给她下毒,就拜托董重照顾她。
去了董重府上,不知为何,她在董家那棵树上吃了几个芒果,竟然昏睡了好几天,董重幸好不在府上,没人发现她昏死过去,不然肯定是要把他就地埋了。
说到这里,仲颖捏了捏卯儿手指,很轻地笑了笑:“要是她把你埋了,那我就埋在你旁边。”
卯儿嘴巴张了张,心脏好像裂开了,冷风呼呼地往里灌。
她不想老是哭,于是深吸一口气,把话题扯回到之前说的事情上。
“我醒来之后,发现自己会飞了,”卯儿整理了下措辞,继续道,“就像是灵根忽然打开,我的灵性有了,会说话了,也可以随意变化,变成人或是其它什么奇怪的东西都可以。”
仲颖仿佛并不觉得卯儿所讲多么惊世骇俗不可思议,他轻轻柔柔地抚着卯儿后背,平静道,“照卯儿这么说,那棵芒果树应当是要成精了的。”
卯儿就知道,她想不明白的,仲颖立刻就能想明白。她高高兴兴地亲了仲颖一下:“还是仲颖最聪明!卯儿遗憾再也不要那么多人喜欢了,只要仲颖一个人喜欢。”
“好。”仲颖垂眸,把手指插入卯儿的指缝间,亲了亲卯儿被泪打湿的眼睫,温柔又坚定地道:“生生世世都只喜欢你一人。”
卯儿破涕为笑,仰头和仲颖接了一个长长的吻,也答应他:“我以后也不会喜欢别人的。我生生世世……嗯,不对,我好像不会有生生世世,那这样吧,我的九条命都拿来喜欢你!”
仲颖嘴巴张了张,想说好,但最终还是不舍得,不舍得让这傻得可怜的小猫,九条命都栽在他一个人身上。
他会历经生死轮回,每一世都是新的开始新的身份,他不会记得自己上一辈子是谁,也很有可能不会爱上这个傻猫。
但是卯儿不一样,她会永远记得仲颖是谁,会一直去寻找转世后的仲颖。
不过仲颖还是小瞧了卯儿,她早有其它计划。
她用匕首划开仲颖的胸口,再在自己胸口位置划上一刀,然后割破中指,把自己指尖上的血滴进仲颖心口,再把仲颖的血滴进他身体里。两个人的心头血渐渐相融,最后不分彼此。
术法完成时,卯儿亲了亲昏迷了的仲颖,决定要把这个混乱的朝代搅个鸡犬不宁,让那些间接或直接害死仲颖的人都去给仲颖陪葬。
董卓被诛杀当晚,子夜时分,卯儿头戴幂篱,脚步匆匆地赶至董府荒宅。
她左右看了看,取出一把匕首,划破手掌,将掌心血滴于树根,而后又从怀里取出一个白玉瓶,将木塞拔了,瓶身倾斜,那白玉瓶里潺潺淌下猩红,尽数滴落在树根底下。
至此,一切都很顺利,该死的人死了,该亡的朝代也马上就要亡了。卯儿爬上树枝,蜷起身体,打算在此处等着仲颖的下一世。
她刚准备入定,一个身穿青灰色长袍的道士握着把铜剑,从天而降,大喝一声:“妖物!如今皇城人心惶惶,朝堂动荡,皆由你这猫妖而起。你竟还妄想让董卓元神在此处受天地精华之气供养?!你行此逆天改命之事,就不怕遭天谴吗?”
卯儿看也不看他,心无旁骛地继续打盹儿。
道士见猫妖如此这般不知悔改,气得发抖:“贫道定要收了你!你这猫妖,蛊惑人心,搅乱朝纲,你———”
“你们道士收妖的时候都要讲这么多?”卯儿不慌不忙地拍了拍身上灰尘,跳下树来,冲道士摊开双手:“杀我吧,我不会还手的。但是你要答应我,不可以让我死在别的地方,还有,为了感谢你杀死我,我就告诉你一件事情吧。”
道士这辈子什么妖魔鬼怪没见过,这还是第一回见着主动要死的,而且还附赠被杀条件。他一时也不知是该动手还是不该动手了。
卯儿可不管他心里在想什么,只道:“你叫燕逐修对吗?”
道士大惊:“你怎么知道?”
卯儿得意地笑了笑,“我就是知道!我继续讲,你要认真记好噢。你们燕氏一脉,还会有一个特别特别厉害的捉妖师,但是,在他之后,你们燕家就会走下坡路,后人流离失所,食不果腹,没有一个会得善终。
“若是想要让你的族人、后辈世人活得不这么惨,你须得要留下祖训,让他们在那个特别厉害的人……哦叫燕赤霞,在他之后,弃道学佛,不学佛也没关系,做生意啊或者做个普通人都可以,就不会那么惨啦。”
泄露天机会遭天谴,且卯儿在此之前已经给人逆天改命了,故而不用燕逐修动手,天谴说到就到,将卯儿的元神劈了个粉碎,魂魄当场离体。
燕逐修呆愣许久,把道袍脱下来,盖在卯儿的本体真身上,然后将他葬在芒果树旁边。
卯儿死后,燕逐修作法想要收集她离开体内的三魂七魄,却发现,卯儿先前做的法,并不是养什么仲颖的元神,而是把自己的一魂一魄养在能够庇护他的芒果树下。
他后来大概了解到卯儿和仲颖之间发生的一些事,便明白了,卯儿是不可能会让仲颖变得人不人妖不妖的。她是想等芒果树顺利成精后,将自己的残魂吸入体内,届时,树妖,不对,准确来说,是一半树妖一半猫妖的那个怪东西应该就能够碰到转世后的仲颖了。
相较于和仲颖再续前缘,卯儿更想让仲颖开心。———她把自己去见了吕奉先的事情告诉了仲颖,仲颖虽然什么都没说,但她知道,仲颖不高兴了。
仲颖吃了很多苦,所以习惯什么事都往自己肚子里咽,不爱说不爱表露,卯儿不想让下辈子的仲颖也过得这么苦,所以她把自己的运势和仲颖后面生生世世的运势做了交换。
卯儿很小的时候便俱有未卜先知的能力,故而她很清楚,仲颖杀戮太重,后面好几世都会颠沛流离,孤零零地死去,连个送葬的人都没有。但至于其它的,譬如,卯儿能不能再遇到投胎转世后的仲颖,她是算不出来的。
变成半树妖半猫妖的自己会经历什么,她更不知道了。她感到很悲伤,想如果再也碰不到仲颖了,喜欢和对不起都没法讲给仲颖听了。
她觉得有点难过,死之前,掉了一滴眼泪。
但下一辈子的事,谁又说得准呢。
第一章
1.
西北最荒凉处,有一座高耸入云的山峰,名唤连星山。一户姓杨的人家,世世代代生活在连星山山脚下。
到了杨绍农这一代,已有一千七百余年。
十六岁这年秋天,杨绍农的父亲不顾妻子劝阻,非要上连星山上去砍柴,妻子拦不住他,只能跟着一起去,临走前叮嘱儿子在家好好学习,说他们很快就会回来。
杨绍农懂事地点了点头,一个人在家习字温书。
到了酉时父母还没回来,杨绍农便有些急了。他走到外面,发现竟然刚下过一场雨。
杨绍农站在屋外呆了呆,他始终觉得自己在家里并没有听到过下雨的动静。
杨绍农谨记杨家祖训,不敢往连星山上跑,他在方圆十里铺开式的寻着父母,一边大声喊。
寻到五里外的位置时,他看见父母躺在泥流里,早已没了呼吸。
十七年来,杨绍农的世界只有双亲。———父母突然去世,对杨绍农来说,如天塌地陷一般,他哭了一夜,次日清晨,把父母合葬在山脚下的一棵芒果树旁,对着木牌立的碑磕了三个响头,把脸上的泪擦了,起身往家走。
他原本是打算回家收拾好一切,然后随父母而去的,但是回到家没一会儿,外头忽然传来一阵若有若无的敲门声。
杨绍农在这儿生活了这么多年,从没遇到过外人,他愣了好一会儿,还以为自己悲伤过甚产生了幻听。
过了一阵,敲门声再次传来,还伴有男人的声音:“请问有人在家吗?”
杨绍农立刻放下手上的活儿,大步走出去。———
一位穿着僧服的年轻和尚牵着一个看着不到五岁的女娃娃站在他家门外。
“施主,可否行个方便,让我们进去喝口水?”僧人双手合十,客客气气道。
女娃娃眨巴着眼,看看和尚,又抬头看看杨绍农,对视少顷,也学着和尚的动作,奶声奶气地问杨绍农,可不可以让他们进去喝水。
杨绍农连忙说可以,打开门,让二人进屋。
招呼客人在前屋坐下,杨绍农去屋后的水井里打了一壶水,倒在碗里端给客人喝,然后让客人稍坐片刻,去到厨房。
他往灶龛里添了一把柴火,把馒头和薯饼放进锅里蒸着。又从自家存粮里拣了一些方便携带的干粮吃食,找了个水壶涮洗干净,装上满满的一壶水。
把所有东西小心打包好,才拿出去给坐在凳子上慢慢吞吞喝水的和尚。
和尚放下碗,起身道谢。接过杨绍农递来的东西,面露欣慰之色。
“杨施主节哀。”顿了顿,和尚神情肃穆道:“令尊与令堂本可平安顺遂地活过百年,只应鲁莽行事,这才丢了性命。”
“万望杨施主谨记先人遗训,莫要重蹈覆辙。”和尚补充。
杨绍农心下一惊,正欲开口说话,和尚淡淡地撇了他一眼,道:“不该问的莫要问,不该知道的也莫要探究,杨施主,切记切记。”
说罢,拍了拍在认真喝水的女娃娃,问他好了没,说“我们要上山了。”
女娃娃把脸从大碗里抬起来,说:“好了,”乖巧懂事地把碗递给杨绍农,顿了下,认认认真地说:“我理应向你行礼的,但是你会折寿,嗯……还是算了吧。”
“你是大善人,会有福报。”女娃娃又道。
杨绍农一方面觉得她很可爱,另一方面觉得这俩人着实有些怪异。
恭恭敬敬地把人送至门口,杨绍农忽而想,不论是借着佛祖之名讨吃喝的山野精怪,还是什么奇奇怪怪的东西,他们总归没有伤害自己,而且今后恐怕不会再相见了。
思及此处,杨绍农生出些不舍,喉头哽涩了下,蹲下 身子问女娃娃:“还不知你姓甚名谁?”
女娃娃露出困惑的表情:“姓甚名谁是什么东西?”
杨绍农尴尬地笑了笑,解释道:“就是你的名字叫什么。”
“我叫邙果,你可以叫我果果。”小邙果指了指身旁大和尚,“他叫燕飞云。”
杨绍农嘴巴张了张,脱口道:“不可直呼师父名讳。”
“听见了吧,”燕飞云用手指戳了戳邙果肩膀,一个字一个字的复述:“不可直呼师父名讳。”
邙果偏了偏脑袋,觉得很奇怪:“为什么不可以?”
“因为他是长辈。”不知为何,杨绍农不怎么敢看明明年纪也不大长得也不凶的燕飞云,他很快移开视线,转移话题,对果果说,“你的名字真好听。”
邙果看着杨绍农,眨了眨眼睛,说,“谢谢你喜欢。杨绍农这个名字也很好听。”
“阿弥陀佛。”这时,站在一旁的燕飞云开口道,“杨施主,三日后,您务必要去一趟鹤阳镇,将顺康药铺里的一位重伤女子背回来,好生救治,别让她死了。”
若是换个人,也许会想为什么和尚不自己去救,或者诧异,这和尚难道是个神仙,竟能未卜先知,但杨绍农的第一反应却是很羞愧地对燕飞云说,“可是师父,我不会医术,万一……”
“不必担心,”燕飞云把掌中木钵递给杨绍农:“用此物供那女施主盛吃食汤水,可令她恢复。”
“女子痊愈后,你不必再按祖宗遗训在此守着了,想去哪儿就去哪儿吧。”燕飞云说罢便欲离开,这时果果忽然道:“你要去崇丰,去那里的码头———”燕飞云一把捂住邙果的嘴,把人扛起来,转身离开。
杨绍农有些发蒙,低头看了看手中木钵,再抬眼时,已不见两人踪影。
“杨施主欠贫僧的一份人情,日后再来讨。”穿云破雾般的声音传到杨绍农的耳朵里。
杨绍农吓了一跳,而后串联起一大一小提及的诸多他并未透露之事,以及和尚那句“我们该上山了”,恍然大悟,自己这是遇到老祖宗讲的连星山上的仙人了。
杨家祖上有一位死而复生的老祖宗,老祖宗曾留下遗训,命杨家子孙后辈世世代代都要行善积德,不论大善还是小善,且家中每一代长子都得要在连星山下安家。
老祖宗曾再三叮嘱,连星山上有仙人,山下则有棵沾了仙气的芒果树。山上不可以去,芒果树更要好生照顾着,若是有人上了山或是那棵树出了什么岔子,杨家必遭祸事。
杨绍农自记事起就替父母看管着芒果树。他过去认为,那棵树和寻常的树木没什么不同,至于连星山,和传说在山上修炼了几百年的仙人、隐在云雾里的千年古刹,他更觉得只是老人们虚撰。
不过这天之后,杨绍农不再质疑连星山和芒果树的传说,并且要求自己要恪守祖训,不得有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