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凛冬将至》辞记

14、真心谎话

　　18.
　　这一天可能会在未来被称为Red-letter Day。
　　这一天，全新城收到了这样的广播。

　　“我以前任首席指挥官许知灼的身份，揭发联盟秘书长以利益交换为目的而针对我及由我指挥的一级作战队伍的政治阴谋，在战场上导致小队全员无一幸免，战后为封口宣判我叛国。”
　　“如果三日期限内联盟未能给出相应的回应，届时我将公布手中所有的资料。”
　　全民沸腾。

　　此刻，037号公路上，一辆车正驶向目的地。
　　新城距离中心基地有大概一天一夜的车程，许知灼看着前路尘土飞舞和眩晕的阳光，转而把目光挪向江知远。
　　“……江知远，”她放松地靠下来，“你愿意听我说的吗？”
　　“我一直在等你愿意说。”江知远温和地回答道。
　　“我还以为你都知道了。”
　　“许知灼，”他说，“你觉得我应该知道什么？”
　　她偏过头，粉色的眼睛里透着难得的认真看着他。
　　“我以为你什么都知道了。”
　　江知远冷静地阐述客观事实，“你所处的政治阴谋属于极高级别的中心，而我此前只是被作为你的继任者培养，政治中心的几位元首里面并没有我的人脉，我没有任何靠近权柄中心的消息来源。”
　　许知灼却笑了笑，“这我知道。”
　　安静了一会。
　　许知灼偏了偏头，靠在升起车篷的窗户边，微微闭上了眼。
　　“无论你想向我索要什么，我都不会拒绝。”她说。
　　天空正在以一种坚定的步调缓缓走向黑夜。
　　江知远把车停在公路靠边，这条公路因为不久前的治安混乱导致的杀人狂案几乎成为了无人区，夜幕降临，世界就只剩下他们和星空交换呼吸。
　　倏地，江知远垂眼在智能屏幕上锁住车门的动作一顿。
　　伸出来一只手，柔软的手指很轻却又不容拒绝地裹住了江知远的手指，许知灼弯了弯眼，“嘘。”
　　动作好轻，许知灼松开手，解开身上的安全带后打开车门离开副驾驶，转而绕到驾驶座旁边，拉开车门，钻进驾驶座上。
　　江知远没有动作。他只是看着她。
　　这辆车不算狭窄，许知灼跳进驾驶座后略略矮下身，□□跨坐在江知远身上。动作好灵动，像轻盈的鹿。
　　她抬起手臂，松松垮垮地搭在江知远肩膀上。
　　夜晚好安静。
　　呼吸声好明显。
　　她略略低着头，垂眼看着江知远。
　　金色的长发披在身后，滑落下来，像一个半封闭空间。
　　江知远眼睫颤了颤，抬眼看向身上的人。
　　她的声音好低好轻，像小孩子说悄悄话。
　　没有喊江知远的名字，许知灼喊他——
　　“长官”。
　　靠得好近，呼吸里湿热的水汽落在耳边。
　　江知远动了动，伸出手搭在面前这个人腰后。
　　刚一靠近，许知灼就弯下身来，像是很契合地靠在一起。
　　“江长官，”她说，“我有求必应。”
　　“魔法即时生效。”
　　湿热的呼吸缠在一起。
　　靠得很近，两个人。
　　19.
　　“你要去接许指他们吗？”
　　Charles转过身来，弯眼笑笑，“是啊，你要一起吗？”
　　朔方摇了摇头，“总会见到的。”
　　“是吗？”
　　朔方不再说话。

　　见面地点改为中心指挥基地外圈的咖啡厅。
　　“会不会有些太明目张胆了？”Charles看着面前两个完全不像逃犯作风的人。
　　江知远笑笑，“会吗？”
　　许知灼低下头，似乎很专心地在搅拌面前的水果茶，对他们所讨论的事情并不大感兴趣，只到聊起自己揭发的事情时有所反应，“资料我都交给江知远了，你们可以看准时机公布。”
　　Charles略微有些惊讶地在两个人身上来回扫视。
　　“你猜啊。”江知远吐出三个字后不再继续这个话题，继而目光转向许知灼，“过一会我要去见一个人，让Charles带你去我在指挥基地准备的安全屋，是很安全的地方，可以吗？”
　　许知灼这个时候才终于抬起头来，看了江知远一会，偏了偏头，“你什么时候来接我？”
　　“明早。今晚你需要在安全屋过一夜，这样可以吗？”
　　许知灼挑眉，“如果我说不可以，那你就会陪我过夜吗？”不等江知远开口，许知灼低头喝完最后一点果茶，附身靠近江知远的耳侧。
　　“早点来接我，江长官。”声音好轻，像在暗示。
　　话音还没散去，许知灼干脆利落地拎起斜挎包站起来，“走吧。”
　　江知远坐在原位，看着Charles和许知灼的背影消失在视线里。半晌，他低头看看通讯器里的消息，随手回复。
　　“好。”

　　“江指。”朔方微微抬起头，冲着走过来的人点了点头。
　　江知远拉开椅背，垂下眼同样点头示意，“好久不见。”
　　“是有什么想问我的吗？”
　　江知远微微倾身，“代号朔方，孤儿院编号0367，被联盟秘书长的妻子扶助，随后加入维和队伍，借此经验顺利特招进入指挥官学院。是这样没错吧？”
　　朔方神色不变，“看起来以后应该在非官方情报机构方面对塞西比有所警惕，不过我想，政府应该很难克制着不去依赖情报机构。”
　　“官方机构一向逊色于私人手笔，利用与否，就看你以后如何权衡利弊了。”江知远顺着话淡声评价道，旋即话音一转，“不过我想以你的智慧，这并不难做到。”
　　“您想指责任我什么呢？”
　　“你并没有做出什么可以令我直接指责的事情。我只是很好奇，你从什么时候开始策划，又如何策划，才将这一系列事情串联起来，连我跟许知灼都是你计划中的一环？”江知远看着她，不紧不慢地吐出一个名字，“埃尔克森。”
　　朔方抬眼。
　　“我曾经疑惑过，为什么我能如此快地说出埃尔克森的名字，几乎是脱口而出。我想，这就像是有人在对我潜移默化，让我记住这个人。不仅是这件事，还有更多——包括许知灼手中掌握着那件事的有关证据。你怎么看？”
　　朔方终于笑了，很小的幅度，“您很了不起。”
　　“事实上，您的猜测不算差得太远。”朔方的目光并没有落在实处，像是陷入了某种回忆，“大体上而言不错，只是我也并没有您说的那么未卜先知。我只是——抓住了机会。”
　　门口传来凌乱急促的脚步声，朔方不再多说。
　　“我无意指摘自己，就像您无意指责我一样。”朔方说，“我迫切需要许指手中的资料——这能减少至少数十倍的谋划。”
　　“她有所察觉，”提起许知灼，江知远垂下眼，看着自己手中被那人亲手交付的文件袋，“她不是联盟养的花瓶。”
　　“那么我相信她已经做出了选择。”
　　“出于我个人原因，我想知道一些更详细的事情。”
　　“这是您的意志还是她的？”朔方笑了笑，“不如，去向塞西比俱乐部身后的那位小姐寻求答案如何呢？我相信在她的注视下，任何人都没有秘密。”
　　江知远颔首，“我明白了。”
　　“那么，感谢合作。”

　　次日凌晨三点。
　　许知灼穿着睡裙抱着柔软的泰迪熊为江知远打开了门。
　　“这也算是「明早」吗？”
　　“我还以为你希望早点见到我。”江知远垂下眼。
　　许知灼伸出手去牵江知远，低声说道，“好凉。”
　　江知远嗯了一声，跟着许知灼一起走到沙发边坐下。
　　“把文件交给她了吗？”许知灼被拥入怀抱，仍旧无自知地捏着泰迪熊的耳朵，“……我感觉，像做了一场梦。”
　　“嗯。”
　　“好长的梦，梦里……什么事都变得很短。”像是想到了什么，许知灼闷闷笑了几声，“你知道的，我还算是享乐主义。如果我说我真的希望自己没有那点天赋，未免太高高在上，我也不是这个性格——我还挺享受的，它们带给我的那些浮华。
　　“可是它们好轻，无足轻重，随时可以有人取代我。如果一个天才取代不了另外一个天才，那就用两个、甚至更多就好了。我知道你是，朔方其实也是。你们都是联盟为了替换我这个工具的二手准备。可当我以为，我这辈子都不会再离开那座监狱的时候，我甚至松了一口气。
　　“——我不用为任何人负责了。我是这么想的。那些冤死于政治阴谋的第一小队的队员，出发前队长请我喝了一杯味道不错的水果茶，因此我刚进监狱的头几天，夜里还会梦到她。
　　“我不认为自己的生命很重要。他人或许更有价值。”许知灼低头亲了亲泰迪熊的塑料鼻子，莞尔，“可是你来了。”
　　“你出现了。”掌心贴合在江知远心脏前方，仿佛感受到被煽动，她缓缓闭上眼，低垂下头，仿若臣服。
　　“你出现了，”她重复道，“「爱」是一个魔咒，而你对我说「爱」。”
　　“……可是我想听你继续说下去，我想，最好能一起下地狱。”许知灼说，“或许算不上恶贯满盈，可终归死有余辜。”
　　“没有人无可取代。”她说，跨坐在江知远腿上，明明处于偏上的位置，却要低下头来，仿若献祭，纯真又隐晦。
　　“但我会为你活着。”她最后的话音被吞进唇舌之间。
　　黎明快要来了。

　　联盟现在乱了套。
　　迫于舆论压力，民众现在对于当局领导的不满爆发，再加上曾经的精神首领蒙冤和烈士枉死两件事，可以说是压倒性获得舆论支持。
　　几乎是意料之内的，当局临时举行了换届选举。
　　“朔方跟联盟秘书长的妻子达成了什么协议吗？”许知灼靠在江知远身上听广播。
　　“嗯，”江知远牵住她的手捏了捏，“朔方接受帮助，自然也要给出回报。”
　　“她很厉害。”
　　不知道在说朔方还是谁。
　　江知远应了一声。
　　“好了，”许知灼主动松开手，“你还有事情要交接。”
　　“你不去？”
　　许知灼耸了耸肩，“不想去见曾经那些所谓的「同僚」了，大家见面也尴尬。”那些曾经落井下石的，难免提心吊胆，那些信以为真的，又难免羞愧难当。
　　还是不见得好。
　　许知灼站在车边，弯了弯眼，“好了，你快去吧，我在这里等你。”
　　不远处是人民广场。
　　这几天，广场上时不时会聚集着游行的群众，要求洗清许知灼身上的冤屈、查明第一小队的真正死因。许知灼含笑看了一会，心道查明真正死因是不太可能了，不过能发挥这样的作用，到底，也不算死不瞑目。
　　只是等她也死去的那一天，就真的不会还有人记得，他们是怎么死的了。
　　……算了。
　　风吹起来白裙摆，基地临海，风带来了一群海鸥。
　　不远处的人民广场上，鸽群扇动翅膀。
　　这个世界上不是每个人都会得偿所愿的，许知灼想。人这一生，那么多相爱别离，所有人都只能用尽全力去伸出手。
　　风变大了。
　　吹得许知灼眯起了眼，以免沙尘入眼。
　　模糊视线里面，有人走过来。
　　她努力了一会，睁开眼，看见江知远身边还跟着一个人。
　　“朔方。”她微微点了点头，神色平静。
　　朔方依旧披着灰色的长发，不知道日后出现在政坛上又会变成什么样子。
　　“来送送您。”朔方只这么说。
　　“是吗？”许知灼安静了一会，看了看远处的鸽群，临海港口的海鸥，又看了看江知远，看向朔方。
　　“……以后如果可以，还是别再玩弄英雄主义了吧。”她的声音很轻，可是所有人都听见了。
　　鸟群集体扇动翅膀的声音实在是明显。
　　“您不明白政治。”朔方说。
　　“是吗？”许知灼似乎有些走神，然后，她微微笑了，“那就是吧。”
　　江知远打开车门，许知灼坐进去前最后看了看基地主建筑，又回头看了看朔方。
　　“再见。”
　　像是道了个永远的别。
　　鸽群飞起来。
　　20.
　　星期三下午四点晚几分，在西西比海港口。
　　傍着海的鸥鸟喧嚣繁忙，我把车停靠一边，没来得及点一支烟，江知远就带着许指从一辆车上下来。
　　好久没见到江知远，还帮他忙前忙后。
　　我好不爽。
　　好烦，得骂一骂。不能骂许知灼，得骂一骂江知远。
　　“Charles，”他冲我走过来，“好久不见。”
　　我认识江知远十几年，太熟悉他了。
　　我冲他身后看过去，看见许指站在不远的车边，上身裹着一条白色手织羊绒毯，正安静地望着西西比海，不知道在想什么。
　　他确实有理由笑成这样，我想，既然得到了现在所得到的一切。不是说江知远笑得多猖狂，但是这样眼里面丝毫伪装都没有笑意我还是第一次见。
　　突然就不想骂他了。
　　我于是也笑，“明明可以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谁叫某些混蛋为爱不顾一切。”
　　“抱歉，Charles。”江知远坦然笑笑，“但你知道的。”
　　我知道。我知道什么？
　　我大概知道他爱许指，知道他愿意为了那个人去死却更愿意为了她活着，联盟的一切，不，不止是联盟，是原地和过去的一切，大概都比不上那个人愿意走向他的一步远。许指我不太清楚，我对她的印象，更多还是那个模糊朦胧却又强大的零号指挥官，但我却清楚江知远。
　　他做了太多。
　　西西比海的海风到了时节会催促鸥鸟远行，像母亲一样。江知远说，他和许知灼会前往鸥鸟的故乡，即使素未谋面。
　　你说话像许指，我笑他。
　　“嗯，是一件好事。”他笑得弯弯眼，回头去看那个站在岸边出神的人。
　　我们交换情报，交换意见，像我们过去在大多数时间所做的那样。也交换交换感情状态，我又换了个对象，他还是深情——这一次却是有了着落。
　　我替他开心。
　　我想起来，他曾经替那个人感到不平，哪怕我们所有人和许指本人都自觉足够，他却替她不平。
　　我笑起来。
　　后会有期，我说。
　　再见，他说。
　　我目送他转过身，许指从裹着的羊绒毯下伸出手给他牵。两个人一起冲我挥挥手，我也挥手示意。然后他们转过身，江知远先看着许指坐上副驾，自己再绕道过去。在许指关上车门前，两个人接了个吻。
　　我看着他们，突然觉得要找到一个
　　可是这个世界上终究有人相爱。
　　或许有情人终成眷属。
　　他们已经各自艰难过了。
　　那就祝他们再不分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