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重逢 ...
-
一场夜雨过后，气温丝毫未降低，倒是将南安市的天洗得澄澈，几朵棉花糖般的絮状云悬浮在空中。飞鸟从云边擦过，落在树梢，树叶罅隙间阳光被剪碎，落了满地碎金。一阵滚烫的风过，叶片摇曳，碎金流动。
五月，反常地出现了橙色高温预警，早高峰后的街道格外宁静，惟有一处热闹——国生银行南安分行的新泉社区网点。
社区网点不同于一般银行网点，因无窗台化办公、娱乐设备丰富、网点活动多样，成了人们最新的社交场所，尤其是赋闲在家的老年人。在偶发的反常高温天气，这里成了人们避暑娱乐的好去处。
然而，今日的网点却并不安宁。
“怎么回事儿，你们怎么回事！”一个年约六十，打扮讲究的奶奶气冲冲进了网点大门，大厅里原本各自忙碌的老人们纷纷抬头。
“方奶奶，这是怎么了啊？”来社区网点的都是熟客，柜员小婷一眼认出来人，满面笑容迎上前，心里却忐忑不安——来者不善啊。
“你是不是收了陈老太婆的好处，故意糗我”，方奶奶插着腰气势汹汹。
“这是怎么说呢？方奶奶咱们有什么去里面理财会客室说吧”，小婷虽搞不清状况，但却知道不能让她继续在大厅吵嚷。
“我凭什么要进去说啊”，方奶奶戒备地退了一步，“我就要在这里说，哎，大伙都看看，看看他们串通陈老太婆把我拍成什么样了，我这么板正条顺的人，拍成什么妖魔鬼怪了”，她举起手机向周边人展示，满脸愤怒道。
小婷伸头一看，这才知道，方奶奶说是在前阵子网点为老年客户举行的“老年模特大赛”上的活动照片。
这个比赛网点的老年客户都可以参与，当时方奶奶的模特队表演的是旗袍秀，亦是冠军。连来做评委的分行领导都惊叹道，没想到阿姨们的台风如此优雅，效果不输专业模特。
“您说笑了，您和陈奶奶都是我们的客户，我们一视同仁，哪里会有收好处这样的说法”，小婷才工作不到一年，面对突发事件和围观目光顿感局促，但也竭力劝慰。
“我才不信，舞蹈队的几个老太婆都在看我笑话，特别是陈老太婆，到处拿着这照片笑我，我这脸要往哪里放？”方奶奶越说越激动。
小婷急得又安慰了好几句，但方奶奶却似乎更加不满，嗓门不降反增，周遭围观人群开始交头接耳。
“方奶奶”，一个柔和的男声响起，“这是怎么了？”身着银行制服的裴吟缓缓走来，卡其色西裤勒出他纤瘦的腰身，整个人虽不够健壮，但胜在够挺拔，加之笑容温柔、长相英俊，叫人一看就消了五成火气。
方奶奶迫不及待想向裴吟告状，裴吟却笑着把方奶奶往理财会客室里带：“天热，咱们去喝口柠檬水，有什么咱们进去慢慢说。您可是咱们模特大赛的冠军组，大伙都认识您呢。”
裴吟话说一半，方奶奶却立时领悟过来，不能让别人看她笑话，遂跟着裴吟进屋，并从头到尾向裴吟抱怨一遍。裴吟起先是一言不发安静听，等方奶奶骂得口干舌燥了，他适时递上水，笑着解释道：“方奶奶您一定是误会了。摄影师是我们分行请来的，别人哪里安排得了？”
“真没跟陈老太婆串通？”方奶奶将信将疑。
裴吟始终笑意盈盈：“那是自然，且不说这个，您知道您为什么上镜会比本人看起来胖一些吗？”不待方奶奶回答，裴吟掏出手机，打开前置镜头，递到方奶奶眼前：“您啊是皮肤太白净，又是标准的美人鹅蛋脸，是最符合咱们古典审美的，跟那些蛇精脸不一样，上镜是会显得圆润些。况且您还是咱们模特大赛最上镜奖得主，您可不能妄自菲薄。”
“真的吗？”方奶奶看着镜头里一张富有古典美的脸蛋，语气犹豫起来。
“当然是真的。前两天分行的领导跟我说，您上镜又大气，打算邀请您拍摄九月的反诈宣传片。”
“宣传片有什么大不了”，方奶奶参加过模特大赛，见过不少世面，不会轻易被打动。
“这可是分行拍摄的宣传片，不是我们网点，是会在我行各大平台和官方号轮番播出的。整个南安市，乃至全省的用户都看得见。”
“真，真的啊？”方奶奶满脸惊喜，顿时又觉自己反应过大，刻意捋了捋头发，强自镇定下来。
裴吟见状，眸光微闪将话锋一转：“但我没答应领导。”
“没答应？为什么没答应呢？”风水轮流转，不过一分钟时间，就轮到方奶奶急了。
“我怎么能轻易答应呢？我跟他说，我得征求您的意见，协调您的档期。”
方奶奶这才满意道：“嗯，这个时间确实得提前约，我很忙的。”
“是啊，大约在八月底，看您这时候方便吗？”
“八月底吗？”方奶奶眼睛亮了一瞬，尔后掏出手机，指尖在屏幕划了划，才转过头说：“我看了，那几天没什么事，我就当帮你们个忙吧，不过一定得把我拍好看了，不然我不干的啊。”
“那是当然，我等会就回复他。您放心您这么美，怎么拍都好看。对了，一会有个调酒活动，您不忙的话，就赏个脸参加吧。有您在，我们的活动图也会好看许多。”
“当然，当然，小裴你开口了，我必须捧场。”
小婷目瞪口呆地看着裴吟一番唱作念打就将事情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裴吟笑着请方奶奶现在屋里休息，他则要去帮着布置活动会场。小婷看到裴吟手机落在桌上没拿，好心帮他拿起追了出去，谁知她不经意朝屏幕瞅了一眼，好家伙，是自带美颜功能的原相机啊。
小婷心里不由暗自道了一声高，在之后更是瞅准时机，在裴吟独处时偷偷将他拉到一旁，将心中另一层疑惑道出：“行长，分行领导什么时候说了要找方奶奶拍宣传片啊？”
裴吟看了一眼这个初出茅庐的小姑娘，这事倒也没有隐瞒她的必要，就实话实话道：“没说。不过拍宣传片是板上钉钉的，比赛冠军自带流量，我去推荐一下，应该没什么问题。”
“什么？”小婷惊呼一句，又在裴吟警示的目光中捂住嘴巴，放低音量：“你胆子也太大了吧，都还没谱的事，你就敢说。”
裴吟压了压眉眼，不再深入解释，只说：“没把握的事我能胡说吗？你赶紧去准备吧，一会调酒师就到了。”
*
南安市人民医院。
“涂医生，你手术时间超佐一个钟，我们后面好难办”，胸外科医生Alex操着港普抱怨道。
“我本来就不同意这个方案，病人伤得这么重，身上都没几块好地儿，能保住命就不错了，王予然非说可以大人孩子一起救，这个时候还要赶着催产，她脑子里的是钢条，不是美梦。”涂洪波大摇大摆往手术室外走。
“你点解这么讲呢？！仲系因为她伤得重，才要我们神外、胸外和产科通力协作啊！”Alex是今年才进的医生，济世情怀很重。
“脑残，跟你师父王予然一样脑残”，涂洪波嗤笑着，走到手术室门口。感应门缓缓拉开，他一抬头，眼前就是一张面无表情的脸。涂洪波莫名觉得有些不舒服，遂梗着脖子提高音量道：“你这么看着我干嘛？”
对面是穿着洗手衣，举着消过毒的双手的王予然：“没什么，就是听到你们刚才的对话，我就在想林主任那么厉害，怎么带徒弟却不行。”
“王予然，你，你，你……说什么？！”涂洪波愤怒地指着王予然，难以置信他竟然当着手术室这么人的下他面子。他终于知道自己刚才为什么会觉得不舒服，原来这个狗东西的眼神里全是不屑！
林主任是神外的上一任主任，涂洪波是他的亲传弟子，亦是如今的神外主任。
王予然眉头一皱，径直绕过涂洪波，脚步不停走到手术台旁，在护士为他穿戴手术服时，满脸不解继续道：“是你先说我和Alex脑残，我没有跟你计较，已经很不错了。我只是实话实说。”
手术室里顿时发出细碎而压抑的笑声。涂洪波脸上挂不住，往王予然跟前走，铁了心要扳回一成：“我是神外的主任，你不过是胸外副主任，你牛什么牛？”
王予然盯着涂洪波的脸看了一秒：“你超的时间我可以补救，这说明我应该是比你牛一些吧？”说完他转头对一旁的护士道：“好了，快把闲杂人等请出去，我们只有不到一个半小时的时间。”
护士们听了这话觉得有些为难，好在手术室里有个张护士资历颇丰，加上病人情况实在危机，最后竟真的将涂洪波给架了出去。
“王予然，你个混账玩意，我就在手术室外等着你，我跟你没完！”张护士是男护，人高马大，涂洪波没有反抗之力，只能蹬着脚叫嚣。
*
“行长，今天活动挺顺利的，我拍了不少照片”，小婷举着手机对裴吟讲话，她乍一转过头来，裴吟还有点不适应。为增添活动趣味性，今天参加活动的人都戴了面具，包括工作人员。
“嗯，我挑几张照片，你写个信息，我给分行报过去。”
“好的”，小婷嘴上答应得清脆，心里骂骂咧咧。小婷注意力很快被分薄，指着前面长桌上，跟一群老年人并排站着的乌发年轻人：“诶，他在干什么？”
裴吟看向前方，那是个身材跟裴吟有的一拼的年轻人，穿得也同样是卡其色长裤和白色衬衫，只不过外面多了一件藏青色西装，是学院派的打扮，但因戴着面具，看不清长相。不过最特别的是，他身边支了个支架，正对着桌面拍摄。
“可能是网红吧”，裴吟推测。
“居然有网红”，小婷惊叹地转头看向裴吟，“他会把我们带火吗？”
“火？”裴吟摇头一笑：“要是那么容易火，我们就不用996了。好了，别看了，活动快结束了，去喊刘姐准备收拾。”
三十分钟后。
网点人群蜂拥而出，由于人人都带着面具，看起来像是地狱恶鬼集体出逃。年过花甲的老年人腿脚非常利索，比虚弱的80、90后看起来利落得多。他们争先恐后挤攘着，有人跑丢了鞋、有人扭了脚、有人掉了面具，但这都未曾阻碍他们的步伐。那位网红此时依旧显得格格不入，在众人匆忙脚步里，他是唯一一个有些迟疑的。
“你干嘛啊，不走别挡道啊。”逃窜的老年人有些不耐烦。
“哦，哦，好，这就走”，年轻网红说着，不知是谁推了一把，老年人们集体往前涌，将网红挤得摔下了马路牙子。一阵悠长的鸣笛，前方驶来一辆大货卡。网红身后的几个老年人发出一声惊呼。
*
南安市人民医院。
王予然从手术室中走出，迎面而来是等候在外的涂洪波。他边走边指着王予然的鼻子骂：“你说，你这狗嘴里就不能吐出点象牙来吗？我知道你嘴臭，但你也不能当着那么多人下我面子啊！”
“我怎么了？我没有啊，我就是顺着你的话在说啊”，王予然一脸理所当然。涂洪波简直被气得要吐出一升老血：“什么叫顺着我的话说？你以为你多牛逼啊！不就是提前做完手术吗？别以为你真是什么南安第一刀，那都是没有官方认证的闲吹牛逼。”
“是，我也觉得这种虚名没什么意思”，王予然满脸诚恳，涂洪波终于觉得舒坦了些，眉目刚松弛下来，只听王祖宗又补了一刀：“不过，上一任的第一刀不是南安大学附属医院的刘医生吗？他的地位恐怕没人敢质疑吧，说明这名头也不是完全没有意义的。”
“那又怎么样！就凭你不懂人情世故，你一辈子当不上胸外的主任，就凭这个，我就能压你一头！”
全程情绪没有太大起伏的王予然，此刻眼神中终于流露出一丝愠怒：“医生从来都是凭技术说话，治病救人是靠关系吗？涂医生连这个道理都不懂，我可要怀疑你的智商了，人蠢就多读书，少钻研些乱七八糟的。”
*
王予然回到办公室刚刚换回白大褂，里面的电视机正在播报新闻，说有辆大货卡撞了人。就在这时急诊科的医生上来喊他，说来了个病人情况非常严重。还没来得及喝口水的王予然，忙不迭地跟着他去了急诊。
待到了急诊，看到病人时，王予然眼前一黑，颤抖着嗓子喊了一声“裴吟”。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重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