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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租房是帝都给所有北漂上的第一堂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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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
一年前来伦敦的航班上,知萦面对未知的一切还能沉沉睡去,现在回想起来大概是无知者无畏。而现在,即将面对国内熟悉的一切,反而愈发清醒。她思考着未来生活的每一步棋,十个小时漫长的航行时间,竟然一点都没有睡着。
谢余的微信她没有回复也不知道该如何回复,因为这两个字的含义过于宽泛而让人无从求证。等多久,等什么,怎么等?当一件事只有一个问题的时候,可以寻求答案,就像这几年学界论文最流行的题目“求证A与B的关系”,控制其他变量后,就可以成为一个简单的单变量模型。而当有太多问题的时候,因为太多的变量互相影响,内生性问题永远无法解决,依靠假设所得出的所有结论都是扯淡,所以只能靠田野实验,即意味着等现实中的答案自动浮现。
4.2
航班清晨落地帝都,知萦三小时后转机飞回家乡所在的省会城市,落地后再拖着行李打了车去火车站,坐动车回到自己的家乡小城。
叶父叶母在车站接女儿,避开人群在稍远处直挺挺地站着,二老互相说着话却都没有看对方,四只眼睛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出站口。
看到女儿出来,叶父叶母舒心地笑,阔别一年再见到女竟感觉有些傻乐。这笑容,叶知萦在过去的二十五年看到过很多次,在她中考以全年级第二的成绩被省重点高中的实验班录取时候,在她高考考入帝都知名财经院校的头牌金融专业的时候,在她大二拿到国家奖学金的时候,在她申请到伦敦那所国人皆知的商学院的时候。
叶父叶母是同一所高校的大学教授,标准的知识分子家庭。因此知萦的家就在校园内的家属院,是学校给教职工分的一套150平米的三居室。虽说房子有十几年前的历史了,但是环境清静整洁,住起来十分舒适。知萦每次走到校门口就觉得半个脚踏进了家门,走进家属院更是感觉进了自家客厅。
院子路边栽的杨树是九五届毕业生为报答师恩栽的,小时候叶母带知萦在院子里认树,小知萦问道, “为什么叫杨树,是因为会生小羊吗?”现在,这排杨树亭亭玉立,已经快赶上六层的家属楼高。近几年唯一的变化是年久失修的自行车棚新改成了老年活动中心,中学时知萦骑自行车上下学的少女时代记忆也成为了过去。
家里另有一套商品房在学校新校区附近,是新建的高层小区住宅。几年前学校建新校区时跟开发商谈了福利价,每平米6000,现在涨到了9000。每次说到这里叶母总是非常欣慰,因为当年是她执意买了180平的四居室最大户型,说要留给女儿,所以现在出租的每月3000元房租都直接打在知萦卡里算零花钱。
虽然叶父叶母都知道,知萦不会回家乡来定居。她在这里生活的前18年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离开这安逸的小城市,去帝都立足,再接父母到帝都养老。
因此知萦只在家住了一周后就起身去帝都了。动身前大家庭聚餐,大家祝知萦求职顺利,只有姥姥紧紧握着知萦的手心疼地说,“我这个外孙女呐,心比天高。”
4.3
知萦来帝都也依然只带了一个行李箱,跟去伦敦时和从伦敦回来一样,从不把旧时的过多事物带到新生活里。
来帝都的第一件事就是租房,作为老同学,是我跟她相约一起去看的房。看房那天帝都烈日炎炎,知萦穿着高跟鞋连衣裙,一副超大墨镜遮住巴掌大的小脸,拎着留学女生最爱的LV棋盘格,一副明星出街装扮。我说你这装扮感觉不像北漂租房子,倒像富太去买别墅。她说谢谢夸奖,就要这个效果。
结果几分钟后,还是屈尊坐上了房产中介的小电驴车,驰骋在了金融街的街头巷口。我问她,公主变灰姑娘的感觉怎么样,她从包里拿出个时髦的大檐帽戴上,索性把脸也遮住,说,南瓜马车有点颠。
知萦的租房要求很明确,离金融街步行不超过1公里,一人独住,设备完善房间干净。我们在伦敦时候住的学校公寓差不多就是这个标准,知萦想虽然毕业了工作还没落定,维持这个标准就可以,慢慢再由俭入奢。
中介把我们带到一个20世纪初建成的老塔楼小区,说是XX银行多年前的家属楼。这时她才知道,“南北通透”和“一梯两户”在北京房子里的稀缺性。在知萦家乡这样的小城,都已经几乎见不到塔楼这种像白蚁巢穴一般的巨型住宅了,南北通透和一梯两户都是基本配置标配。而这座高达二三十层的塔楼,两个电梯运载一层几十户人家,每户只配拥有一侧或者最多两侧的采光。
楼道地面是坑洼不平的水泥地,知萦的高跟鞋好几次走进了坑里。昏暗的楼道灯光下我已经看到了知萦那张漂亮的脸上不悦的神色,像豌豆公主不仅是感受到了床垫下的一粒豌豆,而是让她睡在了整张豆子做的席上。
房间是30平的开间,几件必要的宜家家具,一个淋浴时必须盖上马桶盖才不会被溅到水的小卫生间,仅此而已。知萦扫了一眼没说话,但中介却像拍立得的拍卖师在拍卖宋代的青花瓷瓶国宝一样,啧啧称赞这房子是稀缺极品,品牌家具、电梯房、独立卫生间,要不是看你们留学生有品位有实力,一般客人都不带来看房。房主是XX银行的老领导,不差钱,就愿意租给这种高学历的年轻人,一个月租金只要7000。
“7000?”知萦一怔。她看房前计划好,就用叶母给她的那套180平四居室的租金在帝都租房,帝都虽然寸土寸金,总能换个落脚地吧。但这样一套房子她看不上的房子竟然要7000,远远超出了她的预算和想象。
4.4
“再看看吧。”知萦尽可能地不露声色,还是没有掩饰住对租金的底气不足。
房产中介都是见多识广,立刻说还有一套性价比很高,5800的独立房间,还带阳台。于是我们又到了第二个小区。这时我们才知道,比塔楼更可怕的是这种回型塔楼。这是90年代的回迁房,一座二三十层高的楼构成一个环绕的U字形,站着小区的中间仿佛身处一口巨大的井里。知萦说,站在这里她好像成为了自己最讨厌的那种人,我问哪种,她说,井底之蛙。
上了电梯,黝黑的楼道两侧是两列整齐排开的木门,中介带着我们穿梭其间,仿佛在玩密室逃脱,剧情大概是“当代北漂之恐怖片——筒子楼探秘”。楼道的灯是还是声控的,走几步就要猛地一跺脚,所幸灯光不亮,看不清扬起的尘土。
钥匙打开一扇嘎吱作响的木门,我们立刻进入了沉浸式剧本杀——“旧屋回忆杀”:眼前仿佛穿越回了二十年前,铁皮脱落的铁艺床、桌面上玻璃板下压着旧报纸的木桌、一把红色的折叠椅坐垫上已经露出了黄色海绵,衣柜上的镜子还画着一对鸳鸯。知萦指着说,这真是对苦命鸳鸯。
我们无法相信,在寸土寸金的帝都西二环,在纸醉金迷的金融街,竟然还有这样的房子存在。
“之前的租户也是个小姑娘,在金融街上班的白领,毕业后就是从我手上租了这套房子,住了3年多。后来实在买不起帝都的房子,上周辞职回老家了,就退租了。”中介轻描淡写地说,像常年在医院里工作的护士,见过了太多的生离死别。
我和知萦都没有说话。中介接着说,“这一带就这样,这样的房子也不愁租,一周内保准儿租出去。每年多少毕业生削尖了脑袋来这金融街工作?您二位是要求高,要独立一套房。其实一个月挣一两万的毕业学生在这都是合租,一套三居室最多能住分成4间房,客厅打个隔断。这样一个月一间房差不多三千块钱,要不再带你们去看看?”
4.5
在第三个小区又把我们带回了80年代。楼房没有电梯,没有防盗门,一面墙上贴了大概上百个疏通下水和灭蟑螂的小广告。爬上五楼后中介敲了敲门,一个同龄的女孩开了门,一副被侵犯的神情。
还没等中介开口,女孩的立刻张口对着我们开始狂轰滥炸,好像电影里的职业枪手,开门的同时就扣动了扳机,一气呵成干脆利落。
“张哥,自从3号房的租户搬走了,一天有四五个带看房,还让不让人住了?”
中介也没好气,“3号房还不是被你投诉走了两次?”
女枪手一听,立刻开始连环射击,“当时我租房你怎么保证的,说周围都是上班族,到时候介绍女生来跟我合租,结果呢?一家三口搬进来,一个三岁的孩子哇哇大哭把玩具丢得满地都是。后来又是一个中年大叔搬进来,我洗澡的时候他在外面拧卫生间的门把手要开门,我吓得半死,才赶紧报了警。还有现在,2号房那对情侣每天半夜三更的鬼哭狼嚎直播三级片,我说他们还不乐意,你们中介能不能管管?”
听到这我突然想笑,想起了烂熟于心的新概念英语二的第一课,“It’s none of your business.”
知萦给中介使了个眼色,我们门也没进就离开了。
4.6
看房结束已经晚上7点了,我们站在马路边准备跟中介告辞。这时一辆粉色的小跑车从我们面前徐徐驶过,这辆车太过显眼,知萦的目光也随着它一起过了马路,停留在对面一座门禁森严的小区门口。
欧式的雕花金铜大门紧闭,但是院内郁郁葱葱的绿树超过了墙和门的高度,像是从一个鲜花礼盒里溢出来的尤加利叶。楼房虽然只有五六层楼高,但是巨幅落地窗已经体现出了大户型的档次。如何一眼辨别小区档次,看窗户就够了。这是知萦和我看房一整天后得出的结果。眼睛是心灵的窗口,窗口是户型的眼睛。大窗户必定意味着高层高和大面宽,都是豪宅的标准,就像胸围和身高对于身材一样。而我们所看的这些经济适用房的小窗户,也无一例外是A和150cm的水平。
门口的保安西装笔挺地站着,穿戴得像童话世界里的骑兵,对粉色的小跑车敬了个礼。
随后,大门徐徐地自动打开,一个巨大的喷泉池坐落在中央,白色水柱分三层逐级落下,像一个巨大的白色奶油蛋糕,几乎有知萦家乡市民广场的喷泉那么大。粉色跑车很快右转消失,大门又徐徐关上。
知萦扭头就问中介,“那是哪?”
“中江书苑,金融街的楼盘之王。这房子当年开盘是帝都最高价,上过新闻呢。这里的业主和租户可都是有地位的人,好几次还在门口见过明星呢。”
“这样的房子也出租?”
“当然会租。当年不限购,全国的有钱人都来了,一买就是好几套。温州有个几个老板一起来团购,一人买了一个单元,后来就出租了。在这里租房的都是金融街上班的高管,一个月几万块钱房租跟玩似的,就是图个平时上班方便,周末就都回顺义别墅去了。”
知萦定定地望着那扇欧式的雕花金丝大门,那眼神好像要古代作战时在城门外即将攻城的领头将军,一股杀气要把城门射穿。
我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叶小姐,那粉色跑车一看就是女孩开的,帝都的富家小姐多了去了,咱不跟她计较。”
知萦缓缓地说,“只有小女孩才会以为,那些住在大房子里的女人都是生在大房子里的。”
那一刻我就知道了,她早晚会住进这个小区。只是早晚的问题。不过后来她仅仅用了一年时间就躬身入局,我也是没料到的。那几年国内常有称赞中国建造速度之快的文章,我觉得她平地起高楼的速度也快赶上了中国建造。
4.7
看房的次日,知萦就迅速拍板,于是我和她在中江书苑对面的老破小合租了一套每月9000块钱的60平米两居室,我和她各住一间。这也是我为什么对她之后的故事如此熟悉的原因。
她在这里与我合住了一年,就搬去了马路对面的中江书苑。在这个老破小的阳台窗前,我记不清几次看着她一只行李箱搬进去,又是同一只行李箱搬出来,不免有“看她平地起,看她宴宾客,看她楼塌了”之感。
她的故事是我近几年看到的最值得一写的故事,这也是我动笔写下的原因。生活比小说精彩多了,不写天理不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