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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留学情侣的感情是黑白之间的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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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
留学情侣的感情是复杂的,像是校园恋爱和社会婚恋之间的一个中间阶段,是黑白之间的灰。这种灰色像英国街头成群结队的鸽子身上的羽毛,总是在不同的季节和不同的个体身上呈现出不同的色调,深灰、浅灰、烟灰、炮灰、高级灰,纠缠在一起就像英国常年阴雨下灰色的天空。很多时候难以言说,各种感情的发生和湮灭到底是为了爱情,为了绿卡永居,为了有人做饭,亦或者性生活还是其他。
但总归来讲,此间的每一段感情的总是为了点什么,不再像本科时期,仅仅是为无处安放的青春找个落脚而已。因此对于留学生而言,很少有人会选择在临近毕业时开始一段感情,这就像在大盘 6000 点的时候入市,短暂的狂欢后唯一的结果只能是一落千丈,随着毕业各奔东西而支离破碎。
但是在回国前最后的几个月里,知萦和谢余在众目睽睽之下常常毫不顾忌地成对出现,却从没有对两人的关系有过任何公之于众的说明。
留学久了,我们对太多约炮翻车的混乱男女关系已经习以为常不足为提,双神合璧的盛况反而像个童话,两个向来零绯闻的人立刻成为了八卦届的头条。他们看起来显然不是单纯的同学关系,却也不像情侣,而像是相识很多年的老友,让人觉得天衣无缝。他俩之前有一种难以名状的默契气场,人群中仿佛总有一个透明的玻璃罩把两个人罩在同一个无人能及的空间下,接着其他人都被背景虚化掉,只有他们眼中的彼此清晰可见。
唯一的问题是,众所周知,谢神已被数学学院院长钦定了全奖博士+留校任职,而知萦从入学起的第一天就明确说,她会回国。但不知道为什么,对于两位当事人来说,这个疑问似乎不存在,从没有人提起。
3.2
直到有一次在一个共同好友的回国前送行party上,知萦和谢余一同出席。
临近毕业时,各种局总是高频举办。因为陆陆续续有人回国,惯例是每一位朋友离开前就会在自己的住所召集伦敦的各路朋友办一个home party作为送别局。送别局的目的只有一个,不醉不休。因为大家知道,自此一别多是天南海北、后会无期,恩怨情谊不如也在此就地了结、一笔勾销。因此这种局的玩法常常是大满贯,要穷尽各种游戏并罚酒,连轴转直到深夜人均七八分醉为止。
那场局从打德州开始。谢余本不想下场,因为他对留学生的德州水平一向不屑一顾,便委婉推脱,说德州最后打的是心理学,而他只会基础数学。众人正在苦劝谢神上场而不得,此时知萦到场了,她把包往沙发上一丢,径直在谢余旁边坐下,说今天坐谢余下家,师夷长技以制夷。谢余只得让步,因为他心里明白,知萦对她输掉过的领域不会善罢甘休,这一点他想想自己就明白了。于是接下来的场景像极了两个学霸在讨论题目的多种解法,只有他俩把生生把放松局打成了教学赛。谢余打牌时毫不留情,教学时毫无保留,几局之后知萦很快就技术飞涨,紧随其后。说实话,看他俩般配的样子,我们这些学渣都像拿出荧光棒高喊,在一起。
后来又开始玩谁是卧底,就是传统的猜词游戏。每个人手上随机取一张词牌,只有少数几个人的词牌与大家都不相同,通过语言描述来推断出谁是不同的词牌。知萦出的词牌总是最难,经常引经据典诗词歌赋,像大学中文系的教授在考初高中生的语文背诵题。刚开始出过“蝶恋花”和“凤求凰” ,众人说太难,高中出国没学过高中语文的都输了,被罚酒。于是又出了“薛涛”和“鱼玄机”,众人还摇头,初中出国没读过古代女诗人野史的又输了,被罚酒。最后出了“茱萸”和“蒹葭”,谢余眉头锁了五秒说弃牌了直接罚酒吧,这四个字他都不认识,自己小学没毕业就来了英国,古诗水平停留在“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的水平。知萦说你这句也不算诗,只是一句古语,再罚一杯。谢余就这样在知萦的词牌下连喝三杯,把德州赢的酒都赔回去了。正所谓比神仙打架更好看的,是神仙眷侣打架。
最后的游戏是断指,也叫我有你没有,不到7分醉没人敢提这个玩法。每个人轮流说一件自己的牛逼事,没有相同属性的人都自罚一杯。一个男生自曝处男之身,大家一阵哄笑举杯相碰,除了他全部中招。几轮之后大多数人都是9分醉,有人在地毯上倒头就睡,有人大哭大笑不知何故,一个男生已经开始演讲林徽因爱的到底是徐志摩还是梁思成了,一片狼藉。
3.3
知萦其实酒量不错,但是电量不足。七八个小时的大局之后,已经分不清是醉意还是困意。她喜欢酒后的放空,但不喜欢酒后的失控。因此,她的理智是一个永不会停歇的酒精报警器,一旦超过了阈值就立刻红灯闪烁。她对自我醉酒程度的评级是依据完整叙述金融学CAPM资本资产定价模型的所用时长,发现大概用了8秒,嗯这是8分醉意了。没到全醉,抠吐对胃的损伤会超过酒精对大脑的损伤,不如自然醒酒。
她在一片狼藉中强撑着起身,走去阳台吹风醒酒。从客厅到阳台不过十步,知萦却感觉步步都走在云朵上,松松软软。知萦想,美人鱼上岸走向王子的时候脚踩的为什么是刀子,爱情不应该像这样让人感觉腾云驾雾才对。
阳台的推拉门虚掩着,但她手臂着实无力,费了好大力才拉开后,径直走向栏杆转身背靠在栏杆上,双肘架在护栏上,长舒一口气。她仰头看夜空,长发垂在栏杆之外。伦敦的夏夜真美,可能又是酒精的缘故,只觉星河变幻,斗转星移,像一个旋转的八音盒。
过了不知多久,晕眩渐渐褪去,每个星座静止在了一个固定的位置。就像手术后的麻药劲过了一样,这时她才感觉到后颈部的一阵僵硬酸痛,而有一只手托在她的脑后,像人体工学椅上的头枕支架。她猜到了,只可能是一个人。
3.4
在一个小时前,谢余就无人察觉地退出了游戏,在阳台上抽烟。他对自己醉酒程度的评级是依据完整叙述随机过程中连续时间马尔可夫链模型的所用时长,止损线是7秒,所以已经提前收场。这一点知萦和谢余交流过,可见谢余还是比她更谨慎。
“打算什么时候回国?”谢余问,好像是不经意,却又好像这个问题已经等候多时。
“下个月。”知萦的答案也预备了多时。
“准备往哪个方向发展?”
“嫁人吧。”
半晌没有回音。谢余经常不懂,叶知萦到底在想什么。
从常人的认知来看,这个答案非常难以理解。因为伦敦的商学院毕业,出路无非是那么几条。5%的人留在英国读博,读博最大的问题在于是否拿到全奖,否则就等于把国内一套一线城市的房子首付捐给了资本主义。接下来毕业时间三年起步,因为几乎人人都会延期毕业。毕业后,除了谢余这种特殊ofr可以留校任教,大多数博士降维到英国下一个级别的学校当教职,或者回国内高校的985/211,至于是985/211的上限学校还是下限学校全靠个人发paper的本事。10%的人留在英国金融圈工作,由于英国肉眼可见的排他性,这个比例远低于同时期在美国留学的中国毕业生。中国留学生在英国找工作的成功率,除了运气之外,主要取决于留英年限,英本英高的认可度远超区区一年的英国硕士。在对单英国硕士的歧视这一点上,国内国外倒是空前一致,找工作的时候,英国面试官鄙夷的眼神一样跟家里没出过国但好像什么都懂的亲戚倒是一模一样,仿佛在说“英国硕士只读一年啊?花钱混学位的吧。”的确,只交了一年学费就来伦敦要工作,这在英国佬眼中的性质类似找了个英国男朋友上了几次床就要结婚骗绿卡。当然还有5%的人离开英国,继续游历世界去读硕士或者博士,这个群体除了一般不差钱且习惯了云游世界读书玩乐的生活,还有就是对学位的执念或者对工作的逃避,当然也不乏有些人仅仅是为了去另一个国家陪读仍在留学读书的男女朋友,靠申请学校的学生签证在国外再混一两年。剩下80%的人就要浩浩荡荡地回国了,像非洲动物大迁徙或者藏羚羊穿越青藏线,涌入北上深三个城市的金融圈子,寻找自己的立足之地。这条路里,会有无数个二叉树选择:银行还是非银,中资还是外资,买方还是卖方,一级市场还是二级市场,前台还是中后台。
谢余以为知萦这样永远保持思路清晰的人,在九分醉下也会精确地说出自己的职业规划,没想到她看似随意却坚定地说出了这三个字,“嫁人吧。”
3.5
以谢余对知萦相识几个月的理解,他可以感受到,这句话不会只是一句单纯的酒后英式幽默。每一句玩笑话的背后,总闪现着真实的影子,说者有心似无心,等着听者能听出几分。
这几个月来,谢余一直惊讶于知萦与自己的相似,她实在太像由另外一个自己塑造成的女孩。他自己所拥有的执着和理性、冷静和聪明,好像被开模一比一复制过,倾注成了眼前的这个女孩,风骨犹存,同时这一切与女性特质结合在一起,显得更加冰雪聪明、晶莹剔透。他们都与众不同,而独与彼此相似,上至人生经历,下至习惯癖好,不需解释就可以理解并彼此认同。
但正是因为这种相似,他清楚地知道知萦是一个不会改变的人,不会因为他甚至任何人留在英国。所以他从没有提过。他心里有过深思熟虑的规划——以他的paper发表速度,他相信自己可以三年毕业,毕业留校时也仅仅27岁。中国的新兴金融市场在伦敦备受关注,多做点中国热点研究出成果,顺利的话5年当上副教授。33岁回国,在帝都top 985当副教授是没问题的,仍然有机会去找她。再或者,知萦回国后也许未必如她所愿,她生性独立又思想西化,在国内大杂院般的生活里总会有很多不适应,也许不出一两年还是想出国,无论读书还是来工作,他都可以在伦敦等着随时接驾;塞缪尔·约翰逊在两百年前都说过,当一个人厌倦了伦敦,他就厌倦了生活,所以他相信她还是愿意回伦敦。至于这期间是否会有过客或者其他男人,他也想得很明白,无法避免也可以接受。
而他唯一没有想到的,是她会这么早就考虑到结婚。
3.6
“结婚有那么重要吗?” 犹豫了再三,谢余还是点了一根烟,问出了这句话。谢余幼年时期父母离婚,所以早早就把他送来英国,在寄宿家庭长到18岁。父母后来双双再婚并各有子女,因此他几年才回一次国,见父母也像走亲戚。所幸的是生父和生母都各自事业有成,并对他心有愧疚,所以他可以得到双份固定且不菲的生活费。但是,对于婚姻他并没有太多的好感,幼年记忆中父母无休止的争吵,离婚时争夺家产如同仇人的撕扯,以及后来的形同陌路,都让他一度以为自己是不会结婚的。
“康波理论都说了,人的一生能够把握命运的机会也没几次。结婚算一次。我们商学院的毕业论文是做并购模型,一次并购都是命运攸关的事。”知萦说,她的清醒在酒后不会迷离,反而更加清冽。
“需要这么早吗?” 从小在英国长大,在谢余的理解里,结婚应该都像西方人一样是35岁的事,千帆阅尽后再平稳地驶向港湾,而不是像每年牛津和剑桥举办的赛艇对抗赛一样,只顾着争分夺秒地奋力驶向终点。
“我从高一就开始准备高考,从大一就准备出国。凡事预则立,荒则废。”知萦的语气好像不是要去恋爱,而是要去打一场硬仗,提前布局才能运筹帷幄。这点谢余知道,是中国人独有的特色。英国同学毕业后很多人会选择Gap Year,游历世界、做义工、搞乐队和一切奇奇怪怪的事情。而唯有中国学生,还未毕业就开始找工作,巴不得左手拿到学位证,右手就用门禁卡刷开金融街公司的大门。像他这种纯属为了数学爱好读个博士的人也实属罕见,大多数中国学生读博只是单纯为了追求学位和教职工作。
谢余沉默了些许,慢慢地抽完最后一口烟,把烟头投入身边半杯水的矿泉水瓶里。他问了最后一个问题,这也是他最关心的问题。“那么,这是你想要的吗?”
“需要的就是想要的。”知萦回答了最后一句话,这也是她最心底的话。
3.7
在之后的时间里,两人都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站着不知多久。渐渐地,知萦的酒醒了一些,听到了房间了有人在当DJ放歌。是那年国内上映的韩寒的电影《后会无期》的主题曲,张碧晨唱的,“当一艘船沉入海底,当一个人成了谜,你不知道他们为何离去,那声再见竟是他最后一句”。
知萦当时以为这就是结局。没想到,真正的结局并不在此。而当半年后结局发生时,她重听了这首歌,才听到歌的末尾唱的是,“你不知道他们为何离去,就像你不知道这竟是结局。”当时就哽咽了,说不出话来。
她想,如果当年在伦敦的最后一句真的是声再见,他们多年后还能像老友一样真的挂念、再见和相聚。而遗憾的是,最后一句,是谢余在希斯罗机场送别她时,她转身走进安检后收到的微信,“等我”。